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隋亂:揚州慢(42)

  第199章 隋亂:揚州慢(42)

  這是大夥都心照不宣的公案。所以,獨孤家即便知道事情真相,也無法動搖皇帝陛下對幾個權臣的信任。而馮慈明的死,除了令朝野「震動」了一下外,再起不到任何作用。過些日子,「震動」過去,東西兩都便繼續歌舞昇平。


  「來護兒老將軍呢,馮老將軍畢竟曾經跟他並肩作戰過?」李旭仍然不甘心,用一種近乎於絕望的語氣追問。來護兒老將軍是個敢於擔當的人,從他私下贈給郡兵那麼多武器的行為上,旭子得出這種結論。雖然那天的三份「薄禮」幾乎花掉了他從塞外帶回來的最後積蓄,但旭子不認為來護兒老將軍是看了禮物輕重后,才決定贈送兵器數量的多寡的。


  「來老將軍因為支持馮老將軍出兵剿匪,已經被皇帝陛下申飭過一次。最近來將軍家的老七又準備迎娶裴大人家的女兒,他很忙,只好把為馮將軍報仇的事情先放一放!」獨孤林略帶嘲弄味道的答案,徹底打碎了眾人心中最後一點善良的願望。


  比起與裴家聯姻所帶來的利益,一個已經死去的同僚的確微不足道。共同利益面前,所有人都能成為朋友。旭子再次體會到了宇文士及曾經說過的話。這些世家大族的處事原則,永遠讓他學習不完。


  這就是我所效忠的朝廷啊。李旭感到自己的心裡彷彿有刀在扎。「為什麼你師父和你朋友都要造反?」石二丫的質問在他耳邊一遍遍回蕩。他轉頭,用目光掃視秦叔寶等人的臉。在眾人面孔上看到了同樣的不甘與失望。


  馮慈明曾經身為水師副總管,正三品將軍。他為朝廷戰死了,依舊沒人在乎。如果大夥戰死呢,作為不在皇帝陛下身邊的郡兵將領,他們的生死真的有人在乎么?

  「嗯哼!」張須陀及時地咳嗽了一聲,將因一時激憤而失去理智的眾人拉回現實中來。死者已已,生者的責任還在。敵將的用兵能力值得大夥研究,瓦崗軍志向遠大,必然不肯把自身的活動範圍限制於東郡。齊郡官兵說不定哪天還會與其相遇,那時再謹慎用兵,不如現在就仔細研究這個勁敵。


  「兵者,本來就是詭道。如果將來遇到這個姓徐的,大夥千萬要小心!此人不但用兵詭異,而且夠狠,夠毒!」張須陀手捻著鬍鬚,分析。


  這是一個接近於完美的戰例,即便作為對手,他亦對徐茂功的用兵能力佩服至極。此人膽子絕對夠大,居然敢以整支瓦崗軍作為誘餌。萬一計策失敗,瓦崗軍就會失去自己經營了多年的老巢。而失去老巢的流寇很難存在長久,不但官兵們會找上門來,其他流寇也會藉機行吞併之事。


  「大夥還需要注意的就是瓦崗軍的號召力,這支隊伍居然可以調動自己十倍的流寇前來助戰。咱們如果與他交手,四面八方的力量都需要考慮到!」張須陀點著邸報,繼續說道。


  「最後一仗應該不是徐茂功指揮的。指揮作戰的人根本沒把瓦崗軍的生死放在心上!」從悲憤中慢慢回復理智的李旭把手按在邸報上,突然插了一句。


  最後一戰不是徐茂功指揮的,秦叔寶等人了解徐茂功的用兵風格。此人指揮作戰時奇著屢出,但很少冒險。或者說,他根本捨不得拿瓦崗軍的弟兄們做賭注。否則,當日雙方第二度交手,他也不會在實力大戰優勢的情況下與郡兵們握手言和,然後帶了麾下群寇連夜遁走。


  「的確,徐茂功用兵捨不得下本錢,並且他好像根本瞧不起其他山寨的那些烏合之眾!」秦叔寶也低聲附和李旭的論斷。「先前跟馮慈明老將軍打得那三仗倒是頗合此人風格。每次瓦崗軍都是小敗,每次都傷不到筋骨!」


  無論是士卒的訓練程度、武器裝備還是總體數量,瓦崗軍與馮慈明麾下的大隋府兵都不在同一個檔次上。來護兒所帶之兵在三次征遼中走得全是水路,所受損失最小,實力保持得也最完整。在目前的大隋諸軍中,可算數一數二的精銳。所以,只要馮慈明的指揮不出現大的失誤,瓦崗軍被擊敗是理所當然。但瓦崗軍與其他流寇最大的不同點就是他們不會一潰千里,平素的堅苦訓練和指揮者的謹慎使得這支隊伍的生命力頑強異常。從旁觀者角度來推測,馮慈明老將軍正是看到了瓦崗軍的頑強,才不得不放棄一舉將其殲滅的念頭,改強攻為鎖困。誰料,這個策略卻給了另一個對手可乘之機!

  「沒錯,只有外人才會這麼指揮。因為崽賣爺田不痛心!」羅士信也加入進來,大聲肯定。


  「你們說的可是李密?」張須陀的兩眼猛然瞪得老大,鬚髮飛張。順著這個思路推測,一切謎團就完全解開了。李密的最大本事不是領兵作戰,而是借力成事。楊玄感之亂幾乎是他一手策劃,年初北海之亂也有他的影子,如今,他去了瓦崗山,借瓦崗軍之力來號召群盜,借群盜之力來羈絆瓦崗軍。


  是李密,這個家世、學識都為上上之選的王八蛋天生是個災星,走到哪裡,就把禍亂帶到哪裡。


  「如果這樣,徐茂功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就在大夥都為李密的狡詐與陰險而驚嘆的時候,獨孤林突然拍了拍手,幸災樂禍地說道。


  一句話,把屋子裡的鄭重氣氛攪得蕩然無存。如果群盜作為李密的助力加入瓦崗軍,他們肯定受不了徐茂功那種從嚴治軍,令行禁止的統御風格。而從徐茂功這兩年給瓦崗軍治定的發展策略上來看,他也容不得群盜在瓦崗山腳下胡作非為。


  兔子不吃窩邊草是瓦崗山壯得以悄然壯大的根本原因之一,為了得到周邊百姓的支持,瓦崗軍不惜捨近求遠,西進滎陽,南下樑郡去掠取發展物資,卻從來未曾在附近的靈昌、韋城、匡城等地搶過百姓一針一線。甚至在楊玄感造反期間,明知道白馬城防守空虛,都沒打過這個郡城的主意。此番與馮慈明鐵壁合圍,而瓦崗軍卻能悄然地從官軍眼皮底下溜出包圍圈,恐怕亦與他們平素的「善行」不無關係。


  大夥都輕聲笑了起來,無論獨孤林的猜測是否有道理,他們都希望徐茂功受窘。這倒不完全是因為大心腸歹毒,無論明招還是暗招,贏了就是第一招,瓦崗軍對付齊郡郡兵的招術也從未光明正大過。秦叔寶等人將頭看向李旭,希望他亦能感受到報復的快意。卻看見旭子皺著眉,眼神里隱隱露出幾分擔憂。


  「讓他們亂去吧,趁這機會,咱們剛好收拾自己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張須陀陀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李旭的臉上吸引到自己這邊來。他看出李旭在為徐茂功擔憂,他不希望因為李旭的爛好心而在麾下諸將之間引起什麼誤會。


  「對,咱們趁著李密忙著禍害瓦崗軍,先把齊郡周圍的那些大小盜匪給收拾了!」秦叔寶舉起手臂,第一個響應張須陀的號召。「這傢伙什麼都好,就是需要改改那天生的一幅爛好心。」在內心深處,他對李旭做如是評價。


  「這種性格也不錯,至少與他作朋友,比終日對著李密那種居心叵測的人舒服得多!」羅士信又看了一眼李旭,心中默默地想。


  陷入沉思中的旭子沒注意到周圍同伴們目光溫度的變化,此刻,他正在心中快速推測著汲郡一戰對洛陽附近局勢的影響。此戰之後,瓦崗軍的真正實力必然被揭開,他們吸引到的注意力肯定不只是來自周圍的土匪流寇,還有官軍,還有很多唯恐天下不亂的「英雄豪傑」。


  也許,新的一年中,天下所有風暴都將圍繞著瓦崗山而展開。那裡距離東都如此之近。而已經元氣大傷的大隋,能承受得了這場風暴么?

  「亂世將來。」旭子記得在數年前唐公李淵就做過如是預測。當時他年齡還小,不明白其中意味。今天,目睹了無數災難的他卻慢慢感覺到了這句話中所包含的壓力。


  亂世將來,如果你我無力回天,最好在災難及身之前讓自己變得更堅強。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和自己所關心著的人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新的輪迴開始的那一天。 「亂世來了!」唐公李淵將手中的邸報揉成了一個團,用力投入到腳下的炭盆中。白銅做成的巨大炭盆里裝滿了紅色的木炭,火苗輕輕一卷,就將落於其中的異物吞了下去,黑煙和烈焰快速騰起,緊跟著又回復了平靜。


  自從在危難之際受命擔任弘化郡留守之後,李家的幕府就擴大了許多。眼下大廳里坐著三十多人,都在等唐公李淵看完邸報后所得出的結論。誰料唐公卻好像睡著了,躺在鋪了虎皮的氈床上半晌不動,連呼吸聲都輕巧得幾不可聞。


  「父親大人太累了!」李世民有些傷感地想。這個家全靠父親一個人在支撐,無論朝廷方面刺來的明槍,還是麾下某些圖謀不軌者射來的暗箭,都被父親一個人擋了下去。而弟弟元吉生性頑皮胡鬧,至於哥哥建成?哼哼。李世民不否認自己遇到了一個寬宏大度,體貼善良的好哥哥。但在亂世之中,支撐一個家族需要的卻不僅僅是寬宏大度和體貼善良!


  正在想著,他聽見仰在氈塌上的父親低聲問道:「建成,入冬之後,壟右的民情怎樣?」


  「靈武郡那邊降了暴雪,牲畜和人都凍死了不少。郡守張大人已經奉命開倉了,但仍然有大批的流民向關內涌。上個月有四千七百人進入弘德縣,這個月上旬有逃來了一萬三千多人。弘德縣令王懷讓請示,是否派人把住路口,以免更多的流民進入弘化,引發不測之亂!」李建成聽見父親叫到自己,站起身,大聲回答。


  眼下父親負責關西十三郡治安,所轄範圍甚大。而其本身的政令又被僅僅限制在弘化郡範圍內,責重權少。所以凡事大夥都不得不小心。作為家族的長子,他亦竭盡全力去幫忙,希望能讓父親過得輕鬆一點。


  「你的意見呢,為父是否應該下令封鎖道路!」李淵沒有睜眼,以夢囈般的聲音問道。


  「依我之見,咱們不應該封鎖路口。靈武亦是父親您的職責範圍,如果不讓他們進入弘化逃災,流民們在靈武境內鬧起來,同樣是一場禍患!所以堵不如梳,弘化郡安置一部分災民,再向延安郡引導一部分災民,幾個郡分攤開,各地的壓力就沒有那麼大了。」李建成很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自認為合理的答案。


  仰在氈塌上的李淵輕輕皺了皺眉頭,用胳膊支撐起了身體。他沒有急著接受兒子的建議,而是用目光在諸位幕僚和武將臉上掃視了一圈,笑著問道:「你們大夥呢,覺得咱們該怎樣應對?」


  「卑職以為,世子的決斷有待推敲!」李淵的話音剛落,靠近大廳門口,一個二十幾歲的年青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先抱拳向建成行了個禮表示歉意,然後繼續說道:「據卑職所知,眼下受災的不止是靈武郡,河西的武威,金城等地亦暴雪成災。如果弘化郡一味地接受逃難者的話,大夥把這個消息互相傳開,開春之前蜂擁而來的災民估計要超過二十萬。而地方存糧本來就已經不足,眼下還要養大批郡兵防賊……」


  「眼下各地戰事不多,可以精簡一部分郡兵!」沒等年青人把話說完,馬元規站起身打斷了他的話。按規矩,在他們這些老人沒開口之前,年青人是不應該搶先表態的。可那個名叫長孫無忌年青人仗著自己是長孫順德的侄兒,他的妹妹又嫁給了李世民,所以行事有些肆無忌憚。


  「可突厥人在塞外虎視眈眈,會寧那邊曷薩那可汗又心懷不軌,據細作彙報,入冬后,延安賊劉迦綸的舊部又有了死灰復燃趨勢。」長孫無忌並不服氣,提高了聲音為自己的論述找根據。


  「事分輕重緩急!況且為政者當有仁愛之心!咱李府素得百姓擁戴,不可因一事而盡毀前功!」馬元規搖頭,口氣中隱隱已經帶出了幾分不悅。


  平心而論,他覺得對方的話未必沒有道理。但為了李府的長遠考慮,他必須維護世子建成的威信。


  「百姓亦未必希望外來人從他們口中奪食!馬長史且看,不出二十天,肯定有本地人和外來流民之間的衝突發生!」長孫無忌看看李淵和自己叔叔長孫順德的臉色,繼續辯解。


  因為李淵並沒有制止兩位幕僚的爭論,所以大廳內的氣氛一時變得有些熱鬧。謀士們抱著各種心態參與進來,嘈雜聲不絕於耳。大部分人支持李建成的懷柔策略,寧可把危機向後拖延,也不願意讓李府損失聲名。小部分人支持長孫無忌,認為為政者應該懂得捨棄,在無法求得兩全的時候,必須犧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乃至生命以保全大多數。還有一部分人謹慎地選擇了不支持任何一方。在他們眼裡,世子這個人不是很有擔當,給他幫忙,一旦出了紕漏,難免要落是非於身。


  李淵饒有興趣地聽了片刻,他喜歡這種七嘴八舌的熱鬧氣氛。為政者只有兼聽才會做出正確決斷。他希望通過身體力行,能教會兩個兒子,特別是世子建成這一點。


  當爭論聲越來越高,慢慢發展到直接攻擊對方人品的時候,李淵揮了揮手,打斷所有人的話,「好了,大夥就事論事,別借題發揮。咱們李府不興這個。」說完,他把頭又轉向李建成,和顏悅色地問道:「我兒聽了大夥所言,現在有什麼看法?」


  「我,我剛才的確考慮的有些過於簡單。但我還是主張以安撫為主,避免流民走上絕路。至於糧食來源,可以官府出一部分,讓地方大戶捐一部分。然後向朝廷告急,請戶部撥一部分。如果可能,明年春天時再組織流民屯田自救,百姓們有了營生后,就容易被安頓住!至於封鎖路口之舉,萬不可行。不過可以多派人手去疏導,在以防流民都向同一個地方聚!」李建成想了想,回答。


  一邊說,他一邊將目光看向陳演壽。直到這位李府第一謀士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笑意,他才喘了口氣,結束了自己的全部諫言。


  「嗯,你這次考慮得比剛才周詳得多。可如何疏導呢,你怎麼保證百姓都肯聽從疏導?」李淵點點頭,先肯定了兒子的進步,然後繼續問道。


  「這,這個,我還沒完全想好。但可以再交給大夥公議,找出具體辦法!」李建成被問了一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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