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隋亂:水龍吟(9)

  第218章 隋亂:水龍吟(9)

  「老子跟你拼了!」王當仁怒吼著迎了上來,手中鐵矛端得筆直。李旭回刀橫拍,刀面與矛身相交,發出「砰!」地一聲巨響。二人在馬背上都晃了兩晃,各自的兵器都被彈開。彈指間,兩匹戰馬錯鐙。王當仁以矛為棍,橫掃千軍。李旭的刀如游龍,貼著馬頸翻出,直奔王當仁肋下。


  這是以命換命的招術,就看誰的動作快。如此近的距離,長兵器反而吃虧。王當仁見勢不妙,鬆開已經不可能撤回的兵器,身體迅速向戰馬側面一歪。旭子的黑刀貼著他的大腿根掃了過去,割草一樣割破鎧甲,在其腰間留下了條半尺長的血口子。


  「啊——」王當仁厲聲慘號,不敢回頭,任戰馬馱著自己前沖。一名郡兵持槊來刺,被他披手奪槊,反刺落馬。緊跟著,他又刺傷一名騎兵,連人帶馬奪路而去。


  旭子的目的不是殺人,所以也不撥馬去追。而是帶著弟兄們繼續衝擊,不斷壓縮王當仁的殘部。那些失了主將的嘍啰們哪裡禁得起這般衝撞,騎兵們沖向哪,他們就從哪裡落潮般退開,三退兩退,已經丟棄了全部營壘,連帶著把李公逸所部雍丘營的陣腳都沖亂了。


  在看到王當仁的將旗第一次被砍倒的那一刻,李公逸已經發覺事情不妙。為了避免自己的陣腳不被潰兵所亂,他甚至下令所有弟兄停住腳步,原地結陣。可惜像他一般冷靜的人並不多,正所謂關心則亂。行軍長史是房彥藻是李密的生死之交,左司馬楊德方是李密的多年故舊,二人見羅士信沖得急,慌得號令亂髮,頻頻催促各部兵馬向中軍靠攏。李公逸被逼得頭皮發乍,不得不下令麾下弟兄們再次起身。可就在他剛剛開始移動腳步的剎那,數千殘兵被放羊般驅趕了過來。


  大小嘍啰魂飛魄散,他們不知道該繼續向中軍靠攏,還是轉身迎戰。李公逸再想改變對策,已經來不及,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陣腳也如陽光下的積雪般快速消融。


  「李將軍,咱們擋不住官兵!」校尉項釗與李公逸同屬一營,衝到他身邊大聲喊。「程知節說過,那個李仲堅有萬夫不當之勇!」


  「傳令,讓開敵軍兵鋒,向北退!」李公逸明白項釗的話是什麼意思,當機立斷。這種情況下,任何阻擋敵軍的動作都是徒勞的,不用與那些如狼似虎的騎兵交手,單憑王當仁麾下的潰軍,就足以將自己的這些弟兄衝垮。而退向戰場之外,則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全實力。如果李密身死,瓦崗山就不必再回,所以李公逸也不必在乎什麼軍法。如果李密僥倖沒死,今日一場大敗難免,無論怎麼追究,責任也追究不到他李公逸頭上。況且他保留下來的兵馬最多,理應受到嘉獎。


  抱著這種聰明的目的,雍丘營留少量兵馬阻擋外黃營的潰兵,大部兵馬向北急撤。轉眼間,瓦崗軍的側翼便空了下來。王當仁麾下的嘍啰衝過雍丘營阻攔,直撲自己的中軍。李旭帶領麾下的騎兵也旋風般兜了的圈子,驅趕著潰卒橫插進正與羅士信糾纏的敵軍當中。


  前後不到半刻鐘的時間,羅士信身邊的騎兵已經剩下不足兩百。他們給了瓦崗軍意想不到的重創,同時自己也損失過半。羅士信身上已經多處受傷,但依然酣戰不退。「殺李密!」一邊與衝過來的單雄信廝殺,他一邊大叫。「殺李密!」兩百多名騎兵同聲高呼,揮舞著長槊,將圍攏過來的嘍啰們一一捅倒。


  單雄信是帶著騎兵衝過來的,其他瓦崗內軍弟兄依然被自己人阻擋在圈子外。內軍副總管程知節應變迅速,發覺局勢不妙后,已經號令內軍放慢了腳步。他們一面中軍緩緩靠近,一面將各部的潰卒聚攏起來,由老兵們安撫著,列隊於瓦崗內軍的背後。雖然程知節發出的命令總是受到來自中軍的干擾,但就整體而言,這種應對舉措十分得當。重新有了主心骨潰卒們不再沒頭蒼蠅般亂跑亂撞,而是強打精神,重新匯籠成一支隊伍。


  「這樣做會招人猜忌!」謝映登一面憂心忡忡地向中軍方向眺望,一邊對程知節提出忠告。外軍各營本來與以徐茂功為首的內軍就有隔閡,關鍵時刻程知節見死不救,回去后難免會被人非難。


  從他這個角度看,內軍已經瀕臨崩潰。雍丘營擅自脫離戰場后,李旭所率的騎兵已經快速與羅士信所部人馬匯合到一處。單雄信帶領著三百多勁卒對付一個羅士信已經很吃力,被李旭從側翼一夾,立刻呈獻了潰勢。


  「嗚嗚——嗚嗚——嗚嗚!」見到單雄信抵擋不住敵軍衝擊,房彥藻等人又吹起了求救號角。同時,命令各部兵馬向內軍匯合的令旗也高高地升起。「聚殲敵軍!」房彥藻通過旗幟和號角聲表達出來的意思很明顯。只是這種天真的命令,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不止雍丘營一路,其他各營都在向後退。有的直接脫離了戰場,有的則避開正在交戰的核心,向程知節所在的位置靠攏。「只有瓦崗內軍能擋住李仲堅這個瘋子!」剎那間,幾乎所有將領都得到了一致的共識。「應該把弟兄們交給徐茂功重新訓練!」半年多來,徐茂功勸了無數次都無法讓眾人接受的觀點,在這混亂之際也被大夥重新拾起。


  「誰愛說什麼說什麼,弟兄們的命不比李密賤!」程知節兩眼死死盯著戰場,回答聲裡帶著幾分惱怒。這本來是場必勝之戰,前提是李密不臨時起意不賣弄他的口才。即便李密受傷,瓦崗軍也不應該敗得這樣慘。如果房彥藻的謀略真的對得起他的才名,如果楊德方的勇氣真的配得上他的官職,二人早就應該果斷下令全軍後撤,暫避敵軍鋒芒。而不是像這樣毫無掌法地與敵人亂戰,導致被自己人踩死的弟兄比被敵軍殺死得還多。


  他看到單雄信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然後消失。瞬間后,他看見幾個騎兵擁著渾身是血的單雄信向後急退。張亮帶著李密的心腹死士又沖了上去,試圖遲滯一下敵軍的推進速度,為房彥藻等人重整兵馬贏得時間。但戰鬥的結果並不是完全由勇氣來決定,李旭所部騎兵輕鬆地將張亮帶領的死士衝散,緊接著,羅士信迎上了張亮,李旭策馬再度沖向房彥藻。


  張亮的武藝遠不如羅士信,才兩個照面,他就被羅士信一槊擊下了戰馬。羅士信試圖取走失敗者的性命,立刻有十幾名身穿青色皮甲的親衛擁上。幾個人合力擋住了羅士信的馬頭,另外幾個人在千鈞一髮之際抱起張亮向後逃逸。


  羅士信十分惱怒,一槊將擋在自己馬前的敵人刺了個對穿。他順手一揮,將屍體砸向另外幾名敵軍。躲避不及的青甲侍衛被同伴的屍體紛紛砸倒,沒等他們站起身,羅士信的馬槊已致,刷地一下,將又一名死士的鎧甲劃成兩片,包裹在鎧甲之下的皮膚和肌肉也全部斷裂,血水從傷口處噴涌而出,同時將生命帶離肉體。


  有人試圖為同伴報仇,躺在地面上滾向羅士信的馬腹。羅士信斷喝一聲,夾著戰馬跳開丈許,然後轉頭一槊,乾淨利落地將失去目標的敵人刺死。他抽槊,驅馬,斜刺,幾個動作一氣呵成,挑起又一個躲避不及的倒霉蛋,大笑著將對方甩上了半空。


  這是一個魔鬼,外軍嘍啰們紛紛閃避。無論彙集起多少人,沒一個願意再去驗證羅士信的武藝。將眼前敵軍衝散后的羅士信得意地舉起馬槊,示意身邊的弟兄們向自己靠攏。然後他又將馬槊向前指了指,策馬撲向手足無措的另一夥敵軍。 騎兵依賴的是速度,在戰場上放棄那些可以長時間和你糾纏的敵人,攻打對方最弱所在,收效將遠遠大於與敵軍的精銳正碰。這是李旭在戰場上用命換來的經驗,通過交流,羅士信亦嫻熟地掌握了其中關竅。


  瓦崗軍的中軍繼續混亂,房彥藻等人已經顧不上再去管羅士信,一個更大的危機正快速向他們迫近。擊敗了單雄信后,李旭親自帶著騎兵,驅趕著潰卒倒卷向而來。凡是試圖阻擋的將領,都被他用黑刀砍在了馬下。


  千餘命壯漢被房彥藻驅趕著,搭成一道人牆,攔阻在旭子馬前。他們不住地退縮,眼裡充滿了恐懼。沒有人敢保證自己能擋住戰馬,但如果這道防線再破,戰場局勢將不可收拾。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的號角又響,哀怨而凄涼。忽然間,角聲猛地一滯。有支利箭當空飛來,中軍帥旗應聲而落。


  數百匹戰馬直接「撞」在了單薄的人牆,血肉橫飛。衝破人牆后的官軍甩掉長槊上的屍體,再度加速向前。沒有人能擋住他們的去路,缺乏訓練的瓦崗外軍各營嘍啰們在官兵面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四下奔逃,只要腳步稍有遲疑,冰冷槊尖就會從他們的胸口上透出,無情的馬蹄就會從他們的肋骨上踏過。


  房彥藻倉猝組織起來的人牆過於單薄,根本遲滯不了戰馬的速度。他試圖再度聚攏起兵馬,但被李旭射落的帥旗卻順著風『呼呼啦啦』地飄遠,根本不肯再替他傳達那些毫無條理的命令。看到自家的帥旗已經降下,周圍的各部兵馬愈發手足無措。沒有人知道中軍到底出現了什麼異常情況,也沒有人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敵人只有那麼一小股,還不足他們的一個零頭。可就是這一個零頭的官軍,卻像虎入羊群,鷹博眾雀。


  正手忙腳亂之中,那匹令人聞之膽落的黑色特勒驃已經出現在了光禿禿的旗杆附近。馬背上的旭子利落地一揮手,碗口粗的旗杆便轟然而倒。緊跟著,他用那柄黑色的長刀向房彥藻指了指,數百騎兵就像心有靈犀般,齊齊地端平了長槊。


  四尺槊鋒如同地獄惡鬼的一排尖牙,將面前的一切活物吞噬。擋在騎兵攻擊道路上的嘍啰要麼被長槊挑飛,要麼被戰馬踏死,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房彥藻見勢不妙,不敢留在原地與騎兵們硬拼,大喊了一聲,撥轉馬頭,加入了逃命者行列。「百死而不旋踵!」激勵士卒時,他無數次強調。等輪到自己真正面對死亡,他卻發現勇敢並不如寫文章時那麼容易。他拚命抽打著坐騎,唯恐被人從背後刺中。馬蹄的轟鳴聲卻始終不離其耳,彷彿所有敵軍都在追其一個。


  耳邊不停地傳來瀕危者的慘呼,那是沒有坐騎可用的普通嘍啰在敵軍槊下亡命,他們跑不過四條腿戰馬,只好接受被人獵殺的命運。「李密死了,殺了李密了!」慘呼和呻吟聲中間,有人在大聲地喊叫。房彥藻知道那是在造謠,因傷而昏迷的蒲山公李密早就被他放在了一輛馬車上,悄悄送進了郝孝德所率領的后軍。但是他也沒機會停下來反駁謠言,敵人粘他的馬尾后,隨時都可能奪走他的性命。


  追在房彥藻身後的是李旭本人和一百多名輕騎,他們稍稍再提高一點速度就可以給房彥藻身上增加一個透明窟窿,但沒有人那樣做。騎兵們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速度,不讓房彥藻等人有停下來整頓兵馬的時間,也避免一不留神將其殺掉。他們一邊將跑得精疲力竭的嘍啰兵們刺翻砍倒,一邊將恐懼和慌亂隨著房彥藻等人的腳步向敵陣更深處傳播。恐懼和慌亂才是更致命的武器,在以少擊多的情況下,它們比長槊的殺人效率更高。很多瓦崗軍的嘍啰兵都是被同伴推倒的,只因為這些人阻擋了自己同伴的逃命道路。而無數雙大腳就從倒地者的身體上踏過去,根本不顧忌彼此曾經有過袍澤之誼。


  羅士信帶著另一群騎兵,在混成一團的敵陣中來回攪動。他的攻擊不像李旭所部那樣具有非常明顯的目的性,而是在隨意擴大戰果。這種做法使得與其遭遇者的命運更殘酷,幾乎是被毫不猶豫地屠殺。有人已經丟下了兵器,放棄了抵抗。羅士信的戰馬還是從他們的胸口上踏了過去,片刻都不曾停歇。


  眾寡懸殊的情況下上不容為將者慈悲,更何況羅士信本不是名有慈悲之心的人。他左突右次,每一槊探出必有一人翻倒。而在每刺死一人後,他都不忘了張開嘴巴怒吼一聲,彷彿在數著自己今天到底奪走了多少條性命。


  醞釀了幾個時辰的雨終於下起來了,閃電與雷聲更加深了戰場上的恐怖景象。紅色的血被雨水一澆,快速溶解,然後和紅色的雨水一道匯流成溪,染紅整個河面。紅色的河面就在閃電的照耀下滔滔滾滾,流向遠方。遠方是曾經安寧繁華的大隋江山,伴著雷鳴和馬嘶聲在風雨中飄搖。


  整個戰場上,唯一不動的就是瓦崗內軍。幾次試圖沖入戰場核心扭轉潰勢的努力未果后,程知節下令麾下弟兄停止了營救行動。他們不再管別人的生死,而是排成一個方陣,磐石般站在戰場外側。「瓦崗」,另一桿寫著這支兵馬名字的戰旗則倔犟地挑在半空中,任風雨多猛也無法將其擊倒。


  「吹角,要求各營兵馬都向我這裡靠攏!」冷冷地望著前方的殺戮場,程知節大聲命令。這是一個絕對僭越的命令,作為一營將領而不是整支隊伍的指揮核心,他根本無權指揮其他各軍。而此命令一旦發出去,無論其是否正確,恐怕他都不會落到好結果。「臨陣奪權,擾亂軍心!」這八個字經過有心人的整理后壓下來,足夠讓他身敗名裂。


  「程將軍!」旗牌官賈文斌低聲地提醒了一句,然後將求救般的目光看向了謝映登。他希望對方能和自己一道制止程知節的莽撞。眼下全軍皆敗,唯內營全身而退,事後程知節只有功沒有過。為了穩定潰勢而強奪指揮權,程知節事後只有過沒有功。


  「傳令!」素來以理智著稱的謝映登的回答讓賈文斌更加失望。好像看穿了對方的心思般,話音落後,後者乾脆從賈雲斌手中奪過了令旗,快速地將其在風雨中來回舞動。


  「嗚——嗚嗚——嗚嗚!」高亢的角聲突然響了起來,壓過了天空中所有風雷。「瓦崗!」一道閃電凌空劈過,讓旗面上的大字更為清晰。為了讓所有人看清楚,程知節乾脆命令麾下親兵用長槊勾住了將旗的另外兩個角。「瓦崗!」豆大的雨點打在青色的旗面上,咚咚作響,亦使得黑色的字跡更顯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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