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隋亂:大風歌(20)

  第124章 隋亂:大風歌(20)

  「怎麼不一樣?」王七斤皺著眉頭問。他不喜歡崔潛,或者說天生看著對方彆扭。「要知道這是撤軍,百萬之眾沒有建立任何功勞,只有咱們雄武驍果營,在大敗退的時刻替大隋保留住了最後一點顏面!」


  「我看這事兒難說,雖然通路是咱們冒死打開的,可三十萬大軍畢竟是宇文述老將軍帶回來的!況且此番征遼又是徒勞無功,滿朝文武都沒得到封賞,皇上怎麼好單獨封賞咱家大人!」校尉崔潛擺出一幅高深模樣,低聲解釋。他出身於博陵崔氏,閱歷比其他人稍微豐富些,提出的觀點也每每與眾人迥然相異。


  「那可不一定,去年咱們從遼東殺回來時,大夥也像你這麼認為!」王七斤越看崔校尉越彆扭,「當時誰都覺得劉將軍和李將軍白忙活了,結果過了半年,皇上給他們兩個都升了好幾級!」


  「當時的情況,和現在不一樣!」校尉崔潛看了看周圍略帶敵視的目光,低聲反駁。在這種情況下掃大夥的興,是種非常費力不討好的行為。但熟知官場規則的崔校尉還是忍不住向眾人潑冷水。心中所報希望越大,將來的失望也越大。作為附近另外三百人的上司,他不想介時自己麾下的弟兄們因為過度失望而鬧出什麼亂子。


  「當時情況怎麼不一樣了?你且說說?咱郎將大人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你這麼不希望他被皇上提拔!」王七斤的臉色慢慢難看了起來,他的隊伍與崔潛的隊伍並列而行,麾下人馬不比對方少,彼此之間又互不統屬,所以他也不用給對方留面子。


  聽被王七斤這麼一問,無論是王七斤的部屬,還是崔潛的麾下,眼睛都瞪向了崔潛。在無名谷之戰前,郎將大人只帶表著一個官職。但無名谷一戰之後,旭子卻成了全體驍果心目中的大英雄。平時與大夥同甘共苦,作戰時身先士卒,危難時不放棄一個弟兄,這樣的上司到哪裡找去?所謂古之名將,也不外於此吧。說他壞話的人怎麼可能有良心?

  「不是我不希望,是情況不像大夥想得那樣簡單!」自知犯了眾怒的校尉崔潛心中湧起了一種讀書人遇到兵的無力感,「今年東征,朝廷需要給大夥豎立個楷模,所以才大手筆封賞劉、李兩位將軍。並且,去年……」


  「照你這麼說,皇上他就不打算第三次東征了?」王七斤抓住對方言語的破綻窮追不捨。


  「皇上怎麼打算,我也猜不著。但去年李將軍只是個護糧校尉,連升兩級不過到雄武郎將。他現在是正五品官,如果再升,就是正四品虎賁將軍,眼下咱大隋目前做到這個位置上的不到三十人,幾乎每個人都是將門之後!」


  「嚇,照你這麼說,平民子弟就沒機會做到四品以上了!那些將軍的祖輩就沒一個窮人?」王七斤大聲反擊。他出身相對寒微,最看不上有些人仗著世家身份目空一切。世家怎麼了,宇文士及是世家子弟,三番五次都需要李將軍救他性命。李建成也是世家子弟,去年大夥把退路交給了他,他卻連座橋都沒看住。所謂豪門就是爛到骨子的臭肉!秦子嬰當初說過的這句話被王七斤深深記在腦子裡。


  「有機會,當然有機會。羅藝將軍就出身寒微,最後也做了虎賁將軍!」崔潛無可奈何地向眾人表示投降。說來說去扯到了出身這個敏感話題上,這真是自己找罪受。周圍眾驍果當中,只有他一個出身於豪門,他可不想所有部屬都拿自己當敵人。小心看了看眾人的臉色,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不管皇上怎麼封賞李將軍,對大夥的賞賜是不會少的。咱們畢竟割了一大堆高句麗將士的腦袋,怎麼按人頭記功,朝廷自有相應法度!」


  「這還差不多!」大夥見崔潛服軟,也不再對他的過錯表示深究。當驍果為的是什麼,不就為了朝廷答應的封賞么?這次救援任務功勞這麼大……!眾人興緻勃勃地繼續討論著,根據大隋的軍規計算著自己可能的收穫。每個人都盡量不再提起郎將大人和他的前程,那是朝廷的事情,沒有實力的人沒法干涉。雖然大夥剛才辯贏了崔校尉,但眾人心中卻都清楚,其實崔校尉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李郎將出身寒微,這是他剛剛上任時,被一些人故意散布出來的事實。雖然經歷了生死考驗,大夥不會再因為郎將大人出身寒微而失去對他的尊敬,但朝廷中的人會怎麼想,卻是誰也預料不到!


  離開隊伍很遠,確定了不可能有其他人偷聽后,張秀才慢慢地帶住了戰馬。「你那幾個弟兄呢?他們去了哪裡?」他的第一句話令周大牛喜出望外。能不能儘快得到提拔和能否成為李將軍的親兵,這些對周大牛都很重要。但其重要性與儘快救自己的幾個夥伴脫離苦囚團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


  「回校尉,校尉大人,他們幾個還在苦囚團。是,是我帶著他們一塊來投,投軍的。進苦囚團,也,我們幾個也是一道,一道進去的!」周大牛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結結巴巴地回答。昨天張校尉的一句話,就讓他徹底脫離了苦海。如果今天張校尉能網開一面把自己的那幾個夥伴撈出來,那自己就是給對方做幾年牛馬也值得。


  苦囚團不是人待的地方,軍中最臟最累的活都由犯了錯誤的苦囚們承擔。他們去戰場上殺敵,不會有任何功勞。而一但戰事不順,卻往往會被主將第一個拋下斷後。想想過去兩個多月所經受的磨難,周大牛的眼眶立刻紅了起來,「撲通」一聲從馬背上滾到地下,沖著張秀頻頻叩首。


  「起來,起來,你磕頭做什麼?我不過是問你幾句話罷了。路上的事情,我不跟你說過不追究了么!」張秀誤解了對方的意思,以為周大牛是怕他挾私報復,微笑著解釋。本來他就不是個喜歡記仇的人,況且眼下旭子正缺嫡系班底,像周大牛這種沒有根基,功名心又重的人,其實是作為親信培植的上佳人選。


  「謝,謝李將軍和張大人開恩,可我,我那幾個兄弟還在苦囚團中,求,求張大人幫忙想想辦法!」周大牛一邊頓首,一邊乞求。他雖然喜歡吹牛,有時候還愛做些白日夢,心眼卻不比任何人少。眼下既然有機會巴結到一個「上層」,定然要為弟兄們努力一次。成不成都得試一試,反正弟兄們已經落到那種境地了,即便張校尉不肯答應幫忙,對他們來說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起來,起來,我得先弄明白情況再說!」張秀沒立刻答應周大牛的乞求,而是問起了對方進入苦囚營的具體原因。這倒不是因為他沒有力量幫忙,而是他需要充分了解對方情況。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昨日一戰,郎將大人的親兵陣亡近半。損失固然很大,但同時也給了他籌建自己近衛班底的機會。


  「我們也不是故意鬧事,我們剛來雄武驍果營時,李將軍還沒來。營里的幾個別將,督尉互相不服,有一個姓曹的旅率答應讓我做隊正……」周大牛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進入驍果營后的遭遇。原來,在李旭沒被皇上欽點為雄武郎將之前,雄武驍果營中的幾個核心人物一直為郎將的位置而明爭暗鬥。大夥都有背景,誰也不好親自出面下黑手,所以暗地裡就都拉攏了一批嫡系,由手下的弟兄代替老大出面鬧事。鬧來鬧去,文斗就演變成了全武行,每天都有人在軍營里大打出手。周大牛等人有一次下手太狠,把對方打成了重傷,結果答應「即便天塌下來都給他頂著!」的曹旅率頂不住了,導致他和幾個弟兄挨了一頓軍棍后,全被送進了苦囚團。


  「後來呢,那個姓曹的哪裡去了?」張秀聽周大牛說完,瞪著眼睛追問。


  「李將軍來后,辣手治軍。和曹旅率交好的王督尉被調職了,曹旅率也跟他離開了雄武營!」周大牛咬著牙,恨恨地說道。「要不是他走得早,等我從苦囚團出去,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收拾了他!」 「就你那傻樣,恐怕沒出苦囚團就被人弄死了。」張秀搖頭,上前給了周大牛一腳,「你起來吧,等會兒路上打尖時,帶我去苦囚團認認你那幾個弟兄。若是犯了錯不嚴重,我就跟秦參軍打個招呼!」


  「唉,唉,謝謝大人,謝謝張大人!」周大牛借勢向後滾了個筋頭,繼續給張秀磕了個頭,才興高采烈地爬了起來。「以後周某這條命就是大人的,大人說東,我絕不往西,風裡來,雨里去,哪怕是刀山火海,皺一下眉頭算我孬種!」


  「你先別忙著賭咒,我救你第一是看你塊頭挺大,為人也不像個沒義氣的。第二,是需要你今後努力為郎將效命,你半路截殺朝廷命官的罪,他都沒打算追究。你小子將來要是昧了良心……」張秀上下打量了一回周大牛,冷冷地說道。


  「大人儘管放心,周某人要是對不起將軍這番栽培,讓我天打雷劈,無論生多少個兒子都沒屁眼,便便全從嘴裡往外走!」


  「去你娘的,少拿兒子發誓,誰知道你媳婦還在哪個腿肚子轉筋呢!」張秀見對方說得實在腌臢,又上前踹了一腳,笑著罵道。「你這幾天先跟著我,學學怎麼長眼色。郎將大人身邊正缺機靈的人手,學得好了,我就給你個親衛隊正做!要是你自己不爭氣,老子就派你去苦囚團再蹲上十年八年,看你嘗沒嘗夠馬糞味兒!」


  「嘿嘿嘿,嘿嘿嘿,反正,反正我不會辜負大人就是了!」周大牛裂開嘴巴,露出滿口的黃牙。『看樣子張大人是想收俺做親兵了,將來自己就能跟著李將軍衝鋒陷陣,如果有敵人從左邊衝過來,我這麼一刀,這麼一擰……』他又開始做白日夢,兩隻眼睛里全是星星。


  帶著難以置信的幸福感覺,周大牛陪著張秀在隊伍前後亂轉。對方是郎將大人的親兵校尉,自然走到哪裡都有人幫忙。經歷了一個上午的精挑細選,除了周大牛的幾個難兄難弟外,張秀又在底層挑出了其他一百多個身體強健,人也沒什麼背景的驍果,一股腦補充進了李旭的親兵團。


  因為一生的前程都押在表弟李旭身上,張秀不得不用盡渾身解數替表弟的謀划。眼下除了旭子,沒人能給他這麼大的信任。也沒人能這麼快地讓他陞官。這種關係就好像藤和樹,樹如果倒了,藤爬得再高也得枯死。張秀知道自己目前的「根」在哪,所以不會放過一切將根基扎得更堅實的機會。


  李旭原來的親兵除了他從護糧軍帶出來的百十號人外,其餘都是在他出任雄武驍果營郎將后,幾位大力提攜後起之秀的大將軍送的。這些人送他親兵的目的可能是出於好心,但也無法排除有人刻意在他身邊安插耳目的可能。所以,李旭一直沒有建立起完全值得信賴的親兵班底,在軍中基本上沒什麼秘密可言。這一點,在他將大部分護糧軍中來的弟兄們安插到底層充當軍官后,體現得猶為明顯。每當他召集主要軍官和幕僚議事的時候,有些親兵的舉止看上去就非常令人生疑。所以,一些涉及到個人前途的私事,旭子甚至不敢與張秀等人在中軍帳裡邊商量。大夥往往要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營地外,才能悄悄地進行交流。


  如果當將軍的任務只是領兵打仗,旭子也能夠以無所謂的態度看待此事。畢竟親兵的任務是保護主將,萬一主將戰死,親兵們往往要在搶回主將的遺體後集體殉葬。所以在戰場上,無論這些親兵帶著什麼任務而來,他們都不會不盡職。但在戰場之外,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誰也不想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並且監視者本身就居心叵測。


  昨天,在關鍵時刻殺死乙支文興的那一矛,讓旭子不得不把組建完全屬於自己的親兵隊伍的任務提到了日程上。隔著至少二十步,一矛貫穿敵軍主將,就連李旭自己也不能保證有這樣的準頭和臂力。可偏偏身邊百十號親兵和驍果無人注意到是誰投了那一矛,也無人肯領取這頭等戰功。


  殺死乙支文興的,肯定是親兵中的一個。旭子可以保證自己的判斷不會偏差太大。驍果們都是為了封妻蔭子而來,他們不會謙虛地把這麼大的功勞讓給別人。而擲出關鍵一矛的那位勇悍的親兵不肯承認,則肯定是為了掩飾什麼。


  他到底要掩飾什麼呢?難道領取了殺死敵軍主將的功勞,會暴露他的身份不成?可暴露身份之後,對這個人及把他暗中安插進雄武驍果營的人有什麼害處?按大隋軍規,陣斬敵軍主將是一個極大的功勞,門下有人立了這樣的戰功,當家主的應該高興地保舉他為官才對,又何必遮遮掩掩,讓他有奇功卻不得受賞?

  躺在用矛桿和葛布製成的擔架上,李旭百思不得其解。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讓他很煩噪,更令他煩躁地是眼下自身的處境。自從脫離唐公麾下第一天開始,他感覺自己就像闖進了一團濃霧深處。周圍遍是友好的呼喚,卻彷彿每個方向都布滿了陷阱。


  『也許是因為我已經走近了吧!』望著天空中的流雲,旭子輕輕地發出一聲嘆息。夏天快結束了,那些烏黑色的雲朵東一塊,西一塊地在純凈的天空中遊盪。陽光在雲層后透出來,給每一塊烏雲渡上一圈金邊,讓本身是黑色的它們,看上去竟充滿了誘惑。


  如果此刻劉弘基依然在身邊,他會清楚地告訴旭子,世家大族安插於雄武驍果營內的眼線未必是特定針對於他,眼下那些拉攏以及排斥的舉動,也不完全是因為旭子和別人有什麼利益衝突。這些小動作只是那些豪門的本能反映,無論哪個出身低微的人走到這一步,都要面臨同樣的難關。


  那些豪門世家就像養在池塘中的錦鯉,偶爾發現自己的旁邊多了一條泥鰍,自然要集體做出防範和排斥舉動。至於那條無意間闖進來的泥鰍抱著什麼目的,是否真正對大夥的生存構成威脅,鯉魚們不會去考慮。他們只要看清楚泥鰍的樣子和自己不同,就已經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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