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隋亂:大風歌(50)
第154章 隋亂:大風歌(50)
「我會反向突圍,直撲長安!」李旭略加思索,低聲回答。李子雄花這麼大代價斷後,顯然不會是為了讓楊玄感逃到山中去當土匪流寇。他必然想實現一個更大的目的,這點就像做買賣,付出了代價,就想獲得回報。而唯一抵得上李子雄所付出犧牲的,便是長安城。那是大隋的國都,眼下大部分守軍都被衛文升帶到洛陽附近。只要楊玄感順利突圍,趁著官軍沒反應過來之前衝到長安城下,他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如果楊玄感僥倖將長安拿下來,城裡邊的軍械和糧草可以讓叛軍的戰鬥力迅速提高一個台階,負責吸引朝廷主力的李子雄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這番收穫也值得了。並且,大隋朝國都一失,天下必然為之震動。到時候叛亂四起,官軍顧得了這方顧不上那方,反而讓楊玄感得到喘息的機會。
想到這,李旭心中大驚。徹底放棄了對宇文述的防備,急切地建議道:「為了以防萬一,末將建議老將軍速派一支兵馬繞過東都,堵住叛軍西進之路。眼下長安的守軍都在東都附近,一旦叛軍真的狗急跳牆……」
「是啊,是啊,那樣,可就真的大事不妙了!」宇文述突然詭秘地笑了起來,彷彿揀到了什麼大便宜般,雙眼完全眯成了一條線。「可派誰去呢?哪支兵馬有這麼快的速度?」
「末將願……」李旭雙手一抱拳,就想主動請纓。雄武營有一支獨立的騎兵,快速繞過東都西進,即便不能擋住楊玄感去路,也能嚇得他不敢攻擊長安。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察覺到宇文述的笑容里還包含著別的意思,那決不是因為識破了敵人的陰謀而露出的笑容,而是像一頭老狼,把志在必得的獵物逼到了死角。
「老匹夫今天找我決不是為了探討軍情?」旭子猛然醒悟,背後的汗毛一下子全豎了起來。先借著探討軍情讓人放鬆警惕,然後再以人最關心的事情為餌,使人徹底失去防範,緊接著,肯定是致命一擊,不留任何痕迹。老匹夫太精於害人之道了,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正緊張間,旭子聽見宇文述淡淡笑著說道。「其實,小李將軍帶著雄武營騎兵,是截殺叛軍的最好人選。萬歲曾經答應,殺楊玄感封侯萬戶。李將軍啊,老夫都想事先恭喜你了!」
「末將不知道老將軍此話何意!末將只想為國除奸,事先沒想到個人富貴!」李旭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
迄今為止,宇文述還沒出殺招。自己不能在他面前先亂了陣腳。無論如何,今天也得搏一搏,否則,遇到一個強悍的對手就避讓,自己將永遠無法在大隋軍中擁有一席之地。旭子在心裡鼓勵著自己,抬起頭來,用微笑堆砌出一道防線。
宇文述只用了短短几句話,就將旭子的防線撞了個土崩瓦解。「可是讓你獨自領兵追殺楊玄感,老夫有些不放心啊。我聽說楊玄感的行軍主簿楊繼是你的授業恩師,你在黎陽城外本來捉了他,卻又偷偷地將其放走!」
「他怎麼會知道?」李旭無言回應,只覺得一股汗水徑直從額頭上淌了下來。怪不得無論自己如何提拔親信,抓牢雄武營兵權,宇文士及都不在乎。原來,他們父子手中藏著一擊必殺之策!
讓叛軍親信的弟子獨自領兵去追殺叛軍,即便皇帝陛下在此,他也不會給予我這樣的信任。李旭瞪著宇文述,頭皮發炸,腳底發冷,雙眼中幾乎有火冒出來。只一招就敗了,他輸得不甘心,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如果宇文述此時喊親兵進來,旭子知道自己不敢反抗。李家沒有出過一個叛賊,他不能侮辱了祖先的名譽。眼下唯一能保護自己的,只有皇上賜予的免罪金牌了。但私放叛軍主薄這條罪行,不知道在不在金牌能抵消範圍內。
「咳,你這個年青人。什麼都好,就是做事不考慮後果。」宇文述見自己徹底佔據了上風,笑著轉身,經過李旭身邊時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輕輕鬆鬆地在帥椅上坐下去,志得意滿。
眼前這個少年人身上蘊藏著迷一樣的力量。既然老三士及無法使用這種力量,宇文家只好再次改變初衷。
「其實呢,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尊師重道,受人滴水之恩,就報以湧泉。這種品質甚合老夫胃口!我喜歡!」宇文述翹起二郎腿,一邊臉在笑,另一邊臉露出濃濃殺機。
「他想跟我做筆交易!」在突然打擊下緩過神來的旭子明白了宇文述的話中隱含的意思,「他依然想收服我替宇文家效力。如果我聽從,就可以帶著雄武營去追殺楊玄感,得到萬戶侯封爵!」
「可我有什麼可以付出的!」汗流浹背的旭子自己計算著自己的本錢,他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原以為可以控制住雄武營,結果,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的秘密卻落在了宇文述父子手中。現在,他覺得自己又成了剛剛離開易縣的那個窮小子,除了尊嚴,一無所有。而尊嚴是不可以用來賣的,自己可以向宇文述低頭,但低頭久了,必然會變成駝背。
宇文述興緻勃勃地看著旭子眼神和表情的變化,他羨慕這樣生動的面孔和眼睛。自己好像從來沒擁有過如此生動的眼神和面孔,即便在沒中風之前,也未曾擁有。他忽然有些不忍,覺得自己應該聽兒子的建議,放眼前少年一馬。但這種一閃而過的善念很快被家族利益所淹沒,眼下的少年頭角崢嶸,如果宇文家不能得到他的效忠,絕對不能留給別人。雖然他將來未必能成為宇文家的威脅,但「人不為我用,必毀之」。這是宇文家的處事原則,不能拿來冒險。
漸漸地,宇文述看見旭子慌亂的表情再次冷靜下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少年人臉上又堆滿了微笑。雖然,在他嘴角,宇文述依稀看到了一縷血跡。
「謝謝老將軍美意,我才疏學淺,實在不堪大用!」旭子用微笑堆砌出新的防線,淡淡地回答。
「唉,老夫為你深感惋惜啊!」宇文述長嘆了一聲,準備命人入帳解決問題。皇上對眼前這小子甚為寵愛,自己不能殺他。但用個小伎倆讓他身敗名裂,好像還不在話下。
「是啊,老將軍對末將百般回護。可是末將不識好歹,自己斷送了自家前程!」李旭摘下頭上鐵盔,輕輕托在了右手上。脫下頭盔和身上的武將袍服,他就不再是大隋官員。一切都要結束了,來得雖然突然,卻不令人過於難過。
宇文述的臉猛然抽動了一下,他明白李旭話中包含的憤怒。這小子在譏笑我宇文家恩將仇報!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身,也敢跟宇文家討要回報!宇文述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喊武士進帳,將李旭推出轅門斬首示眾。但他不敢這麼做,三度相救的恩人,被自己落井下石害得身敗名裂。此話傳出去,對宇文家沒有任何好處。
『他在漫天要價!』關鍵時刻,旭子用起徐大眼傳授給自己的察言觀色本領,努力去分析宇文述的眼神和表情。那張中過風的臉有一半是不能動的,另一半,重重殺機后掩蓋著虛弱。旭子看明白了對方想要什麼,他決定跟宇文家做最後一筆交易。
「叛軍主簿楊繼在縣學授課,而縣學是先皇陛下創立的德政,惠及的不止是末將一人。弟子之說,實屬無稽!」李旭望著宇文述的眼睛,緩緩地解釋。他知道宇文述會明白自己的意思,對方聰明是自己的十倍,用不著把話說得太直接。 「而黎陽之戰,大部分戰俘已經加入雄武營。幾個首惡逃的逃,服誅的被誅……」旭子不理睬宇文述越來越凌厲目光,繼續補充。「至於戰死和逃散者當中有沒有末將就讀縣學時的先生,末將實在沒有留意到!」
他決定打死不認帳,如果宇文述不在乎家族名聲,儘管追查到底,把當晚的士兵找來跟自己對質。『賴帳的本事,我也會!』看了看宇文述已經冒出青筋來的額頭,旭子決定為自己做事輕率而付出代價,「至於截殺楊玄感的任務,末將其實不是最佳人選。末將在黎陽和虎牢三場硬仗中受傷不下十處,再次統軍長途奔襲,實在力不從心!」
「哦!」宇文述長出了一口氣,完全佔據上風后獵物居然垂死反咬,的確也有些出乎他的預料。既然眼前年青人還算知趣,他就暫且聽聽此人提出的交易條件吧。一則能設法收穫自己家族所需,二則也不會讓兒子太難過。
「末將推薦宇文監軍統帥雄武營,繞路攔截楊玄感。宇文監軍素負眾望,由他來代替末將,定能使大夥信服!」李旭撫摩著頭盔上的簪纓,笑著還價。宇文家主要圖謀的是雄武營的兵權,既然自己註定要失去它,不如將其交給一個相對可以信任的人。弟兄們跟著宇文士及,應該比跟著宇文家其他人日子好過。
他很慶幸自己提前做了些安排,否則,今天的失敗將拖累身邊很多弟兄。如今,輸掉的僅僅是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想起來很可惜,但毫不後悔。
「是啊,是啊,李郎將勞苦功高,也該好好歇歇。你去虎牢關養傷吧,等平定了楊玄感,陛下論功行賞,肯定會再給你一份嘉獎!」宇文述滿意地笑了起來,眼前的少年太善解人意了。老三如果想順利接管雄武營,的確不能激起眾怒。看在少年人知趣的分上,就讓他領著虛職賦閑吧。反正大隋朝補不上實缺的武將多得是,只要手中沒兵,也就不怕他翻起什麼風浪。
「末將想回家看看!順便養傷!」李旭了卻了一件心事,肩膀上也感到一陣輕鬆。好久沒回家了,他真想看看自己的家變成了什麼模樣。
「回吧,回吧。富貴不還鄉,如同錦衣夜路。在父母身邊多盡孝道,哪天朝廷需要時,老夫還得召喚你。」宇文述笑著叮囑,慈祥得如同一個忠厚的長輩。
這真是一個令人喜歡的結果。人年少時氣盛,放在鄉下多曬他幾年,等豪情壯志都風乾了,不由得他不低頭。
走出中軍之後,李旭才發現自己袍服已經被汗水所濕透。冷而粘的秋風卷著枯葉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人袍袖飛舞,骨頭節發涼。而身上那些或新或舊的傷口則不約而同地開始發難,又疼又癢,宛如有幾萬隻螞蟻在傷口上爬。
「向對手示弱只會讓他得寸進尺!」旭子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軟,但他儘力挺直脊樑。幾個親兵見主將臉色發灰,試圖湊上前幫忙,被他用笑容和手勢阻止在一邊。
「咱們回營!」跳上黑風后,他一如既往地在馬背上轉身,笑著命令。馬蹄嘈切如雨,快速將中軍大帳拋在身後。逃出來了,旭子心中突然有了一點解脫的輕鬆。他在馬背上抬頭看天,天依舊是藍色的,秋日的晚霞絢麗奪目。
沒有金鼓之聲的時候,天地之間的確很寧靜。旭子能看到遠處的樹木被夕照鍍上了一層金,已經開始發黃的樹葉就像金子打的,沉甸甸泛著柔光。近處,一座座連綿的營帳也變成了淡黃色,儘管一些帳篷上面打滿了補丁,但被陽光一鍍,那些補丁也變得柔和起來,柔和得讓人留戀。
雄武營的位置在十里連營的邊緣處,比其他營寨略為整潔。已經到了吃第二餐的時候,一股淡淡的煙火氣在營內飄蕩。很熟悉,也很溫馨,幾個月來,旭子就像習慣了自己的家一樣習慣了營中的所有味道。但從今晚開始,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他輸了一場戰爭,一點反抗餘地沒有的將本錢輸了個乾乾淨淨。
在權謀方面,旭子只是一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孩子,而宇文述是個力能舉鼎的巨人。所以,這場抗爭他輸得毫不冤枉。想明白了這一點后的他不願意再多做糾纏,草草吃完飯後就聚將議事,宣布自己即將回家養病。養傷期間,雄武營一切事務由宇文監軍暫代。
「那怎麼成,咱雄武營沒有你,還能叫雄武營么?」慕容羅第一個跳了出來,大聲反對。
「大人不能走!」剛外放擔任督尉的張秀也在第一時刻衝出來阻攔。這一刻,他臉色發青,雙眼中充滿了憤怒。
「大人不能丟下我們么?白天時分明還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隊伍末尾,幾名剛剛升職,有資格進入中軍議事的校尉也扯著嗓子大喊。他們距離風波的中心遠,不知道這些日子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所以喊聲里充滿焦急和失望。
人聲鼎沸,無論站在李旭一邊,還是保持中立態度的軍官們沒有人不為這個消息震驚。這支隊伍能在戰鬥中快速崛起,所憑得不是將士們之間默契的配合和某些人的運籌帷幄,而是幾個主要將領的個人勇悍。在李郎將的帶領下,雄武營就像一把神兵利器,當者披靡,無堅不摧。但如果郎將大人離開了,雄武營這把刀就等於失去了刀鋒,拿來砍柴剁骨頭還湊合,用來作戰,則先前的逼人氣勢蕩然無存。
「楊玄感逃走了,需要有人帶領騎兵繞過洛陽去截住他。我身上傷都沒好,實在沒力氣帶著大夥不分晝夜地趕路!」李旭向身邊空著的監軍座位上掃了一眼,提高聲音跟大夥解釋。他不想把事實真相讓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已經承諾將雄武營交給宇文士及,沒有必要給接手者製造太多的麻煩。
這個理由未必很通,因為從用兵角度來看,大軍自然是越早出發越有把握將楊玄感堵在半路上。而宇文士及偏偏這會兒不再軍營內,即便他一個時辰之內趕回來,交接印信、準備輜重也得花上幾個時辰。如是推算,大軍出發的時間至少要推遲到明天凌晨,敵人在這段時間內又能多跑出數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