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隋亂:大風歌(51)
第155章 隋亂:大風歌(51)
但這個理由讓旭子自己心情又好過了一些。至少,從國事角度考慮,他的犧牲不無益處。他忽然明白了宇文述為什麼在自己主動請纓去追殺楊玄感的一瞬間突然發難,『老傢伙算定了我會顧全大局!』這個結論讓旭子對宇文家的手段愈發佩服。『但老傢伙可以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家事擺在國事前面!』另一個結論讓他感到無比荒謬,『肉食者並非無謀,但肉食者考慮事情的次序和咱們不一樣!』旭子記不清楚這句激憤之言出自誰的口中了。但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上來看,大隋朝的『肉食者』們的確在大多數情況下優先考慮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這個國家。
雄武營眾將領對旭子的解釋顯然不太滿意,他們的議論聲雖然低了下去,但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激動。小聲交流了幾句后,更多人意識到事情的真相。有人選擇了沉默,有人義憤填膺。
「大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為宇文家的人打算!」李孟嘗大步走出隊列,站在帥案對面質問。「是不是他們逼的你,大人,咱們不能這樣罷了。只要你一句話,弟兄們都不幹了,咱們都去養傷,要立功,讓他宇文家的人自己去立!」
他回過頭,藉助手臂的力量表達自己的觀點:「大人救了宇文監軍三次,最後還落到這樣的結果,咱們對他宇文家沒半點好處,將來不知道要被他們怎麼折騰!不幹了,大夥都不幹了。咱們跟著李將軍一塊養傷去!」
「不幹了,誰願意干誰干!」崔潛、王七斤、張秀、還有幾個被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校尉也一起嚷嚷。法不責眾,參與的人越多,宇文述老賊越拿大夥沒轍。有人抱著混水摸魚的心態加入,有人卻唯恐天下不亂。一時間,叫嚷聲越來越大,震得整座軍帳都跟著顫抖。帳外,當值的侍衛們不知道裡邊發生了什麼事,頻頻彎下腰來,伸長脖子向內窺探。
「你們幾個,退下!」李旭用力一拍帥案,站起身,大聲斷喝。弟兄們有這份心,讓他覺得很暖和。但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事,壞了所有人的前程。雄武營的將校們大部分人都像自己一樣,是靠刀頭舔血才換來的功名,自己不該把他們卷進爭端中,讓他們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前程葬送掉。
他目光從眾將臉上掃過,整個人看起來威嚴無比。「如果你們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由著性子胡鬧!」他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將堵在喉嚨中的東西硬吞了下去。「大夥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是我自願做出的選擇。咱們提刀上馬,就是為了搏個功名。每個人都要守好自己那一份,因為大夥的前程來得都不容易,都是用命換來的,就這樣丟了,不值得……」
旭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語無倫次。心裡有無數話憋得難受,卻拙於表達。「我只是養傷,還是雄武郎將。說不定哪天還會回來,還會跟著大夥一道建功立業!」在眼淚流出來之前的一瞬間,他做出一個命令眾人散去的手勢,「大夥都退下吧,早做準備。最遲明天清晨,你們就得帶兵出發!」
將士們漸漸安靜,帶頭吵鬧的李孟嘗、張秀等人也難過地低下了頭。郎將大人說得對,大夥的功名來得都不容易。都是平民小戶出門謀生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生下來就有功名在身。從雄武營建立到現在,多少人懷著封妻蔭子的夢就倒下了。能看到人生希望的就這麼幾個,大夥即便再義憤,也沒有替李郎將主持公道的本錢。
「唉!」有人嘆息著走出了軍帳。
「這真他媽的不公平!」有人低聲咒罵,卻無可奈何。向緩緩坐下的李旭報以同情的一瞥,無奈地搖搖頭,跟在人流后挪出帳門。
慕容羅、李安遠、張秀、崔潛等人相繼冷靜下來,搖頭嘆息。片刻之後,慕容羅大步走到帥案側,手搭住了旭子的肩膀,「旭子,我下去了。照說,沒有你,就沒有我慕容羅的今天,我該守你這個冷灶。遼東還沒平定,用不了多久,估計你就會重新被啟用。但你知道,我家裡還有一大堆人……」他無法將話題繼續下去,一時間竟面紅過耳,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幾巴掌。
「慕容兄哪裡的話來,你的功名是自己搏來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賜!」李旭抹了一把臉,緩緩抬起頭,「一會兒我還有事拜託慕容兄呢,這些年,我也攢了些家底……」
「你放心,我馬上去找人,把你的全部家當裝車,替你護送回易縣去!」慕容羅打斷李旭的話,大聲承諾。在遼東到黎陽的途中,他們曾經在上谷郡逗留。慕容羅記得,當時軍中有人幫李旭向家裡送過一次財貨。以他現在的身份,安排人完成這件事不過是舉手之勞。
「讓慕容兄費心了。我打算一個人途中逛逛,那些財貨,你命人直接送到我家中就可!」李旭拍了拍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背,微笑著叮囑。他不想做出視金錢如糞土的模樣,他們這些人,沒一個有視金錢如糞土的資格。
「旭子,還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你放心,我們幾個,絕對不會人走茶涼!」李安遠湊上前,代表著其他幾人承諾。大夥能幫上的忙只有一件,已經被慕容羅包攬了。此刻除了承諾和友誼外,其他人的確沒什麼可給予旭子。
「哪能呢,畢竟咱們一起刀尖上打過滾!」李旭裂嘴,笑容依舊燦爛。
「你手中有金牌,皇上應該不會忘了你!」崔潛低下頭,用非常輕的聲音提醒。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讓整個事態突然急轉直下。但以其對大隋官場的理解,旭子這次挫折不算太嚴重。雖然失去了實缺,但封爵和職位還在,隨時都有翻身的可能。
「以此人的名氣,只要肯點個頭,應該不少人會出面替他說話。」理智的崔潛在心中得出如是結論。他不再想說服旭子,他知道總有一天,旭子會頓悟。
幾個核心將領打過招呼,陸續走出中軍帳。剛剛補了從五品實缺兒的張秀拖在了最後邊,步子放得極慢。他已經明白了表弟為什麼不讓自己再做他的親兵校尉,而是根本就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將自己外放出來領兵。原來在數日前,表弟就已經為今天做好了準備。可惜自己笨,居然在為了突然升遷而興高采烈。
「既然他料到了這一刻,應該不會太難過吧!」張秀安慰著自己,轉過身來,重新走向李旭。「旭子,我,我……」他難得地臉紅了一次,窘迫得手腳沒地方放。軍中慣例,某個將領辭職,他的嫡系親信要跟著離開。李旭在雄武營中沒安插什麼親信,如果硬算他徇私提拔過什麼嫡系的話,張秀是其中唯一人選。
「表哥,你今後好自為之。勤練武,平時儘力找幾個武藝好的,放在身邊當親兵!打仗時別光想著功勞,先想想要冒什麼風險!」李旭繞過帥案,輕輕拍了拍張秀的肩膀。他理解張秀的心思,好不容易熬到目前位置,沒人能夠輕易放棄。 「旭子,我,我……」張秀忽然難過起來,眼淚噼里啪啦向下落。表弟一直比他強,從縣學讀書時開始,護糧軍、雄武營,一直到現在。如今,他終於有了超越表弟的機會,心中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
「別說了,我理解!」李旭笑著搖了搖頭,緩緩走出了中軍。他理解,他什麼都理解。還在和宇文述對抗的時候,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知道楊夫子是他的老師,目睹了當晚旭子所有作為的,只有一個人。別的知情者縱使被宇文家拉攏,也不會把所有底細弄得如此清楚。
李旭加快腳步,將雄武營的中軍大帳拋在了身後。
人生路上,挫折是最好的老師。他輸過了,也學到了很多。
在行經真定的時候,李旭聽到的楊玄感被剿滅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官軍日前大勝,楊賊玄感於上洛授首!」負責宣布這個消息的差役用力敲打著銅鑼,喊得聲嘶力竭。但街道上的百姓們顯然對此不太感興趣,楊玄感被殺死的地方距離真定所在的恆山郡大概有一千四、五百里,對於大多數從生到死沒離開過家鄉超過百里的他們來說,上洛和流求一樣遙遠。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夥不關心,也沒牽連。
但是官府不這樣看,隨著差役們的喊聲,邸報就在衙門口貼了出來。李旭湊上前瞅了一眼,得知楊玄感是在距離潼關不到百里的閿鄉被官軍追上的。據邸報上形容,戰鬥進行得非常激烈。叛匪居然擺出了一條長達五十餘里的大陣,旌旗蔽日。而為了上報效皇恩,下安黎庶,官軍在宇文述的帶領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打得楊玄感一日三敗,潰不成軍。最後,雙方在皇天原展開決戰,叛匪全軍覆沒。楊玄感帶著十幾個隨從突圍,逃到葭蘆戍。他自知無力回天,命令弟弟楊積善將自己殺死。楊積善殺了楊玄感后,隨即自殺,未死,連同楊玄感的首級一道被官軍抓獲。[3]
宇文述好大喜功,所以邸報寫得再誇張十倍,旭子也不會感到驚奇。令他他驚奇的是拖住楊玄感西進腳步的不是預料中的雄武營將士,而是弘農郡的糧草。根據邸報上介紹,楊玄感居然認為自己可以在被官軍追到之前拿下弘農郡,憑險據守。結果,他在弘農城下逗留了三天三夜,直到斥候看見了追兵的旗幟,才不得不再次拔隊向西。於是,官軍「不眠不休,緊追不捨」,終於順利地平息了大隋朝立國以來最荒謬的一場叛亂。
「吃不上飯的叛軍自然跑不快!」旭子笑了笑,將目光從邸報上收回。楊玄感為什麼要冒險攻打弘農郡的原因,他已經完全想清楚了。是因為糧草補給已經完全斷絕,威脅到了叛軍的生存。而宇文述之所以能快速結束戰事,也是因為叛軍補給匱乏,已經餓得沒有了戰鬥力的緣故。至於那綿延五十里的長蛇陣,只有宇文述才喜歡製造這種大而無用的聲勢。麾下已經剩不下多少人馬的楊玄感如果這樣做,每里只能放百餘人,還不夠給官軍墊馬蹄。
「士及兄他們迂迴包抄的行動沒有成功!」李旭一邊拉馬出城,一邊推測雄武營未能完成任務的原因。天公不做美,大雨滂沱,沿途河水暴漲是一種合理的解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消極避戰,抗議宇文述老賊的肆意妄為。后一種推論讓旭子感到有些報復的快意,同時又隱隱為弟兄們的命運擔憂。宇文士及是個極有手腕的傢伙,以前沒表現出來,是他刻意隱藏鋒芒。今後,為了掌控全軍,此人的說不定會做出什麼狠辣的舉動。
但是現在自己已經在千里之外了,再擔憂也是白搭。旭子搖了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了馬蹄帶起的煙塵里。
沿途的景色很荒涼,比旭子帶兵經過時還荒涼十倍。當時地裡邊還有沒人收的麥子,所以百姓臉上不會出現菜色。而現在,地里的麥子已經爛盡,路邊就開始出現大量的流民。他們成群結隊,其中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和小孩,把全部財物背在背上,沒有目的地沿著官道向南流浪。南方的冬天來得晚,氣溫也不像北方那樣寒冷,所以大夥熬過這個冬天的希望相對會大一些。而各地官府對此視而不見,大隋朝不許百姓隨意遷徙,但哪個官員都不敢把流民攔在自己管轄的地面上。餓死了人,他們要受到彈劾。一旦有人效仿楊玄感揭竿而起,他們頭上的烏紗更是岌岌可危。
看到騎著高頭大馬,與自己逆向而行的旭子。流民們臉上紛紛湧現出厭惡的神色。就是這些騎著馬,拿著兵器的「官賊」,將他們家中最後一口糧食給搶走了。他們對這些人的憎惡程度,更甚於打破了平靜生活的楊玄感。但沒有人嘗試著把旭子從馬背上拉下來,瓜分了他的行李。相比起吃不飽飯的逃難者而言,李旭太高大了。接近九尺的個頭和臉上的絡腮鬍子,讓人看上去就不敢輕易冒犯。
李旭曾經試圖做個好人,他把幾個饢塞給了一名抱著小孩的母親。當他剛轉過身,準備上馬遠去的時候,背後立刻傳來了凄厲的哭聲。旭子回過頭,看見那母子二人被一群衣衫襤褸的傢伙推到路邊的泥坑中,饢滾落在一旁,上面沾滿了泥土。隨後,那幾個饢被手腳最快的人搶到,拚命塞進嘴裡,其他人則一邊對搶到饢的傢伙拳打腳踢,一邊試圖從他嘴角摳出一團殘渣來。
「你們要幹什麼!」旭子大喝一聲,用刀背驅散人群,扶起那對母子。流民們轟然而散,蒼蠅般逃遠。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瞪了一眼旭子,然後劈手奪過他從行李中再次拿出來的饢,接著,放下小孩,利落地解開衣絆。
「給!」女人在旭子震驚的目光中躺在路邊,雙手死死護著饢,雙腿張開。「來吧!快點!」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命令,打算用最快的時間完成一筆交易。沾滿泥巴和穢物的軀體上,汗水和古怪的味道刺得人直想落淚。
李旭不敢用目光褻瀆那聖潔的身軀,他掏出一把銅錢,作賊一般放到了女人身邊。然後跳上馬,逃難一樣逃走了。他甚至不敢回頭,不敢看一看女人是否穿起了衣服,不敢看跑遠的流民們是否會轉回頭來,再度將食物從那對母子口中奪走。他逃啊逃,直到看見下一個城市。
在博陵郡治所鮮虞縣的飯館里,旭子聽說了皇帝陛下大赦的消息。除了幾個「首惡」外,參與造反又幡然悔悟的世家子弟們全部被赦免。皇帝陛下連判他們勞役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命令各位大臣將自家子孫領回家,好生看管。其中,有陣前倒戈功勞的虞柔居然被授了官,直接爬到了四品武將的位置。
旭子明白自己又上當了。既然那些在叛軍中有名有姓的傢伙都能被皇帝陛下放過,楊夫子這樣在叛軍中不得志的幕僚更不會被追究罪責。至於自己私下放了恩師的行為,恐怕也不是什麼大事,根本不會被朝廷懲處。
「我怎麼這麼笨呢!」李旭追悔莫及,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結果,把飯館的老掌柜嚇得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