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隋亂:水龍吟(7)

  第216章 隋亂:水龍吟(7)

  「密公為人很大度,財寶都給大家分,自己一點都不留。不像咱們翟大當家,喜歡守著財寶過日子!」見程知節說得言不由衷,張遷想了想,又道。瓦崗軍原班將領中有一半人不喜歡李密,但也有一半人相信李密是童謠里的真命天子,希望能跟在他身後建立一番基業。所以私底下,大夥對李密的議論很多,爭執得也一直比較激烈。


  「咱翟大當家可是連大權都捨得交給別人,又何況是些身外之物!」單雄信與程知節的觀點大同小異,也對李密不是很有好感。


  「但密公能容人啊,那天程將軍當面奚落他,他都非但沒有生氣,而且知錯能改!」張遷也很固執,對自己的看法堅持到底。


  「是啊,這點比俺老程強。老程小時候跟人打架,只有打不過人家時,才會好漢不吃眼前虧。」程知節又笑,拿不相干的事情來岔開話題,「只是老程這種謙虛不長久,等哪天打得贏了,立刻跟他翻臉!」


  眾人拿這滿嘴跑舌頭的傢伙顯然沒辦法,只好不再繼續爭論。「想不到有人還能打得過程將軍?不知道他是哪位英雄?」說笑了一會兒,濮陽營頭領杜才幹追問。


  「我也記不得了,我從小跟人打架打到大。輸得沒一百次也有九十次!」程知節回答。仔細想了想,他又換了個頗為正式的口氣跟眾人打招呼,「待會兒兩軍交手時,若遇到李仲堅,你們誰也別跟他硬碰。交給我和雄信,這個點子有些扎手。」


  他和單雄信二人的武藝在瓦崗軍中數一數二,此刻叮囑其他將領別急於立功,已經是很明顯地對敵將心存忌憚了。眾將領紛紛感謝他的好心,同時也有人不甚服氣。「那個姓李的不又不是什麼名師之徒,真有傳說中那麼厲害么?」項釗從遠方的天際間轉回頭來,追問。


  「此人的武藝的確沒受過什麼高人指點」程知節難得認真了一回,鄭重地回答,「我聽徐軍師說,此人十四歲之前沒練過武。但從十四歲后就被逼著拿刀跟人拚命,這麼多年來,從遼東一直打到河南,大小百餘戰,無數好手名將戰死了,他卻好端端地活到現在!」


  「去,命令船隊加快速度,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停留!」在風起的剎那,李旭忽然扭轉頭,沖著自己身邊的親兵隊正周醒命令。


  「大人!」周醒驚詫地瞪圓眼睛,不知道主將為什麼發布這樣一道怪異的命令。在他眼裡,雖然風雨即將來臨,運河上的風景依舊美麗如畫。偶然有風襲來,那些柔柳前後扭動腰身,枝條飛舞。河面上的片片白帆也在一瞬間被風鼓滿,驚鴻一般順著水道迅速前滑。


  「去別羅嗦!」李旭沒有時間跟屬下解釋,大聲喝令。緊接著,他將腰間的黑刀舉起來,斜斜指向了運河東岸的一處小土丘。「弟兄們,到土丘上集中,成臨戰隊列!快!」


  鬆鬆垮垮的一千五百名騎手立刻如離弦的箭般沖向了這附近唯一的高地,他們亦不理解主帥的命令,但平素的嚴格訓練,教會了他們如何不折不扣地執行。馬蹄捲起的煙塵剎那間遮斷了土丘附近的天空,與此同時,一聲低低的號角也從遠處傳來,宛若虎嘯。


  不是郡兵們常用的角聲,郡兵們訓練時的角聲沒這樣低沉,這樣壓抑。伴著角聲,一股更大的煙塵出現在遠方的曠野上,數不清多少人,洪流般滾滾而來,將途中一切綠色吞沒。


  「土匪,土匪來了!」運河中商販們驚惶失措地叫喊。


  「打劫,打劫的來了!」河面上一片混亂,有人快速抄起槳,也有人迅速從船艙中拿出兵器。各家各號雇傭的刀客們則衝上船頭,彎弓搭箭,準備以生命捍衛自己的職責。但在看清楚來敵的一瞬間,他們手中的弓都開始發抖。


  敢在大隋官軍面前直接打劫的土匪實力恐怕不是他們這些刀客所能抵抗的,敵人不止一萬人,螞蟻般源源不斷地向運河邊涌過來。有眼尖者可以看見空中飄揚的旗幟,程、單、李、王……,足有二十面之多。滎陽周邊各郡能叫得上名字的豪傑,幾乎都在這一刻聚首。


  「咯咯咯!」有人聽見自己的牙齒在響。他不願在這個時候被人發現自己的軟弱,但全身肌肉無論如何都穩定不住。殺過來的是瓦崗群豪,他們幾乎傾巢而至。程知節、單雄心、李公逸、王當仁,每個名字在民間的作用都可以制止小孩夜哭。


  「河道上的人聽著,李將軍有令——」幾匹快馬沿著河堤高速奔來,邊跑邊喊。


  「李爺怎麼說,李爺怎麼說?」驚惶失措的刀客們終於看到了救星,帶著幾分哭腔追問。


  「李將軍命令大夥滿帆快走,瓦崗軍不是沖著你們來的,大夥趕緊走,千萬不要耽擱!」先前還稀里糊塗的周醒在馬蹄踏上河堤的一剎那回復了心智,將雙手攏在嘴邊,沖著河上大叫。「哎——―大夥加速向前闖啊,我家將軍給你們斷後!」隨同而來的親兵們齊聲高呼,將李旭的命令清楚地傳入每一片白帆之下。


  船篙,船槳,木板,刀鞘,聽到命令后,所有能令船隻加速前進的物件都伸下了水。一條條船如打跳的梭魚,快速劈開水面,逃向遠方。船上的人一邊用力划水,一邊不住地向土丘上回頭。


  「你,你家說,李爺能行么?」有人一邊喘息著,一邊問,聲音里滿懷期盼。


  「行,怎麼不行,誰能打得過他!」回答者信誓旦旦,目光卻不停地向岸邊瞄。那個承諾過保護他們的將領此刻正帶著千餘名弟兄,岩石一般站在土丘上。黑色的雲就壓在他的頭頂,他卻筆直地立在天地之間,不曾遲疑,亦不曾彎腰。


  「好人吶!」有人嘆息著贊。


  「好人自有天佑!」船主們燒著香,對著艙中的神牌喃喃有聲。「救苦救難,救苦救難……」


  「救你們的不是神靈,是我家……將軍!」待主帥的命令傳出后,周醒調轉了坐騎。在目光望向戰場的一瞬間,他有些猶豫。自家主將和來襲的敵人正在對峙。敵我雙方都在抓緊時間觀察戰場上的形勢,所以誰也沒急著搶先動手。西、南、北三個方向衝過來的瓦崗軍越聚越多,土丘上的眾人插翅難逃。


  與臨戰前的緊張氣氛不相稱,他們這幾個負責聯絡貨船的散騎成了最悠閑的人,自己人沒時間過問,敵人更不在乎。


  「我這樣做對么?」周醒望著河道,低低的問了自己一句。他突然有了一種拔出刀來,橫於頸間的衝動。


  「啥,周隊正說啥!」一名距離他最近的親兵驚詫地問。


  「回去,戰死在將軍身邊!」周醒用力甩了甩頭,大喊。以千五敵數萬,縱使將軍大人是白起轉世,他也沒有獲勝的希望了。而援軍,據周醒所知,援軍還在陽武,絕不可能分兵來相救。


  他撥轉馬頭,徑直地向自家軍陣所在奔去。那是一條不歸路,他不在乎。這一刻,他只想抽出刀來,痛痛快快,稀里糊塗地廝殺一場。


  「士信,今天咱們可以殺個痛快!」李旭望著土丘下慢慢彙集的敵軍,幽幽地說了一句。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楚地傳到了身邊每個人的耳朵。


  「殺!」親兵們舉起兵器,仰天高呼。


  「殺,殺,殺!」所有弟兄舉起兵器,構成一片鋼鐵叢林。叢林間,血紅的戰旗迎風招展,一個斗大的「李」字,於風中獵獵有聲。


  瓦崗軍顯然沒想到敵人在如此弱勢的情況下還能散發出如此濃的戰意,一時間很多人竟本能地向後退去,把身邊的旌旗撞得東倒西歪。 「孬種!」羅士信指著二百步外的敵軍哈哈大笑,笑聲中沒有半點懼怕的味道。


  「孬種!」千餘士兵隨著主將的笑聲一同叫罵,把輕蔑的聲音順著風傳下去,傳入敵軍中每個人的耳朵。


  「嗚——嗚——嗚!」瓦崗軍主將李密見自家弟兄未戰先怯,趕緊命令親兵吹起號角。低沉的角聲壓抑而綿長,伴著頭頂上彤雲緩緩壓下。郡兵的號手聽了,也毫不猶豫地以角聲回應,「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聲聲,燒得人熱血沸騰。


  李旭策動戰馬在陣前轉了一圈,看清楚了所有敵軍的戰旗。他走到羅士信身邊,用刀尖向正前方指了指,那隊兵馬陣容最齊整,在敵陣剛才的慌亂的表現中穩如磐石,「你的老相識來了,不過人數沒上次多!」他笑著低語,彷彿對面是多年未見的朋友。


  「看到了,正要尋他,到現在我胳膊上的傷口還痒痒呢!」羅士信笑呵呵地回應。正面與騎兵相對的是瓦崗軍的程知節和單雄信,他們的旗幟比別人乾淨,麾下的隊伍也遠比其他豪傑整齊。


  「我的老相識也在!」李旭的目光從程、單兩面戰旗上挪開,和刀尖一道指向瓦崗軍本部兵馬身側。那裡,大約有五千多彪形大漢簌擁著一位騎白馬,身穿銀色戰甲的將軍。此人身材生得甚是魁梧,看上去氣宇軒昂。


  「姓李啊,你的本家么?好大的排場!」羅士信皺了皺眉頭,說道。「莫非是李密,老子正要找他,他居然敢送上們來!」


  「這不已經來了么?」李旭笑著回應,「你看,咱們應該從哪裡動手?」


  「如果突圍的話,那邊最弱!」羅士信用長槊向王當仁所部位置指了指,建議。如果想給敵軍以教訓的話,他的聲音頓了頓,傲然道,「我想去會會李密!」


  「你能突破程知節和單雄信二人的瓦崗軍?」


  「突破不了,但我可以嚇得他們不敢分兵和你糾纏!」羅士信輕輕搖頭,臉上的表情卻非常輕鬆。


  敵軍是有備而來,這一點在對方的旗幟出現的剎那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但有備而來的烏合之眾卻未必是百鍊精銳的對手,對此,他無比自信。


  二人只顧得談笑風生,對面的瓦崗軍卻再度開始鼓噪。通過剛才的對峙,他們中一些人已經恢復了些體力。「投降吧,你們人太少!」幾個大嗓門的士兵高聲喊道。緊跟著,中軍處的人群一分,身穿銀甲白袍的李密施施然越眾而出。


  「請李將軍上前說話!」李密清了清嗓子,向被圍在土丘上的騎兵們喊道。


  「蒲山公李法主,有請李仲堅將軍上前說話!」數個親兵扯開嗓子,將李密的邀請一遍遍重複。


  「人家很看得起你啊!」羅士信聳聳肩膀,笑道。


  「我去會會他,一百步的時候,你看我的動作!咱們先試試平素訓練的驅弱逐強!然後再隨機應變!」李旭笑著對羅士信打了個手勢,然後將黑刀插回馬鞍側的刀鞘中。


  李旭空著雙手,緩緩地縱馬前行。羅士信取代了他主將的位置,右手緊緊地握住了令旗。李旭的暗示很清楚,羅士信知道自己該如何做。程、單、李、項……他的目光從一面面戰旗上掃過,最後,將目光集中在王當仁身上。


  李密的行頭顯然是經過一番精心整理的,從上到下都透出王者之氣。他騎著一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雜色的白龍駒,大約三歲口,和主人一樣乾淨利落。與戰馬毛色相襯的是一身亮銀軟甲,每一片甲葉都剛剛擦試過,纖塵不染。鎧甲之上是一頂爛銀翹沿護耳盔,兩側有金絲與綠翠點綴。頭盔之後則是一襲白色蘇綢披風,行進間飛舞飄搖,猶如疊浪。


  比起李密,旭子的打扮看上去就寒酸了許多。他依舊穿著當年唐公贈送的那襲鑌鐵黑鎧,很多地方已經破損了,修補的痕迹十分明顯。特別是被遠處的李密一襯托,愈發顯得扎眼。比鎧甲上補丁還扎眼的是他臉上叢生的鬍鬚與額頭下略帶倦意的雙眉,看上去就像幾天沒梳洗過,透著股說不出的疲憊。


  兩個人在烏雲下慢慢靠近,黑白分明。敵我雙方數萬道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突然間,眾將士的目光熱切起來,帶上了幾分欣賞。這些欣賞不是給旭子的,因為他的舉止素來與高貴無緣。


  萬眾矚目之下,李密大氣地拱手,笑著向自己的敵人問候:「黎陽一別,不覺兩年有餘,韋城侯別來無恙乎?」


  洒脫、高貴、彬彬有禮,即便以丈母娘挑女婿的目光,也不能從李密的舉止當中挑出半分暇癖來。這種多年養成的氣質曾為其贏得了無數英雄的好感,偏偏今天有人不識相,回答的話語和身上的鐵甲一樣冷硬如冰。


  「煩勞李寨主惦記著,截至今日之前,我一直很好!」李旭在馬上微微點了點頭,說道。


  「截至到今日?」李密皺了皺眉,很快又還以燦爛的微笑,「韋城侯真會說笑話,莫非是李某的出現令人感到不舒服么?」


  他能聽出對方話中的挑釁意味,換做自己身處二十倍的敵軍包圍中,也未必能高興得起來。但李密不想計較這些末節,對方是員天下少有的良將,能收服他,不但可以示徐茂功於恩,而且對將來的大業甚有裨益。


  「我是朝廷命官,你是流寇,官兵見到流寇,難道還該笑臉相迎么?」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他本來是不是個油嘴滑舌之輩,可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從見到李密那一刻起,就不打算假以辭色。對方說話越是客氣,他越不想按常理與之交談。


  「可李某從來沒把將軍當過敵人,相反,心中卻十分渴望與將軍結交。」李密的涵養功夫非常道家,任旭子怎樣張口寨主,閉口流寇,臉上都不帶半分不悅。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別人投之以桃李,旭子還之以刀矛。


  感覺到對方話中的濃烈殺氣,李密笑著搖頭,「李將軍何出此言?據密所知,你們這不過是第二次相見,又怎會結仇呢?當日黎陽城下,你我各為其主,只有公怨,沒有私仇。今日,亦是如此!」說道這,李密帶住坐騎,回頭向身後的大軍指了指。山坡下,兩萬五千餘將士搖旗吶喊,喧囂聲瞬間壓過了天邊滾過來的驚雷。


  彷彿事先有默契般,李旭亦帶住了坐騎。「差不過剛好一百步!」他心中估算,抬頭看了看頭上翻滾的烏雲,又感覺了一下頭盔外的風力,笑了笑,回答。「誠如寨主所言,你我之間的確沒什麼私人恩怨,但談交情么,也的確談不上!李寨主今日找我到底什麼事,請儘管直說。天要下雨了,我和弟兄們得抓緊時間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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