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隋亂:揚州慢(10)

  第167章 隋亂:揚州慢(10)

  「郡兵怎麼還沒到,長時間下去,我怕流寇們會狗急跳牆!」放鶴亭內,秦叔寶一邊整理戰馬的鞍絡,一邊低聲向主將提醒。大夥已經出城一個多時辰,在這段時間內,家住在城裡和城周圍的郡兵們應該得到消息,集結完畢。太守裴操之是個精明人,他應該知道憑著四個人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兩萬敵軍。


  「老裴,你的人怎能不戰而逃?」土丘下,石子河也是滿臉狐疑。「沒等交手就向回退,這不是丟咱們河南好漢的臉面么?」


  「我覺得這裡邊肯定有詐!」裴長才心虛,不敢直接回答石子河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咱們還是撤吧,張須陀是個精細人兒,他怎麼可能會如此冒險!」


  為了讓自己的論斷更有說服力,裴長才指指涼亭中的幾個人。「你看,張須陀一直在和那名黑臉漢子嘀嘀咕咕。看,那個大個騎黃膘馬的,他怎麼轉了身,牽著戰馬下山去了!」


  裴長才指的是秦叔寶,對方正牽著坐騎向土丘另一側走。看樣子不慌不忙,好像一個人在遊山玩水。這更堅定了他認為眼前是個陷阱的判斷,「咱做買賣講就的是見好就收,反正已經打下了長清縣,咱們這票夠本了!」


  石子河沒理睬裴長才的話,他的目光也轉向了秦叔寶。此人要去做什麼?難道涼亭附近真有埋伏么?他一遍一遍推翻自己的判斷,又一次一次屈服於來自內心深處的誘惑。「如果我不顧一切殺上去呢?」忽然間,石子河心中湧起了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擊殺張須陀給弟兄們報仇,以老賊首級號令天下……」


  彷彿感覺到了山腳下那瘋狂的目光,張須陀突然動了一下。緊接著,他快速走了兩步,追上秦叔寶。


  「你對太守大人說,唐公李淵的侄兒,陛下最寵愛的將領李旭李仲堅已經到了,就在我身邊。還有,上柱國獨孤楷將軍的族弟獨孤林也不肯單獨退回城內!」張須陀向山下看了看,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叮囑。


  看到馬臉上高高堆起的柴薪,秦叔寶就知道大夥誤解了太守裴操之。太守大人不是故意要耽誤戰機,他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所有人害死。


  突出城牆外,用以彌補防禦死角的馬臉上此時已經堆滿了乾柴,齊郡太守裴操之大人身穿一襲乾淨整齊的大隋官袍,脖子上掛著印信,滿臉肅然。十一月的天氣,城頭上的風有些大,老大人卻一點兒也不怕冷。沒等秦叔寶開口求援,他扯著嗓子沖城下喊道:「叔寶,既然你也跟著張郡丞自謀出路了,老夫亦不能怪你。煩勞你看在這麼多年來老夫並無慢待之處的份上,給張將軍帶句話。就說老夫祝他一路順風。如果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歷城,你且來看!」老太守一手指了指腳下的乾柴,一手高高地舉起了火把。「老夫不會半點武藝,卻捨得以這條命來報效國家!」


  「這哪跟哪啊!」秦叔寶氣得眼前發黑,差點從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為人沉得住氣,趁著裴太守沒下令放箭之前趕緊大聲解釋:「大人,大人不要誤會,張郡丞沒有投降敵軍。賊軍被我們擋在放鶴亭外了,我回來不是勸降,是替大人來求援兵的!」


  城頭上的郡兵本來就不相信張須陀會投敵,但三個最有威望的將領都跟著張須陀出戰在外,剩下的人沒有主心骨,所以才被裴操之說得不敢出城相隨。此刻聽秦叔寶這麼一解釋,大夥立刻鼓噪起來,歡呼著,準備衝下馬道去開城門。裴操之卻不肯相信秦叔寶的話,扭過頭去,連聲喝令,依靠親兵的家將的力量強行將郡兵們約束住。隨後,一心以死銘志的太守大人將目光轉向城下,伸手戟指:「秦將軍,老夫原以為你是個君子,沒想到你也學會了信口開河。以四個人擋住數萬賊軍,你當老夫是傻子么?」


  放鶴亭距離歷城不到五里,站在城牆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遠處的人影。從歷城方向看去,張須陀從到了放鶴亭后,就一直坐在涼亭下看風景。賊軍從始致終就上來一個人,跟張須陀秦叔寶、羅士信幾個見禮,客套。然後羅士信等人就一趟趟向山下跑,一趟趟返回來。那情形分明是雙方在談條件,哪裡像是在拚命!

  風中隱隱又傳來的喊殺聲,裴操之可以對此充耳不聞,秦叔寶卻心急如焚。張將軍的疑兵之計挺不了多久,再晚片刻,賊人肯定踩著張將軍的血殺到城牆之下。到那時,恐怕城頭上的老傢伙除了自焚之外,不會有任何退敵之策。


  強壓著一箭將裴操之從城頭上射下來的衝動,秦叔寶鼓足丹田氣,大聲反駁:「弟兄們,張大人這幾年四處征討,殺了多少土匪流寇。他怎會是變節投敵之人。哪個土匪膽子大,敢接受張大人的投降。」回頭焦急地向遠方望了望,秦叔寶又把目標對準了裴操之:「裴大人不相信秦某,不相信張大人和羅士信,難道還不相信獨孤林的忠誠么,他可是上柱國獨孤信大將軍的弟弟,當今皇上的表親。陛下的心腹愛將李旭李仲堅也來了,正在和張大人並肩抗賊。他可是把三十萬大軍從遼東救回來的功臣,難道大人連他也信不過么?」


  最後兩句話極為犀利,裴操之即便一心以身相殉社稷,也不得不考慮再猶豫下去的後果。萬一秦叔寶所言屬實,自己現在的舉動恐怕不會像想象中一樣留下千秋英名。獨孤家會找裴家算這筆帳,皇帝陛下那裡也不會甘休。萬一府兵中再有幾個居心叵測的將領打起給李仲堅報仇的借口……


  裴操之猶豫著,手中火把「突突突」地直冒黑煙。個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最大。反覆考慮后,他終於決定放棄殉國的機會,用火把指了指城門,低聲命令道:「開城,虎翼、鷹揚兩營郡兵出去隋唐秦督尉救援張大人。其餘人,繼續在城頭待命!」


  「是!」郡兵們答應一聲,立刻敞開城門,沖了出去。秦叔寶顧不上跟太守大人再嘔氣,喊了聲「弟兄們隨我來!」帶領大夥向撲向放鶴亭。不算路上耽擱,光在城牆下等著裴操之做出決定就花了半柱香時間。他不知道那個不甚高明的疑兵之計此時是否還沒被人看破,如果露餡了,年近五十的張大人能否有機會活下來?一切都看運氣了,秦叔寶氣憤地想,回過頭掃了一眼歷城縣高大的城牆,他看見裴操之換了一支新火把,又站在了那堆乾柴之上。鬚髮飛揚,長袖飄舞。


  此刻放鶴亭外的戰鬥已經進入到膠著狀態,張須陀帶著三個人,和數百名灰衫軍膠著。石子河在又付出了兩位小頭目的性命后,終於決定親自來試一試前方到底有沒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親兵護著,站在攻擊序列的最後,監督兩個旅的精銳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寬敞,只能放下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為場地擁擠的話,石子河恨不得將麾下的萬把人統統塞上去。


  頭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號衣的流寇們高舉著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沒有人願意走快,一上午的戰鬥已經耗幹了大夥的士氣。他們都是普通嘍啰,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樣考慮長遠,也沒有什麼宏偉志向。此刻,他們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幾個人不好惹,雖然才四個人,但自己身邊的袍澤沒一個人對方敵手。特別是那個喜歡割人鼻子的羅士信,簡直就是殺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沒有活命機會。還有那個腦門被陽光曬得發黑,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手中的弓箭就像長了眼睛,任你怎麼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飛入人群,流寇們的隊伍登時一頓。距離放鶴亭還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這個距離上也敢開弓!短暫的驚詫后,有人開始尖叫:「六當家,六當家中箭了。」聽了喊聲,嘍啰們的腳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斷有人回過頭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聽到大當家那裡發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發不出幾箭!」石子河從盾牌后露出半邊臉來,沖著弟兄們大叫。「不就是幾支箭么?大夥既然幹了這行……」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一名親兵搶上前,用身體替他擋住了飛來的白羽。隨後,那名親兵就像被人當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沒機會爬起來。 「保護大當家,保護大當家!」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這樣的命令。剎那間,舉著盾牌想起挪的嘍啰們不約而同地退了下來。距離石子河近的舉起柳木盾,在親兵們的外圍再度疊出一層足以擋住陽光的防護牆。距離石子河遠的,則肩膀並著肩膀在防護牆兩側拍出一個人字。


  「上,上,都他媽的給我上。」石子河徹底被激怒了,從親兵屍體上撿起盾牌,將靠近自己的嘍啰兵砸了個人仰馬翻。「奶奶的,老子怎麼養了你們一群廢物!都給我上,再有向後跑的,老子親手點了他的天燈!」


  嘍啰們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們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淫威,哆哆嗦嗦地開始了第二次進攻。裴長才見自己的白帶軍幫不上忙,為了顯示雙方的合作誠意,他命令弟兄們用踏歌方式替友軍助威。聽到將令,萬餘嘍啰在山腳下肩並著肩,腳步踏出了同樣的節奏。


  「巨野澤畔好兒郎,純著紅羅錦背襠。」這是王薄造反時的戰歌,裴長才拉杆子單幹后,苦於不識字,做不了屬於自己的戰歌,所以只好將王薄的戰歌借用,掐頭去尾地竄改一番,拿來鼓舞士氣。


  「橫侵矟天半,輪刀耀日光。」山坡上又有人被射中了,隊形猛地一滯。山下的踏歌聲也跟著停了停,然後又響了起來。


  「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歌聲漸轉高亢,嘍啰們憧憬著以前沒有過,今後可能會擁有的富足生活,滿臉幸福。激昂的歌聲鼓舞了所有人,流寇們的士氣慢慢恢復。山坡上,舉著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開始加速衝鋒。


  「弟兄們,加把勁兒,先過亭子者,賞羊一頭,酒半斗!」石子河見軍心可用,躲在親兵們身後,大聲命令。


  「羊一頭,酒半斗!」大小頭目齊聲響應,歡呼聲有如雷動。歷城在以前從來沒被任何一支響馬光顧過,周圍郡縣的很多富戶把家都搬了進去。如果今天能順利衝過眼前四個人組成的防線,攻入城內……


  「也許晚飯時可以分到一塊肉吧!」沖在最前拍的小頭目微笑著跌倒,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射斷了他的喉嚨。沒來得及叫喊,血已經涌滿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帶著股子新鮮得肉味道。上一次聞到肉味是兩天前,大夥剛拿下長清縣后。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兩年前吧,那時他替莊主大人收糧食回來,路上幸運地用石頭打中了一隻後腿受傷的兔子。兔皮拿去換了半斗米,兔子肉熬著鹹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寧的日子,比死亡來臨時還安寧。


  「忽聞官軍至,提劍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歌聲突然變得悲壯慷慨,嘍啰們踏著同伴的血向前衝去。他們也許愚昧,粗魯,他們連如何握兵器都沒學會,但在這一刻,無人能否定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勇敢。


  上午的幾次出擊過於順利,所以李旭對山腰下的匪徒有些輕視。在撤回涼亭和羅士信等人輪換時,他笑著說如果流寇們用兵一直都像上午這般「謹慎」的話,四個人可以再抵擋對方半個月。但很快,旭子就發現自己笑不起來了,伴著那震天的歌聲,足足有六百名流寇衝上了山坡。


  「羊一頭,酒半斗!」頭目們提出戰鬥獎賞粗鄙不堪,從頭到腳也沒離開一個「吃」字。可一個簡單的「吃」字,卻令膽小的嘍啰們全都瘋狂了起來。「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他們哼著不切實際的戰歌,一擁而上,居然逼得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不得不後退。「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流寇們高歌向前,踏著袍澤的屍體,義無反顧。


  是誰把這些老實巴交、胸無大志的農夫變成了盜匪?李旭不敢去想其中答案。此刻他既沒有感悟人生的時間,也鼓不起割肉喂鷹的勇氣。為了拖延流寇們衝到自己面前的腳步,他只有不停地彎弓搭箭,每一次松弦,必有一人聞聲而倒。


  騎在靜止的馬背上射五十步之內的目標,旭子幾乎不用瞄準。弓弦爆發出一聲脆響,他把試圖從背後偷襲羅士信的一名嘍啰兵射倒在地。然後,他快速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錐,瞄準了帶隊衝殺的另一名小頭目。


  長箭在半空中發出一聲低嘯,撕開布甲,射入那名小頭目的胸口半尺。哼著戰歌的小頭目遲疑地向涼亭這邊望了一眼,吐出一口血,緩緩地倒了下去。流寇們的隊形又是一亂,趁著這個機會,羅士信連揮長槊,將逼近自己身邊的人迫退數尺。敵軍人太多,山路又不平坦,讓他一身的本事有點施展不開。正鬱悶間,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見自己側後有金屬的光澤閃動。


  「找死!」羅士信猛磕馬鐙,逼得戰馬向前跳出數尺。旋即,他以槊為棍,轉身橫掃。槊身上猛然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一名偷襲失敗的流寇被槊尖掃中,肚破腸開。羅士信沒時間去檢視自己的戰果,快速把身體擰正,槊身有帶著風聲掃回,磕飛了兩柄刺到眼前的尖木棒。


  一個繩子從半空中拋來,毒蛇般纏住了槊身。羅士信用力回奪,長繩另一端的敵軍小嘍啰卻死死握住繩索不肯鬆開。這名放羊出身的小嘍啰力氣沒有羅士信大,連人帶「兵器」被撤得快速向戰馬靠近。他急中生智,把雙腿緊緊地插入泥土中。快速前進身軀被山勢所阻擋,小嘍啰大聲慘叫,整個身體都彎成了一個三角形,腳下的泥地亦被他的腿硬翻出兩道帶血的深溝。就在此時,一個不怕死傢伙看到便宜,揮刀直奔羅士信的戰馬。


  「無恥!」羅士信氣得破口大罵,卻無法及時扯回長槊保護自己的坐騎。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時候,一支長箭破空而至,射翻已經撲到戰馬脖頸前偷襲者。緊接著,第二支羽箭呼嘯而來,正中那名扯著繩索的小嘍啰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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