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隋亂:揚州慢(39)
第196章 隋亂:揚州慢(39)
他細聲細氣的,還帶著幾分公鴨嗓。雖然話說得平平仄仄如詩一般上口,卻著實聽得眾人渾身不舒服。齊郡諸君還勉強能賠起笑臉,隨同來護兒等人一同前來的幾位將領卻全低下了頭,從耳朵到脖頸全部變成了青黑色。
看來問題就出在這位崔大人身上了,不知道此人出身於河間崔氏還是清河崔氏,靠著誰家的門蔭混入了兵部?李旭仔細一觀察對面眾人的臉色,便知道來護兒等武將與文官出身的崔君肅起了嫌隙。憑著自身地位和第一次遼東之戰留下的強烈印象,本能地他選擇了維護武將們的利益。因此舉起面前的酒盞,笑著打斷了崔君肅的羅嗦。
「可惜末將無福,未能親睹諸位將軍風采。謹以此酒,為諸位將軍一洗胄上征塵!」
「不敢,不敢。比起李郎將當年虎牢關前英姿,我等此番皆是徒勞無功!」來護兒見李旭起身給自己敬酒,勉強恢復了一點興緻,笑著回答。
「可惜李將軍沒趕上這次東征。陛下以仁德服人,推聖恩於化外……」借著眾人的話頭,崔君肅再次插言。
「是啊,家父生前,亦常常向我輩說起李將軍力挽狂瀾之勇。說你三破敵陣,於數萬敵軍之前高呼展旗,當場敵我將士近四十萬,無人不為之神奪!」坐在客人末首的一名年青周姓武將亦舉起酒盞來,遙向李旭回敬。
照常理,在來護兒、崔君肅等上司沒回應前,坐在他那個位置上的人是沒有資格向主人答謝的。但偏偏今天的事情怪,水師大總管沒說話前,長史先露了臉。所以後生晚輩不講究次序,也不能完全算做失禮了。
齊郡眾文武暗自心道不妙,大夥熱情宴客,卻沒想到站到了一個大漩渦邊。眼看著水師中文職武將鉤心鬥角,做主人的搭腔也不是,不打腔更麻煩。彷彿掉進了一個沒有門窗的空房子,怎麼走都行不通。
裴操之暗暗向李旭使眼色,示意他盡量維護好漩渦中的雙方。旭子輕輕向老太守點點頭,然後舉起面前的酒盞來,向周姓武將回應道:「令尊可是周法尚周老將軍,當年李某有幸曾和老將軍並肩作戰,沒想到不過一載」他頓了頓,故意用低沉的語調發出一聲長嘆,「唉,願他得知我大隋最終讓高句麗臣服的消息,心懷大慰。這盞酒,敬周老將軍和諸位在天上關注著我大隋的先輩!」
「敬周老將軍和在天上關注著我大隋的先輩。」眾人皆正色,回應。
酒宴前賓主寒暄時,來護兒曾經向大夥介紹過周姓武將的家世。此人名叫周紹范,是水師副都督周法尚將軍的幼子。大夥聽了,也只把姓周的當成了一個借父輩餘蔭去軍中混資歷的世家子弟而已,根本沒多加以關注。此時聽聞周法尚將軍已經亡故,不覺對少年人多看了幾眼。話題也自然而然地從征服高麗之功,轉到了對周老將軍的追思中來。把個崔君肅急得心中如有數千隻螞蟻在爬,偏偏卻插不上話,表不得自家功勞。想找個機會發做,此間主人的行事又附和人之常情,他一個大活人跟死人爭風吃醋,齷齪心思的確有些上不得檯面。
「此番出師之前,周賢弟已經染恙,卻堅持送我到海邊。來某至今仍記得他的遺言,句句如刀!崔大人,你當日也在,可否將周將軍的話轉述一次?」跟大夥聊了一會有關周法尚將軍的往事,來護兒搖頭,嘆息。
崔君肅正急得心癢難搔,終於等來了表現的機會,怎肯輕易放過。當即站直了身軀,正色說道:「崔某怎會忘記。周老將軍有云:『吾再臨滄海,未能利涉,時不我與,將辭人世。立志不果,命也如何。』」
說罷,四下拱手,以期眾人能稱讚自己超強的記憶力。卻發現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主人和客人都舉起了酒盞,對著天空中的英魂,遙遙相敬。
壯志未酬,遠在天外的那些英魂,他們對著今天的尷尬結果,能瞑目么?
一場洗塵接風酒居然吃出了幾分壯志未酬的悲憤味道來,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咀嚼著周法尚老將軍臨終遺言,賓主雙方都沒了把盞言歡,互相吹捧的興緻。悶悶地又繼續了小半個時辰,來護兒借口不勝酒力,率先告退。其他水軍將士見主帥告辭,也紛紛起身離席。
崔君肅本想找機會再吹噓幾句,聽眾卻走光了,只好悻悻作罷。老太守裴操之怕他感覺鬱悶,私下邀請他帶著軍中文職來日去登山賞景。崔君肅聽后大喜過望,沒口子應承下來,把整晚上的不快登時忘到了耳根子后。
第二天,水師在齊郡停留一日。裴操之帶著文人們自去登高,李旭亦在自己家中擺了桌酒,邀請幾個故人前來小聚。因為打著家宴的名義,所以他請了來護兒、周紹范和另一位曾在虎牢關之戰中有過一面之緣的老將軍馮慈明三位,其他無關人等一概不在受邀之列。而齊郡這邊,旭子也只叫了羅士信、張須陀相陪。
眾人都是武將,說起話來無拘無束,氣氛比昨日融洽十倍。酒酣耳熟后,張須陀問及此番征遼的具體經過。來護兒嘆了口氣,說道:「哪是什麼凱旋班師啊,也就是為了不墜陛下聲名,我才腆著老臉在你們幾位面前誇功。那高句麗分明又使了一次緩兵之計,可恨虞世基、裴寂等人無目,居然連這點小把戲都看不出來!」
「恐怕無目的不止是虞世基、裴寂幾個寵臣吧!」眾人心裡暗道,卻誰也不便宣之於口。皇帝陛下喜歡在外人面前裝聖人,這是大夥都知道的事實。當年他為了製造萬國來朝的假象,邀請西域諸胡來大隋觀燈,一路上吃飯、住店皆不準百姓收錢,弄得沿途諸郡怨聲載道。第一次征討高麗,也是他聽信一干文臣妄言,想憑著威嚇兵不血刃,結果錯過了最佳戰機,弄得數十萬精銳不得還鄉。
「我本想來一次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先擒了高元那無恥小賊,再向陛下請罪。無奈崔君肅這斯以諸將身家性命相威脅,弄得大軍士氣渙散,唉!」來護兒以用拍案,遺憾之情溢於言表。
「都是崔君肅這廝誤事!別的本事沒有,拍權臣馬屁,以官威欺壓同僚的招術卻高明得很!」老將軍馮慈明亦恨恨地在一旁幫腔。昨日李旭借著和周紹基的敘舊的幌子,狠狠地給崔君肅吃了一個癟。此舉令一干水師將領大覺痛快。所以今天不用對方發問,馮慈明就主動把眾將如何被迫從前往平壤的途中撤軍,如何與崔君肅結怨的過程一一道出。
原來,經過連續兩年戰爭,特別是去年大隋武將們所執行的那種摧毀策略后,高句麗國亦疲敝異常,兵馬戰鬥力大不如前。是以此番水師在畢奢城外登陸,幾乎是以催枯拉朽之勢一舉拿下了這座高句麗經營了多年的重鎮。高元小丑連續調兵來戰,都被大夥一鼓而破之。正當水師將士準備一股作氣拿下平壤的時候,偏偏皇帝陛下的聖旨從遼東城外送來了。
眾朝臣經過商議,居然准許了高句麗國請和!命令自見到聖旨之時起,三軍將士不可再繼續向高句麗境內深入,必須奏凱班師。
來護兒將軍與高句麗人交手多次,深知其狼子野心。因此不肯奉旨,召集弟兄們說道:算上這一次,我們已經第三次兵臨平壤城下了。如果還打不下該城,此辱這輩子也無法洗雪。一路上高句麗人的疲敝模樣大夥也看到了,只要你我再加一把勁兒,肯定能將高元小丑捉到,挖出他的心肝來祭拜我大隋三十萬冤死的孤魂。
眾將皆曰:諾!欲速戰速決。長史崔君肅卻跳出來,指責來護兒不尊聖旨,有違人臣之道。
來護兒說不過他,怒曰: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況且陛下也不知道水師已經勝券在握!
崔君肅明明不知兵,卻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架勢對眾將呵斥道:「如果你們敢聽從來將軍的命令,不肯奉旨。我今天一定把諸位眼中只有將軍,沒有皇上的舉動報告上去。打下平壤,大夥未必有功。一旦戰敗的結果,你們的家人絕對擔當不起!」 當場,就有幾名脾氣暴躁的武將跳起來對崔君肅報以老拳。但大夥氣出夠了,卻擔不起造反的污名,本來高昂的士氣瞬間降到了最低點。如此,即便將軍們有心再戰,也失去了必勝的把握。只好聽從了崔君肅的建議,掉頭撤軍。
「他奶奶的,這個誤事的狗官!」沒等周紹范將話說完,羅士信氣得一拍桌案,破口大罵。「這狗娘養的豈是什麼忠君體國,分明是不知武事,卻喜歡瞎指揮。」
他力氣甚大,一拍之下將自己面前的整個小几都拍塌了下去。瓜果、菜肴灑了一地。李旭見狀,趕緊喊僕人進來將地面收拾了,重新換過一張小几擺於羅士信面前。
羅士信自知失態,陪著笑臉向大夥解釋:「嘿嘿,幾位大人別見怪。在下聽著這些無賴文人的舉止就心煩,方才一時衝動了,請諸位大人多多包涵!」
「羅督尉乃性情之人,何罪之有。」來護兒擺擺手,笑著說道。被羅士信這麼一打岔,他的心情反而好了許多,愚悶之氣也隨著那幾句狗官的罵聲平了不少。舉起酒盞,向羅士信微笑至意:「久聞羅督尉少年英雄,今日一見,果然豪情蓋世。老夫敬你一杯,多謝你替我罵出了不願罵的話!」
「願與來老將軍同飲。士信雖無福追隨麾下,但亦常聞將軍大名。」羅士信舉盞相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賓主雙方又舉盞互敬,氣氛愈發融洽。席間仔細議論起三次東徵得失,發現居然有兩次都是誤在一群不知兵,卻喜歡對武事橫插一腳的文人身上。「我原來以為讀書讀多了,自然會長見識。誰知道有時候書讀多了,反而會把眼界讀得越來越窄!」羅士信膽子大,信口非議。
「恐怕讀窄的不僅僅是眼界,有些人,心胸也給讀得窄了。」周紹基苦笑著搖頭,憤憤地說起另一段令人義憤的經歷。
彼此意見不合,在武將之中是很常見的事情。大夥爭論之時各抒己見,爭論過後也就罷了,哪怕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自己的論斷完全正確,誰都拉不下臉來以最初的言論居功。偏偏那位崔長史不然,自從艦隊從東萊登陸起,無論走到哪,他都要拿班師的英明決定吹噓一番。吹完了陛下聖明,就自吹敢於直言,眾人皆醉之時就他一人獨醒。弄得大夥避之不及,吃飯時無人願與他相鄰。此人卻渾然不覺,自謂曲高和寡,光彩讓眾人不敢仰望。
「嗨,這種人天生就是出來惹人厭的,實在不值得我輩較真兒。你別理睬他,他的興緻自然就淡了。」旭子又給眾人敬了一輪酒,笑著安慰。
剛才羅士信拍案罵娘時,他一直含笑不語。事後大夥議論東征,他亦聽得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此刻偶發一言,卻大有道理。不但讓來護兒等人聽著順耳,還點出了對付無聊者的最實用招術。
置之不理!某些人的招術就是為了給你增加困惑,你表現得越在意,他笑得越開心。如果面對流言和非議如風過耳,那些包藏著禍心的嗡嗡聲還能收到什麼效果呢?這是旭子在前些日子流言四起時自己感悟出來的人生真諦。未必很強勢,卻極為有效。
「為李郎將此言干一杯!」來護兒若有所悟,大笑著建議。他平素的確有些固執,但絕非剛愎自用之徒。近日來卻被崔君肅這無恥的傢伙給描述得就像一個不分輕重的莽夫蠢材般下作。偏偏以他一軍主帥的身份,無法和這文人較真兒。如果與姓崔的翻臉,過後此人一定會說:看,我說中了吧。他惱羞成怒了!
因此,來護兒滿腔愚昧無處宣洩,只能在人少的場合偶爾借酒勁撒撒瘋。李旭的話雖然未必是有心而言,卻無疑起到了一語驚醒夢中人的作用。以來護兒本人在軍中的身份、地位,再來十個姓崔的也動搖不了。如果他過於執著了對方的言語,反而會成就了此人的聲名。到時候人嘴兩張皮,千傳萬傳后,還說不定把事實歪曲到哪般模樣。
「乾杯,為李郎將之悟!」張須陀舉起眼前酒盞,笑著響應。旭子在變,老將軍明顯地感覺到了其中變化。如果說以前的李旭是塊好鋼,卻失於脆硬。最近,這塊鋼卻好像被人淬了火,表面上堅硬依舊,內部卻彈性宛然。
「李郎將已經有了家室吧!」來護兒也感覺到了今天的李旭與他記憶中的那個大不相同。放下酒盞后,笑著相詢。以前的旭子就像他手中那把黑刀,即便刻意掩飾,依舊鋒芒畢露。而現在,他卻彷彿被藏進了鞘里,變得更含蓄,更穩重。
這種情況通常會發生在大多數男人成親之後,有了女人,不僅僅意味著生活中多了一份幸福,還意味著他們肩頭又多了一份責任。
「剛剛納了一房妾。」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應。作為正處於幸福之中的男人,他喜歡把幸福與所有人分享。
「怪不得此番與將軍重遇,給老夫的感覺大不相同!」來護兒大笑,再次命人將面前的酒盞斟滿。
「怪不得,怪不得!」張須陀亦笑,高高地舉起的酒杯。
「當日聽聞李郎將徑自掛冠而去,把一幫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弟兄白白便宜了宇文家的那個小子,老夫還為你憤憤不平。沒想到你居然因禍得福,不但在此成了家,人看上去也長大了不少!」喝罷新一輪酒,來護兒笑著誇讚。
他今年已經六十開外,所以用長者口吻對旭子說話並無不妥。雖然二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像此時顯出來的那麼親近。並且當日李旭之所以被宇文述逼迫,他亦要負很大責任。
李旭微笑著舉杯,眼神明澈而平靜。「宇文士及才能本來是我十倍,許國公命令晚輩將雄武營交由他來掌管,也在情理之中。晚輩只是遺憾當時走得匆忙,未來得及向老將軍辭行,也沒機會看到老將軍在皇天原發威,一日破敵三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