第123章 隋亂:大風歌(19)
第123章 隋亂:大風歌(19)
西沉的落日將最後一縷光透過山谷,和人血一道染紅河水,染紅沙灘,染紅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岩石。每一塊岩石周圍,都有人在疏死拼殺。高句麗人終於不再退了,他們已經被驍果們擠到了山谷後半段。再退,就要退出烏骨谷。在開闊地上攔截三十萬一心回家的大軍,這點高句麗兵馬根本不夠給人墊馬蹄!
「攻上去,攻上去,後退者殺無赦!」乙支文興聲嘶力竭地喊。衝過大半個山谷來的敵軍還不是很多,把他們頂回去后,自己一方就有可能拿回半條山谷。時間不容耽擱,越耽擱殺過來的敵軍越眾。那些大隋驍果一個個都殺瘋了,根本不在乎雙方眾寡懸殊,也不在乎個人生死。如果他們全部殺過山谷東段來,乙支文興不敢保證自己還有獲勝的把握。
他的群狼戰術收到了一些成效,沖在最前方的兩支大隋兵馬人數漸漸少了下去,攻擊力度也越來越弱。高句麗人、靺鞨獵戶、契丹武士,無數生活在遼東,為了金錢和家園和戰鬥的部族勇士交替著圍上去,從隋軍的外圍撕下一塊塊血肉。每次,他們中間也有無數生命跌倒在斜陽下,永生不起。
「告訴黑水部的契丹人,砍翻那桿大旗我給他八萬石糧食。告訴白岩部的靺鞨人,殺了那個漢子我給他五十,不,五百頭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指著李旭的戰旗大喊。他不認為帥旗下的那個人一定是隋軍主帥,這不符合作戰規則,一軍之主絕對不會自己充當先鋒,萬一陣亡,他就是對全軍兵馬的不負責任。但不管那個人是誰,他的人頭自己要定了,自從他看見那面戰旗,此人已經帶著他身後的一百多名弟兄筆直地向前推進了四十多步。每一步,他們都要以十幾個高句麗勇士的生命來墊腳。
紅色的戰旗下,那名全身黑甲,手持黑刀的高大漢子突然抬起了頭,向他這邊看了一眼。乙支文興的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了一陣寒意,立刻閉上了嘴巴。那個黑甲漢子不是人,那眼光分明來自一頭受了傷的猛獸。下一刻,乙支文興摸了摸自己暈呼呼的腦袋,再度舉起了令旗。
他調動了自己身邊最後一支精銳力量,那是他的私兵,輕易不會投入戰場。但遠處那個黑甲漢子給他的感覺太恐怖了,乙支文興不得不儘早將此人殺死在戰場上。
兩伙部族武士,和一夥重甲步兵從三個方向朝旭子夾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隋軍的第三攻擊梯隊已經沖了上來,山谷深處,還有更多兵馬在向外涌。如果任由這些人聚攏在那名黑甲武士的戰旗下,以今晚隋軍表現出來的戰鬥力,這場戰鬥的勝負難料。
李旭又向乙支文興的位置看了一眼,他已經可以確定站在遠處不停揮動令旗的那個人是敵軍主帥。對面幾乎所有兵馬都圍繞著此人的調度也動作,如果能殺了他,高句麗人的防禦立刻會土崩瓦解。
旭子砍翻自己前面的高句麗武士,順手到身後摸弓。手伸到半途,才猛然想起來自己今天是步戰,沒帶舅舅贈給自己的殺敵法寶。他把黑刀向乙支文興的方向指了指,做了個攻擊動作,身後的親兵立刻揮動戰旗,把旗尖的方向對準了敵軍的主將。
「殺了戰旗下的那個傢伙!」距離主帥最近的李孟嘗立刻做出反應,帶著自己的部屬沖向高句麗人的中軍。
李旭揮動黑刀,再次於敵軍當中砍出一條血路。
敵我雙方的人就像水稻般,一層層倒了下去,李旭揮舞著黑刀,李孟嘗揮舞著「鋸子」,一寸寸,一寸寸,艱難地向乙支文興所在位置靠攏,靠攏。
乙支文興盯著旭子,他拔出了自己鑲了寶石的腰刀,手顫抖著,慢慢又將腰刀按了回去。接著,他又將刀拔了出來,然後又慢慢地按了回去。契丹人沒攔住那頭黑色的老虎,靺鞨人也沒有,自己麾下的家丁訓練有素,器械精良,卻被那頭老虎和他身邊沒受過多少正規訓練的驍果逼得節節後退。
他們真的沒受過訓練么?乙支文興懷疑自己的情報又問題。斛斯政不會玩得是苦肉計吧?他忽然驚詫地想,冷汗順著頭盔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忽然,他聽到遠處傳來了吶喊聲。不得不偏過頭去,發現數以千計的隋軍居然從踩著水面沖了過來。
這怎麼可能?乙支文興用力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終於看清楚了敵軍的虛實。他們腳下踩的不是水面,而是一個個巨大的木筏。下午的時候,那些著了火的毒木閥順流而下,撞毀河道中的大部分木樁和漁網。現在,幾乎暢通無阻的河道剛好成為隋軍進攻的捷徑。
「弟兄們,殺啊,別讓功勞被李將軍搶光了!」博陵人崔潛、咸陽人薛文舉各帶領一哨人馬跳上河岸,衝進高句麗人的側翼。在側翼警戒的高句麗人多數是下午中過毒的傷兵,體力還沒完全恢復,驟然遭受打擊,隊伍立刻塌下了一大塊。
「哄!」河邊避難的殘兵和中過毒的傷兵四散奔逃,把自家陣型沖了個七零八落。
「督戰隊,督戰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被一夥毫無經驗的菜鳥打到這番狼狽模樣,這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無論如何,他也要把敵人趕回去。他還有督戰隊,還有親兵衛隊,哪怕是帶著親兵和督戰隊逆流而上,他也要斬掉不遠處那顆高傲的腦袋。
負責督戰的將軍沒有迴音,身後卻傳來更大的嘈雜聲。乙支文興不得不回過頭,他看見山谷外的方向煙塵滾滾,不知道有多少兵馬從後邊殺來,一道道撕毀他進行構築的防線。
「大隋東征軍回來了!」乙支文興的身體晃了晃,他有點站立不穩。模糊的目光中,他看見自己麾下的弟兄放棄了抵抗,撒羊般四散奔逃。而那些大隋驍果們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趕上他們,追上一個就剁翻一個。
「他們軍容不整、陣型散亂」乙支文興悲憤莫名,「他們沒打過仗,全憑著一腔蠻勇!」他在暴怒中拔出寶刀,帶著自己的衛兵沖向了驍果的主帥。
雇傭來的契丹人跑了,收買來的靺鞨人跑了,但乙支文興不能跑,他身上扛著自己家族的尊嚴。他沖向那柄黑刀,沖向那個殺死了無數袍澤的黑甲將軍。而那名黑甲將軍也沖向了他,濕漉漉的戰甲,拖著疲憊的身軀。
兩群人終於撞到了一處,轟然炸開,一瞬間,無數生命回歸塵埃。
註釋:
[1]綿甲:隋唐時期軍服,輕盈華麗,防護效果很差,只做武將禮服用。
Chapter 3 浮沉
想到這兒,楊廣不由得怒由心生。「這幫殺材,當真連朕的女人都不如!」他大聲罵道,胸口起起伏伏,就像一個正在鼓氣的羊皮筏子。
「諸卿才華高出妾身百倍,只是總是先謀自家,然後才替陛下謀划!」蕭后慵懶地伸了伸手臂,嘆道。
「朕這就下旨封李旭一個大大的官職!」楊廣大聲宣布,他衝動起來,往往就不考慮後果。「他不是沒有靠山么,朕就做他的靠山。看那些世家望族,哪個大過我楊家!」 「那陛下可能就真的害了他!」蕭皇后從丈夫懷中坐了起來,鄭重地反對。
周大牛騎在一匹駿馬的背上,跟著大隊人馬興高采烈向東撤。
這次遼東沒白來,就在昨天,雄武驍果營以傷亡兩千餘人的代價擊潰了兵馬數倍於己的敵軍,並為三十萬遠征軍打通了回家的道路,這個功勞報上去,從主將到士兵,每個人都有受到賞賜的機會。作為雄武驍果營的一員,又在毒煙攻勢中奮不顧身,以至於中毒挂彩,周大牛理所當然地認為分到自己的功勞會比其他袍澤厚一些。這還沒算張校尉答應的照顧,如果在向朝廷報功時,趙長史能看在張校尉的面子上將提一下自己的名字,周大牛可以預見,自己脫離普通士卒行列,成為伙長,旅率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說不定張校尉會舉薦我給李郎將當親兵!」周大牛的眼中充滿了夢幻的色彩,「可我是當旅率呢,還是給李將軍當親兵呢?」他很快就開始為自己的選擇而犯愁,當旅率,可以統領一百多弟兄,每天吆五喝六,想一想的確是威風八面。可給將軍當親兵呢,則可以跟著他一起衝鋒陷陣,立功升遷的機會更多一些,被人仰慕的機會也更大。想想軍中傳說李郎將隔著十幾步用飛劍砍下敵將首級的威風樣,周大牛就覺得當時自己其實就站在將軍大人身邊。「一個敵人殺過來,我用刀這麼一擋,護住將軍大人的要害!」他邊做夢,邊在馬背上比比劃划「又一支流箭飛過來,我擋不及了,挺起胸口迎上去……」
就在他一個人「殺」死了數千名十惡不赦高句麗人,危急關頭「救」了主將數百次,並第一百零一次替李旭擋下致命一槍的時候,同伴的呼喚敲碎了他的美夢。「大牛,大牛,醒醒,張校尉喊你!」那名不知道尊重英雄的同伴以極大的聲喊道,彷彿周大牛天生就是個聾子。
「瞎嚷嚷什麼!誰喊我?」周大牛不滿地瞪大眼睛,語無倫次「誰,哪個張校尉,弓長張還是立早章,什麼,張校尉,我的姥姥,你們怎麼不早叫我!」
他終於完全從夢中清醒了過來,伸手擦了把口水,沿著軍中給傳令兵留出的通道縱馬向前。才奔出五、六步,就聽見身後有一個熟悉的罵道「這呢,蠢材,我就在你身邊,你想往哪跑!」
周大牛帶住坐騎,訕訕地回過了頭。他看見親兵團校尉張秀就站在路邊,周圍,所有袍澤的臉上帶著猝狹的笑容,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
「剛,剛才騎馬睡,睡迷糊了!校尉大人,校尉大人勿怪!」周大牛伸手搔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尷尬地解釋。
「沒事,大夥昨天都累了。你能在馬背上睡覺恢復體力,也算是一種本事!」張秀微笑著替周大牛找台階下。剛剛打完一個大勝仗,大夥的心情都不錯,沒有必要在一些細枝末節過於較真兒。
「那,那,校尉大人有何吩咐?」周大牛試探著問,一顆心瞬間在肚子里跳得像擊鼓。「校尉大人真的要提拔我,我終於遇到貴人了」他激動地想,「我要出人投地了,我有機會封妻蔭子了,我……」
「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事情安排給你做……」張秀笑著招了招手,帶著親兵脫離大隊。這段路還算寬闊,他有充足的空間處理公務。
「哎,哎,我這,這就……」幸福的大牛快步向前,腰桿停得如路邊的古樹。
眾驍果目送著周大牛離開,眼中都充滿了羨慕。昨天的那場仗打得太精彩了,回去后,郎將大人想不陞官都難。走狗屎運的周大牛在這個時候被親兵校尉張大人賞識,今後的日子自然是福星高照。誰不知道雄武郎將李大人是個講義氣的漢子,有他一分功勞,其身邊的人就會分到一份兒!
「你們說,咱們這次回到遼西,皇上會怎麼賞賜郎將大人?」路過的另一夥士兵望著周大牛遠去的身影,羨慕地問。
「那可不好說,咱家郎將大人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他這次露了臉,也相當於皇上自己露了臉。這回啊,弄不好直接封候萬戶都有可能!」走在隊伍前方的校尉王七斤笑呵呵地回應。他是旭子從護糧軍中帶過來的,因為表現出色,所以從小兵一路升到校尉。像他這種嫡系軍官,與主將的關係往往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所以對朝廷封賞的預期值也最大。
「嗯,咱們大人有勇有謀,也的確給萬歲長臉!」有人湊上去,趾高氣揚地點評。
「當然,你不看咱們大人從軍以來的表現,他什麼時候敗過!」
昨天那一仗打得的確太漂亮了,王七斤想替自家主將謙虛都找不到可以謙虛的地方。雄武驍果營先利用地勢和風向,採取毒煙戰術令近半敵軍失去了戰鬥力。然後又以少擊多,連破敵軍七道營壘。雖然導致高句麗兵馬全軍崩潰的主要原因是由於三十萬東征軍及時趕到,抄了對方後路,但如果沒有驍果營將士的浴血奮戰,東征軍連回家的路都打不通,哪有機會在撤軍途中揀到這麼大一個便宜!
此戰唯一令人遺憾的就是未能生擒敵軍主將乙支文興,這位背運到極點的烏骨城城主在試圖挽回敗局的最後努力過程中,被一柄不知從哪裡飛來的長矛射穿了胸口。
「是啊,那個叫乙支什麼的傢伙還想在給咱們將軍試巴試巴,結果連將軍的身邊都沒湊近,就被大人飛手一矛給釘在了地上!」沒人知道那柄飛矛出於誰人之手,驍果們自然把陣斬敵軍主將的功勞記到自家主將頭上。
「可惜了,要是活捉,咱們就可以押著他向皇上獻俘!」校尉崔潛不無遺憾地嘆息。他所在的隊伍距離戰場中心遠,看不到當時情景。但如果換了他在李旭的角度,他肯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生擒乙支文興。同樣是報捷,抓著敵軍主將去獻俘和拎著敵軍主將的腦袋去報功,造成的轟動畢竟不一樣。
「咱們大人那是成全他的名聲,否則,立馬生擒了他!」王七斤大聲替李旭辯解。雖然明知道在當時情況下,已經累得快趴到地上旭子不可能有力氣去生擒敵將,他依舊願意把自家將軍形象捧得更高大些。
旭子是護糧軍的臉面。或者說,旭子是像王七斤這樣,出身相對寒微,卻想憑藉自身努力改變地位的人的楷模。很多人和他一樣,出生時沒有帶著金飯勺,沒有做國公的老爸和花不完的家資。大家和旭子當年一樣在溫飽和貧困之間掙扎,想為父輩們分擔一些責任,想讓自家的門楣看上去光鮮一些。
大夥一直找不到光耀門楣的途徑,旭子在兩年內從籍籍無名的隊正做到了正五品郎將的事實,讓驍果營的很多人重新擁有了夢想。
人只要努力,是有希望改變自己地位的。旭子做到了,王七斤也能做到,張秀也能做到,無數同樣出身,同樣不甘平凡的人都能做到。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的!」崔潛不住搖頭。如果再能將乙支文興活著獻於闕下,朝廷那些大佬想掩蓋朗將大人的功勞都掩蓋不住!但獻上一個人頭,很多功績都可以被公卿們選擇性忽略。郎將大人雖然睿智,官場經驗畢竟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