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隋亂:揚州慢(9)
第166章 隋亂:揚州慢(9)
「腦袋上包著灰布頭巾的是一夥,首領是叫石子河,當年是個有名的泥水匠。腰間纏著白布帶的是另一夥,首領叫裴長才,是個賣老鼠藥的混混,人很齷齪!」張須陀點點頭,沒有直接回答李旭的建議。年青人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桀驁不遜,也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沒頭腦,他在心中又重新更改了對李旭的評價。「也許是有人惡語中傷他罷!」老將軍暗自想,轉過頭,沖著大夥命令。「一會兒士信和重木先出擊,將這伙灰衫軍殺散則已,不要製造過多殺傷。叔寶和仲堅兩個打第二輪,能殺多少殺多少。石子河的人敗下去,裴長才的兵馬肯定殺上來!」
重木是獨孤林的字,這個家世顯赫的年青人對李旭不服氣,張須陀早已看在了眼裡。所以他將羅士信和獨孤林放在了一組,雖然從性格上搭配,李旭和他組合到一起更合適些。
「遵命!」李旭和其他幾人同時拱手。
「我和仲堅打第一輪罷!士信和重木剛出擊過,先緩口氣!」秦叔寶為人素來謹慎,想了想,建議。
「嗯!也好」張須陀點頭,答應。「你們兩個先上馬吧。老夫發第一箭后,立刻衝下去!」
「尊命!」李旭和秦叔寶答應一聲,飛身跳上坐騎。
秦叔寶身材與李旭差不多高,肩膀卻比李旭還寬出數寸。他手持一把丈八長槊,槊鋒比普通槊長上半尺,兩側都開有鋒刃。見李旭的兵器過於短小,秦叔寶主動策馬擋在了對方身前。「我衝進去殺了他們的頭目,你用弓箭騷擾其餘的人,給我製造機會。流寇和正規軍不同,只要帶隊的頭領一死,其他人立刻沒了膽!」
「叔寶兄不要急,這個距離,我應該能射得中!」李旭笑著用弓稍向敵軍中央指了指,正指向舉著木盾,弓著身子前進的流寇頭目。那個傢伙戰場經驗不多,半個身子都露在了盾牌外面。這個距離上的敵人,對旭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塊活靶。
秦叔寶[2]的眉毛詫異地跳了跳,他沒想到旭子對自己的射藝如此有信心。「成么,山上風向多變!」他善意地給旭子找台階下。對方急著豎立威信的心情他很理解,作為一個已經四十三歲,在低級軍官位置上滾了多年的人,他能明白一個無本之木的悲哀。
沒等李旭再做解釋,敵軍已經開始衝鋒。逆著山坡,他們跑動的速度並不快,跑著跑著,隊形就開始變得散亂。張須陀默默地扣著箭,心中計算叛匪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一百步,九十步,七十步,他鬆開弓弦,射出一支響箭。
「嗤——」長箭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從跑在最前方的一名草寇的前胸處射進去。那人的身形猛地一滯,向後倒退了幾步,跌倒,咕嚕嚕滾下山坡。秦叔寶快速一磕馬鐙,胯下黃驃馬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四蹄騰空,直衝而下。他的騎術十分精湛,胯下戰馬也是一匹少見的良駒,兩個跳躍,已經衝進了敵陣當中。
手起槊落,秦叔寶將距離自己最近的兩人挑飛。然後右腿輕踹馬鐙,命令胯下坐騎跑斜線,切開敵軍陣列,直奔隊伍中的小頭目。
他很遺憾地發現自己撲空了,那名小頭目身上插著兩根箭,一根射在胸口上,另一根插進了眼眶。無論任何一支都足以致命。秦叔寶快速掃了一眼李旭,然後手中的長槊橫掃半圈,將試圖奪回頭目屍體的數名草寇抽倒,緊接著來了個側面橫切,將驚惶失措的敵人一個接一個抽下山坡。
李旭在黑風闖入敵陣之前,射完了預定中的三箭。他射死了這夥人的頭目,又射死了舉著灰布戰旗的那個旗手。叛軍很窮,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草灰染的,更不可能買得起鎧甲。所以這三箭一點也沒浪費,直接奪下了兩條性命。
顧不上給敵人任何憐憫,旭子藏弓,拔刀。在黑風前蹄踏入敵陣中的一瞬間,藉助慣性用刀刃抹開了一人的胸脯。血在他背後噴起來,濺了臨近幾名亂匪滿臉。那些人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閉著眼睛狼狽而逃。
旭子沒有追殺他們,而是撥馬橫切,他也走了斜線,於秦叔寶的方向恰好相反。兩個人的任務是將敵軍完全衝垮掉,而不是多做殺傷。
在衝下土丘前的瞬間,旭子發現秦叔寶是個將帥之才。此人知道如果讓羅士信和獨孤林來完成這個任務,肯定是殺戮過重。所以他主動搶在第一輪出擊,既彌補了主將考慮不周全之處,又沒損壞同僚的顏面。
對於沒有任何訓練的流寇而言,戰馬幾乎是他們的天然剋星。他們不知道如何有效利用手中的長兵器,也不知道互相保護。旭子的黑刀很快抹倒了第二個人,那是個四十多歲,鬍子拉喳的男子。看到戰馬沖向自己,此人猶豫了一下,沒有向其他同伴一樣抱頭逃走。這片刻的勇敢讓他付出了生命為代價,銳利的黑刀切斷了他脖頸上的血管。勇敢的男子在原地一圈圈打著旋子,手指用力抱住脖頸,試圖把生命和血液留在體內。轉了幾圈后,他跌跌撞撞地倒下了。雙眼瞪得老大,留戀地看著生命中冬日最後一縷陽光。
橫向跑出一百五十步后,旭子再度撥轉馬頭。他的身邊已經沒有敵人了,銳利的刀鋒面前,盜匪們鼓不起更多勇氣。他放慢速度,緩緩撤回涼亭。不遠處,秦叔寶也結束了對敵軍的追殺,策馬向他靠攏過來。
「我殺了四個!傷了大概二十幾個!」秦叔寶伸出手,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他不誇讚對方的箭法好,已經被戰果證明了的事實不需要誇讚。他現在需要擺正位置,把對方作為朋友,同時作為一個不錯的對手。
「我殺了七個,傷得肯定比你少。」李旭笑了笑,回敬了秦叔寶一拳。「我不會使槊,這把刀太鋒利……」秦叔寶比自己擅長控制兵器,旭子不得不承認。丈八長槊在對方手裡就像有了生命般,可以隨意施展。這點他自問做不到,認識的朋友中,好像也沒人能做到。
「我們去休息,且看士信和重木的。士信的槊法在我之上,重木的射藝不亞於你!」秦叔寶點點頭,理解李旭話語中不服的意思。不過他一點都不生氣,男人么,心裡就得有這種不服輸的勁頭。
「願意為他們兩個喝彩!」李旭大笑著,和秦叔寶並絡而回。他們相繼跳下馬,在涼亭內找了個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山坡下又傳來了喊殺聲,二人對敵軍的舉止視而不見。有張老將軍在居中調度,有兩名值得信任的弟兄前方衝殺,他們對自己的安危很放心。
望著被弟兄們用血染紅的山坡,裴長才的心裡不住地犯嘀咕。「這老石會不會坑我?他當初可是說張須陀中了郭方預的調虎離山之計,跑到淄水邊上去了!怎麼這會兒張須陀又趕了回來,麾下還帶著四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本來齊郡這塊骨頭,他是說什麼也不願意啃的,張須陀的威名在外,惹上此人的沒一個得過善終。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攛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負的人,他認為放眼河南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來個,像目前這樣各自為戰下去,誰都成不了什麼氣候。這兩年朝廷忙著打高句麗人,一直沒騰出手來收拾地方,大夥還能活得逍遙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麗了,把主要目標對準各路英豪,則大夥就都成了秋後的螞蚱,誰也蹦達不了太長時間。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滅,大夥就只能聯合起來共圖富貴。但合兵一處有個關鍵問題難以解決,那就是誰來當這個大首領。本來知世郎王薄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隨著他縷戰縷敗,那套打卦算命的說辭已經吃不開了。所以,石子河以為,在朝廷開始把目光從遼東收回來之前,誰闖出來的名聲最大,誰就能取代王薄成為河南諸郡綠林的總瓢把子。而增長名氣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個比任何人名氣都大的人來對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撈到便宜,哪怕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勝,也足以讓其他好漢們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諸郡,名氣最大的人就是張須陀。一年多來,已經有數十條有名有姓的好漢壞在此人手上。正面打敗張須陀,大夥誰都沒那個本事。但趁其不備從身後捅他一刀,卻不是什麼難題。
所以,石子河大老遠地跑到巨野澤,與裴長才合兵共謀大業。他的計劃是帶領兵馬在齊郡、魯郡和濟北郡交界處轉圈。一得到張須陀離開歷城的消息,眾好漢立刻發兵抄了他的老巢。張須陀官拜齊郡丞,如果他把齊郡的治所歷城丟了,不用綠林好漢們動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們也饒不了他。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石子河以十頭牛,三十個年青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銅錢的代價請來了北海郡的好漢郭方預,由他出兵將張須陀從歷城引開。然後,石、裴兩位好漢帶著麾下弟兄趁著張須陀不在,直撲歷城。走到半路上,大夥還順手做了一票買賣,把濟北郡和齊郡交界處的長清縣洗劫一空,為兩支隊伍籌集了充足的軍糧。
誰料就比原計劃多耽誤了一天時間,居然被張須陀趕回來了。眼下,此人就堵在歷城西側五里不到的放鶴嶺上的放鶴亭內。要說那放鶴嶺也沒多大,弟兄們繞嶺而過,頂多浪費一個時辰。可那張須陀是誰啊,沒點埋伏和后招,他敢以四個人迎戰兩萬大軍?
從戰鬥一開始,裴長才就覺得這裡邊有貓膩。他特地多長了個心眼,派自己的大兒子裴光帶著斥候搜索側后。事實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沒多長時間,一名比張須陀還狠的悍將就從大夥背後殺了過來。好在此人沒帶著任何兵馬,否則放鶴嶺下這兩萬弟兄非讓人包了餃子不可。
從那名騎著黑馬,拎著黑刀的壯漢透陣而過時起,裴長才就想撤兵。善戰者不打沒把握的仗,誰能保證那名黑大個不是個送信的,跟在他的戰馬後,還有大股的官軍隨時會殺過來。但他這個想法被石子河硬壓了下去。石子河認為張須陀可能在虛張聲勢,如果二人這次來大張旗鼓地來了,不試探一下對方實力就走,消息傳出去后肯定會被三山五嶽的豪傑們當作笑柄。
「呸!你是捨不得那三十個女人和五十吊錢!」裴長才翻著眼皮嚷嚷。氣歸氣,他到底拗不過石子河,只得跟對方約定,雙方輪班派人前去試探。每波人數不超過三百,一旦發現敵軍有埋伏,立刻撤兵。
這個計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沒意見,還主動派自己麾下的灰衫軍打頭陣。裴長才見對方行事仗義,也暫時打消了退兵的念頭。可三輪試探過後,他發現自己又吃了大虧。張須陀和他手下的將領欺負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軍上前,通常是驅散了事。而輪到他的白帶軍出頭,則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
前三輪試探,石子河麾下總計損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帶兵卻被那個天殺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用長槊捅死捅傷了七十多個。凡是從羅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沒一個願意再向前沖。其他人的情緒也受到敗回來的人感染,任裴長才把衝鋒一次的賞錢由六個白錢提高到十個肉好,都調動不起弟兄們的士氣來。
石子河認為,對方五個人即便是鐵打的,也有殺人殺累的時候。如果那時伏兵還不出現,則意味著前方根本沒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顧裴長才反對,他很快又組織了第四輪攻擊。
「左右他們看你老石的人順眼!」裴長才小聲哼哼。到了這個時候,他非常懷疑石子河與官府有勾結,否則,為什麼張須陀這麼快就從淄水旁邊趕回到歷城,誰給他通風報信?那郭方預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說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認真與跟張須陀糾纏,會這麼快就被擊敗么?還有,石子河的人每次進攻都像演戲,幾乎走得是同一個路數。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著爬著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後那名使長槊的隋將打左邊,使黑刀的隋將打右邊,雙方就像約定好了般,還沒怎麼交手,戰鬥就輕鬆的結束。
越看,裴長才發現自己的懷疑越有道理。眼瞅著,石子河的人又敗了下來。這次他們損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帶隊的頭目外,其他的人幾乎毫髮無傷。而那兩名隋將,一個黃臉黑須,和一個黑臉絡腮鬍子的,居然也不認真追殺。轟鴨子般尾隨著潰兵轟了幾步,然後就大搖大擺走回了涼亭。
「爹,這事情不對勁兒。你看那些官兵,怎麼只殺咱們的人?」裴子才的二兒子裴干湊上前,小聲提醒。他的看法與自己的父親極其相似,如果是白帶軍的攻擊行動失敗,對方可沒那麼好心腸。羅士信幾乎是追著潰兵屁股攆,直到快衝進大軍本陣了,才戀戀不捨地把戰馬兜回去。
「是不對勁兒,我覺著石當家在玩驅虎吞狼!」裴長才的三兒子裴凈讀過幾天書,見解最為透徹。
「別多嘴,叫咱們的弟兄也悠著點兒。如果攻不上去,別戀戰!」裴長才四下看了看,以極低的聲音吩咐。
有了大當家這句話,嘍啰們哪還肯真玩命。羅士信的坐騎剛從山坡上衝下來,白帶軍的弟兄已經在小頭目的率領下集體轉身向後。只有兩個逃得太慌張,半路摔了跟頭的被羅士信追上戳死,其他人成功完成使命。
「小娘養的賊娃子們,就這點本事么?」羅士信殺得不過癮,用長槊挑著個人腦袋,在半山腰間呼喝挑戰。獨孤林則平端著騎弓,狼牙箭架在弓臂上,對著山腳下的人群瞄。今天這仗打得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戰都過癮。唯一令人覺得不滿足的是,居然有人的射藝還在自己之上。
「李郎將出手時幾乎不用瞄!」獨孤林心裡計算著和李旭在射藝上的差距。今後自己得加倍努力了,獨孤家的人,可不能被一個無名小子比了下去。
他隨便射倒了山腳下的一名倒霉蛋,然後回頭看向涼亭。下一場惡鬥輪到該秦叔寶和李仲堅,有他兩個人在,自己可以放心地到涼亭中喘口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