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隋亂:揚州慢(38)
第195章 隋亂:揚州慢(38)
「萬歲春天征遼時,很多郡縣都陽奉陰違,朝廷法不責眾,所以老裴膽子也跟著變大。如今大軍凱旋歸來了,以萬歲的脾氣,恐怕要找幾個人算帳。所以咱們的禮物,一定不能比別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嗆到了肺里,大聲咳嗽。他沒想到裴操之還有如此難處,更沒想到,在地方官員眼裡,朝廷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但大夥卻必須忍受這樣的朝廷,這樣的陛下。因為失去秩序后,世道會更加艱難。
「慢慢喝,別太快!其實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習慣了!」張須陀輕輕嘆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李旭坐直身軀,默默地舉碗相陪。他沒想到張須陀將軍對朝廷居然比自己還失望。如果對方不說,誰又能料到為地方治安嘔心瀝血,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獻給大隋的張老將軍,居然懷著滿腔幽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個體貼百姓的朝廷,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吃了這頓沒下頓的平頭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個清廉的官場,因為他們貪一次,夠我老爹當年忙活三輩子。」張須陀將酒罈子倒著舉起來,與旭子均掉其中的瓊漿。
「先帝初建大隋時,我以為自己如願以償了。但我從三十歲時開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歲!」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語氣與臉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帶著一點點自豪。
「但老夫卻從不覺得遺憾!李將軍,你知道為什麼嗎?」這次,張須陀沒有著急舉酒碗,而是換了一種非常非常鄭重的口氣問。
「請大人不吝指點!」李旭抱拳,施禮。這些天來,他一直很迷茫。聽了張須陀沒頭沒尾的話,心情卻漸漸變得開朗。他知道老將軍在指點自己,所以用一種非常感激的心態受教。
「因為我發過誓,要護著這裡啊。不過,不是為了他們的感激!」張須陀將臉靠近李旭,用胳膊壓住對方的肩膀,以極低聲音說道。「你看看他們,想想,想想自己這輩子最珍貴的是什麼東西。想想,想起來了么?」
「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旭子想不出來。是酒館中這些溫馨的回憶么?他不能確定。他知道自己還年青,感悟不到張須陀此時的心態。但他發現自己不像原來那樣煩惱了,因為他現在做著同樣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發過誓,守護著這裡。那天晚上,張須陀如是道。
第二天日上三桿,旭子才從昏睡中爬起。望著眼前忙著給自己打水凈面的石嵐想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昨天晚上居然被張須陀給灌了個爛醉。至於迷迷糊糊之間自己和張須陀都說了些什麼,卻是大多記不太清楚。甚至連自己怎麼回的家,都無從想得起來。
「郎君擦一下臉吧!」石嵐將一塊天竺布做的面巾用溫水潤透了,擰乾,送到李旭面前,說道。
「噢!」李旭接過面巾,用力在臉上揉了兩把。面巾上的溫潤使得他神智稍回,心態卻未免有了些尷尬。在他記憶中,父母雙親平素是極其恩愛的,但若是父親在外邊醉酒晚歸,母親雖然不會大鬧,一番嘮叨卻是少不了。若是換了舅舅犯了此男人罪過,舅媽張劉氏不把房蓋捅破一回事情不算完。可偏偏石嵐的模樣似乎無怨無怒,甚至在自己接過面巾的瞬間,流露出來的眼神都是怯怯的,彷彿一頭受了驚的小獸。
想到這,他心裡不覺湧起幾分溫柔,伸過手去,一邊幫石嵐洗面巾,一邊說道:「我自己來吧,這種事一個人就做得來!」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把石嵐驚得向旁邊閃了幾步,惶恐地賠罪道:「水涼了么,我再去換些熱得來,郎君稍等,片刻就好!真的片刻就好。」
「水溫很好啊,為什麼要換?」李旭抬起頭,忍不住滿臉驚異。在他印象中,石嵐的膽子不能算大,至少也是個能包住半個天的主兒。「難道我昨晚醉酒做了什麼錯事么?」他從臉盆中抽出雙手,舉到眼前細看。那雙握刀握久了的手粗糙異常,掌心處卻隱隱透著幾分厚重。
「我以為相公嫌水涼!」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樣,石嵐哀怨地笑了笑,低聲解釋。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平素性子和氣的父親每次喝醉了都會打阿娘。有一次打得阿娘卧在地上爬不起身,酒醉的父親志得意滿,歪倒在床沿邊呼呼大睡。自己和哥哥嚇得哭都不敢哭,緊緊相抱著,瞪著眼睛盼天亮。
天明時,如果父親醒了酒,他會收拾起石匠家什,開開心心地去外邊幹活。如果父親不幸宿醉未醒,無論洗臉水涼了,或是早餐不合口,家中便又是一陣狂風暴雨。
阿娘在世時,她曾經憤憤地替阿娘鳴不平。而善良的阿娘卻一邊揉著臉上的淤青一邊說,「二丫,別怪你阿爺。他心裡煩,才會出去喝酒。」
「男人心裡煩就可以成為打女人的理由么?」石嵐不敢追問。因為知道母親的下一句話肯定是,「阿娘命苦,等你長大了,一定找個知冷暖的嫁了。一輩子別紅臉,無論遇到什麼坎兒兩人商量著過。」
「水不涼,正好。其實涼點兒也沒事,剛好提神!」李旭的話從頭上傳來,將石嵐從記憶中喚醒。抬起頭,她看到的是一張虯髯曲張的臉,眼神中,卻帶著三分關切,三分憐惜,還有幾分,好像是,好像是愧疚。
「相公就會說笑!」石嵐搶過面巾,蒙住李旭的臉。擔心了一夜的暴風雨沒有來,這個比父親健壯兩倍,殺人如麻的傢伙在醉了酒後,居然依然保持著一幅好脾氣。透過濕漉漉的面巾,她看到一個稜角分明的輪廓。這傢伙算知冷暖的么?石嵐一邊用面巾從旭子的額頭、雙頰和耳朵上依次抹過,一邊痴痴地想。趁著對方眼睛還閉著的時候,她用左手抹了把眼睛,抹去了那些辛甘駁雜的回憶。
「不是說笑,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喝醉了!」李旭睜開雙眼,笑著說道。他發覺石嵐心事忡忡,但對方不說,他亦無法追問。兩個人雖然有了肌膚之親,卻遠沒和諧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更可嘆的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也沒有人在旁邊參謀指引,他們只好憑著各自對家庭的記憶,彼此試探著,試探一種屬於自己和對方的生活。
「相公早飯是喝些潤腸胃的粥,還是直接用正餐?」伺候李旭擦完了臉,石嵐又換了塊面巾,將男人臉上和手上的水吸干、抹凈,然後將兩塊面巾都洗好掛在臉盆架上,端起水盆,一邊向外邊走,一邊問。
「吩咐廚房隨便弄一些吧,你吃過了么?如果還沒,咱們一起吃!」李旭想了想,然後回答。
「我讓廚房準備了兩樣。相公不如先喝些粥暖暖腸胃。過會兒餓時再吃乾的!」石嵐在門邊回過頭來,試探著問。從李旭臉上她沒發現什麼不虞之色,她終於放下了一顆心,歡天喜地的走了出去。
「這丫頭肯定沒敢一個人先吃!」旭子搖頭,苦笑。自打將石嵐的行李搬到後堂來那一刻起,他的夫綱從來沒有如此大振過。偶爾懷疑對方接近自己可能有所圖謀,心中的感覺反而像小時候上樹摘桃子,無端多了幾分刺激。只是大振之後自己心中並不覺得有多舒坦,卻彷彿猛然被塞進了什麼東西,無影無形,揮之難去。
吃過早飯後,旭子又回到後堂養神。他是朝廷派下來的武官,偶爾一天不去軍中應卯算不上什麼大事。況且旭子依稀記得昨晚通守大人也沒少喝,兩個人喝到第三罈子時酒館已經準備打烊。第四罈子上的泥封拍開時,馬路對面喝酒的親衛們又湊了過來。只可惜他們未能勸得張須陀止飲,反而被通守大人拉著每人硬灌了兩大碗。至於最後眾人腳下到底放了多少酒罈子,旭子也數不過來。他只覺得自從離開雄武營后,數次喝酒,唯獨這次最為痛快。
「張通守說他小時候很窮,所以希望有個能讓大夥過好日子的朝廷。」旭子拍拍腦門,想起了把二人關係拉近的具體過程。 「然後他很高興看著天下由大周換成了大隋,然後,通守大人說他對大隋很失望!」旭子心神一凜,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句容易被抓到把柄的話。「好像我自己沒附和!」他很高興地回憶。「但通守大人說,他還說什麼來著?他好像拜託過我一件事情?」他沮喪地拍打著腦門,發現喝酒原來對記憶力影響如此之大。自己平素算不上過目不忘,至少不會如此糊塗,隔了一夜便把別人得拜託忘得乾乾淨淨。
「郎君是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么?」石嵐端了端了一壺新煮好的茶進屋,看到李旭抓耳撓腮的模樣,追問。
「我平時很少喝醉,昨晚怎麼回來的,居然全都忘了。」李旭點點頭,澀然道。
「是周隊正和幾名侍衛將您送回來的。那位周隊正跟管家說,張大人吩咐明天放假一天,大夥都不用去點卯了!」石嵐笑著回答。她的心很細,不必過於留意便抓到了最關鍵的環節。
「我還準備逃一天卯呢,沒想到張大人已經安排好了!」李旭揮了揮手,回應。霍然間,他發現石嵐眼神很亮,忽閃忽閃的,宛若夜空里的星斗。
那是一種非常明澈的閃爍,不含任何嫵媚,卻一樣令人心動。旭子順著對方的目光望過去,直到把對方看得眼瞼緩緩低垂,紅昏上臉。順著淡粉色的雙頰,他又看到細而結實的頸子,乾淨得體的曲裾,和玩弄著束腰絲帶的十根修長手指。
「大人回來后,說自己很開心。說沒想到會喝醉,但醉得很值!」石嵐被旭子看得有些緊張,快速地補充齊一連串的細節。昨天李旭還抱著她,跟她說對不住,說他沒打算喝醉的,不想讓她等,害她擔心。
「可我壓根沒為他擔心過!」那一刻,石嵐記得,自己心中除了害怕外,更多的是負罪和歉疚。
一直到今天,她還沒做過任何有損於對方的事情。但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慢慢接近了目標。只是距離目標越近,整個人也越迷惑。
「噢,我想起一些來了!」李旭感到臉有些熱,順手抓了一把臉上的鬍子,掩飾。石嵐描述的情況他想起了一點,當時自己的確很開心,並且緊抱著對方分享這種快樂。
「大人還叫了紙筆,寫了些東西在上面。就壓在你面前的鎮紙下!」石嵐用發紅的手指點向桌案,她不敢看李旭的眼睛,因為那種熱度足以將她整個人融化。
「是么?謝天謝地!」李旭發出一聲歡呼,三步兩步跑到了桌案前。「終於可以不耽誤張須陀大人的事情了!」他高興地想,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舉止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恢復了幾分孩子氣。
桌子上擺著兩頁寫著字的紙,第一頁,記錄著張須陀所言的武將信條,「失望歸失望,守護依舊!」
第二頁,赫然寫道:「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下月初十左右路過,好好招待,雁過拔毛!」
「這老東西!」李旭笑著啐道。又被張須陀給利用了,代價不過是路邊小酒館里總計還不到五十個肉好的酒,卻答應幫他辦這麼大一件事。那來護兒是好對付的么,馬上攻入平壤卻不得不奉旨班師,這位大爺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發。這個時候去占他的便宜,腦門上豈不是刻著「找死」二字。
「張大人託付事情讓郎君很為難么?」石嵐聽李旭罵人,關切地問。
「很難,不過未必一點門路都沒有!來老將軍那人,嗨!」李旭仔細考慮了片刻,苦笑著搖頭。雖然是被人利用,但他絲毫不為張須陀的舉動而生氣。相反,此刻他心中湧起的是一種為能替人做事而產生的愉悅。
為了給凱旋歸來的大隋水軍將士籌備接風宴,李旭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思。雖然在即將到來的這場盛宴中,賓主都未必有什麼的心思吃喝。可他還必須準備得隆重,周到,盡量讓來者賓至如歸。因為只有那樣,他才能從對方手裡挖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雖然最後的理由都冠冕堂皇,本質上不過兩個字,交易。
是交易便要付出代價,他與宇文家族的關係已經不可彌和,得罪不得罪對方,結果都是一個樣。而來護兒大將軍和宇文將軍勢不兩立,二人之間那條看不見的夾縫,未必不是新人出頭的機會。
也許是因為舟車勞頓的緣故,來護兒的神色顯得極為疲憊。隨同他前來赴宴的將領們大多如此,一個個滿臉晦氣。只有水軍長史崔君肅衣著光鮮,顧盼之間,隱隱透著幾分志得意滿。
大夥分賓主依序落座,老太守裴操之第一個舉起了酒。「數年之恥,一朝得雪。有此結果,我想當年那三十萬英魂亦得以安息了。下官這裡無以為敬,但請來將軍滿飲此杯!」他素來善禱善頌,祝酒辭雖然短,卻聽得人豪情頓生。
「但請來將軍滿飲此杯!」一干齊郡文武紛紛舉盞齊眉,遙相致敬。來護兒推脫不得,只好舉起酒盞與眾人同飲。酒入口前,他卻幽幽地嘆了口氣,彷彿有無數憤恨都硬壓在胸口,沒有機會可以宣洩出來。眾人以為他要講幾句場面話,他卻又沒了下文,端起酒,一口悶了乾淨。
這可不是旭子印象中的來老將軍模樣。記得在虎牢關前,老將軍對所有人都是一幅笑模樣,笑著笑著就把別人算計了進去,順帶著狠狠「抽」宇文述一個大耳光。要說放眼整個大隋誰會讓來護兒吃癟,恐怕除了皇上,就是六大世家了。可眼下是領兵在外?誰有那麼大本事讓他心中有苦說不出來。
正費心思揣測對方心思時,通守張須陀又舉起了第二盞酒。張老將軍賀得是全體東征將士平安凱旋,亦讓客人找不出理由拒絕。來護兒又幹了個底朝天,卻不舉盞回敬,黑著臉,自顧對著一幾菜肴猛嚼。
如此一來,酒宴的氣氛就難免尷尬了。張須陀將頭偏向李旭,用目光示意他上前跟對方絮絮舊,拉近一下賓主之間的關係。沒等李旭捧著酒盞起身,對面次席上,兵部侍郎,水師長史崔君肅搶先跳了出來。
「此番上蒙大隋國運興隆,陛下運籌帷幄。下依將士用命,文武齊心。終於令高元小兒束手,大隋國威重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