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隋亂:水龍吟(19)
第228章 隋亂:水龍吟(19)
「你!」張亮不敢違背,又將李密放了回去。本想在眾人面前表現一下自己堅強的李密甚為失望,用手肘支撐著床榻,奮力抬背。連試了幾次,左腿卻一點力氣都沒有。而臉上和脖子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令人頭暈目眩。
「我傷得很重么?」李密有些急了,伸手扯住賽扁鵲的衣裳。他是練武之人,雖然此刻在病中,力氣也非賽扁鵲這種普通人所能抵擋。瞬間將對方扯了個趔趄,緊接著「嗤」地一聲,對方衣服也被他扯開了條大口子。
「不重,沒有內傷!不過你脾氣越燥,傷口越難好!」賽扁鵲也上了火,一把將李密的手甩開,氣哼哼地呵斥。
「李某魯莽了,大夫莫怪。子明,待會兒取兩吊錢,賠了大夫的衣裳!」李密很快從失態中清醒,訕訕地笑了笑,道歉。
「衣裳倒是小事。你傷若好得慢,這些豪傑們又要怪我混飯吃!」賽扁鵲用手撫了撫衣裳上的褶皺,冷笑著回答。
「是弟兄們魯莽,李某代大夥一道賠罪!」李密於床榻上再度拱手,「請大夫明言,我的傷到底有多嚴重。怎麼我覺得一條腿沒有力氣,臉上也癢得難受?」
「你的臉上全是擦傷,我給你敷了葯,已經開始重新長肉了,再有半個月才能見風。將來可能會留一些疤,但男人么,臉上有些疤也無所謂。」賽扁鵲是個盡職的郎中,雖然惱恨李密等人無禮,還是好言安慰。「但左腿不大容易好,戰馬將腿骨壓折了。今後可以騎馬,但步行時也許得藉助拐杖!」
「是么?」李密的臉被布包著,所以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在下已經盡了全力。你吉人天象,才能有這個效果。如果換做旁人,也許永遠醒不來了!」郎中點點頭,回應。
「多謝。大夫先休息去吧。我不動便是了!」李密輕輕動了動頭,吩咐。
目送著賽扁鵲出門,他眼裡始終帶著笑。「去他娘的吉人天相!」同時,一個悲憤的聲音於他心頭狂喊。他是相信自己有天命的,否則,無法解釋為何經歷了那麼多大風大浪,每次他都能化險為夷。
但這個天命讓他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一張臉,一條腿,對於一個時刻在意在自己形象的人來說,這簡直比殺了他還叫人難受。
「李仲堅!」片刻之後,李密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李仲堅在哪兒,他沒有趁勢攻上山來么?」
「李仲堅和張須陀於原武會師,但他們沒有趁機東進。而是留在了原武。據細作探明,他們停留的原因是由於李仲堅新納了一個妾,需要請人吃喜酒。據說他的妾室為張須陀大人的義女。」張亮再次上前,低下頭彙報。
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就是郡兵們沒有趁勢東進的緣由。無論張須陀還是李旭,都不是那種分不清輕重緩急的莽夫。他們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了稍縱即逝的戰機。
「李仲堅不是那種人!」與張亮想的一樣,李密也不認為娶親是郡兵們止步不前的原因所在。「子明,難道你也學會了捕風捉影了么?」
聽了李密的指責,張亮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尷尬。多年來,他一直負責李家與江湖朋友的聯絡,還從來沒讓家主失過望。「咱們在原武的眼線靠不近軍營,而徐茂功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眼線又恰好斷了。所以,所以才導致線報這樣含糊!」
「眼線斷了,被發現了么?」李密吃了一驚,追問。
「沒有被發現,但在兩軍交戰的第二天,他就被姓李的派去跟那個來過山寨的潘占陽一道出了塞。具體什麼任務,他自己也不清楚!」張亮想了想,回答。
「潘占陽,那個契丹人的管家?」李密皺著眉頭,努力把幾件事情聯繫到一處。以他的目光,當然看不到此刻塞外的風雲變幻。因此想了半天也沒理出任何頭緒,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方面。
「茂功呢,他怎麼說?」
「徐統領回山後便急著煉兵,趁著您昏睡,這廝居然要求各營裁撤老弱,把精銳都交出來統一整訓。翟大當家不管他,大夥也拗他不過,所以正等著密公來主持公道!」房彥藻終於又得到一個說話機會,站在人群后,低聲打小報告。
運河畔一戰後,瓦崗軍原班兵馬氣焰大漲。其他外來各營已經無力與之相抗。一旦徐茂功將各營精銳抽調出來打亂重組,很多人就要喪失手中的權力。所以,大夥日夜盼著李密醒來。只有李密心機,才能壓制住徐茂功的強勢。
但李密的表現卻非常令眾人失望。沖著房彥藻搖了搖頭,他低聲吩咐道:「傳我的將令,在我卧病之時,軍中大小事務全交給茂功。各營兵馬去蕪存精,由茂功重新整訓。老弱一概發錢遣散,女人和孩子集中到老營安置!」
「可徐茂功那天也打了大敗仗!雖然沒損失人,卻狼狽逃回,連戰旗和輜重都丟棄了!」眾豪傑一聽,立刻著了急,七嘴八舌地彙報。
當日另一路兵馬也是完敗,從這一點講,徐茂功才能一點不在李密之上。況且他為人過於嚴苛,在大夥眼裡根本不是個稱職的軍師。
「這就是茂功高於你我之處。他不是戰敗,是不想咱們瓦崗軍分崩離析!」李密在病榻上輕輕搖頭,點破。
他不想讓瓦崗軍分崩離析!沒人曾經預料到這個答案,剎那間,很多人無地自容。
如果在李密所領兵馬於運河畔慘敗的同一天,負責牽制敵軍的徐茂功卻打了個大勝仗,或者是其完成任務后從容退回,毫髮無損,外營諸統領還有與瓦崗軍內營大著嗓門兒說話的勇氣么?
如果內營將士以此為理由,要求李密將兵權交出,並且要求前來依附的外營兵馬從此唯內營的馬首是瞻,群豪們肯低頭么?
如果雙方因此僵持不下,甚至大打出手,最後結局是什麼?
不必問,誰都知道最後的答案。
徐茂功以潰敗的方式自辱,避免了內營諸將趁機逼宮。也同時避免了剛剛壯大起來的瓦崗軍面臨一次分裂。無論他最後求的是什麼,這份心胸,外營眾將無人能及。想到這,就連素來最看不起徐茂功的房彥藻都慚愧地低下了頭,嘆息道:「大夥平時都看不慣這姓徐的,誰料此人居然有如此胸懷!」
「當日咱們能平安脫身,也多虧了內營將士!」牛進達亦嘆了一聲,在旁邊附和。密公原來做事的方法未必行得通,雖然他憑著過人的號召力動輒聚眾數萬,但無論是在黎陽城外,還是在運河岸邊,他都被旭子打了個落花流水。
一方面,牛進達佩服自己當年的同伴實在英雄了得,另一方面,他心裡也對李密的能力感到了一絲懷疑。此刻和他心思相同的不止是一個人,吳黑闥、張亮以及王伯當三人眼中也流露出了同樣的神色。特別是王伯當,他所部兵馬與瓦崗軍內營很早之前就開始合作,充分了解當年那支看似兵微將寡的瓦崗軍和現在這支擁有數十萬弟兄的瓦崗軍之間的差別。「密公說得沒錯,咱們的確應該重新整軍。徐統領已經暗中讓了大夥一步,咱們理應知恩圖報。」
「不光是知恩圖報,這是公事,與私交無關!」躺在床上的李密用力搖頭,眼神中痛苦中夾著絕決。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他的心胸被無形間拓寬了許多。「第一,大敵當前,咱們瓦崗軍鬧不得分裂。第二,咱們原來那種領兵方式,過於兒戲。內營三千人,就能穩住陣腳。咱們兩萬餘,卻被人像羊一樣趕。這已經證明了茂功當初的主張沒有錯!」 「此番戰敗,皆因某大意輕敵!」李密頓了頓,又道,「所以,待傷好之後,某當親往翟大當家處請罪,給枉死的弟兄們一個交代!」說道激動處,他雙眼微紅,一股清亮的淚從眼角淌出,潤濕了腮邊的白布。
「密公切不可如此自責!」見李密說得坦誠,眾將心裡大為感動,連些許對其愛賣弄的不滿都打消了,紛紛出言勸告。
「此番戰敗,大夥皆有過失,責任不該密公一個人來擔!」房彥藻最善於把握李密的心思,搶先帶頭勸阻。
「是啊,大夥麾下的兵不堪用,實在怪不得密公!」王當仁、李公逸等也唯恐李密去職,山寨中缺了為自己說話的人,跟著表示願意分擔戰敗的責任。
緊跟著,張亮、孟讓、楊德方、鄭德韜也紛紛上前,力勸李密不要離任。李密向張亮做了個手勢,要求對方將自己上身抬起來,背後塞了兩個枕頭。然後斜坐著,用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諸位兄弟的好意,某心領了。然治軍之道,重在賞罰分明。如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將來如何能服眾?此番戰敗,讓某深知自家才能不及。因此願虛軍師之位以待高賢。此意已決,大夥勿勸!」
眾人見李密臉上的表情不似在作假,心中更是緊張。七嘴八舌地苦勸他不要自暴自棄,李密就是不聽。房彥藻無奈,只好走到眾人面前,大聲說道:「密公想置我等於死地否?我等來聚瓦崗,全是因為密公。若密公辭軍師之位,我等亦只好各自散了,免得將來求不得功名,反而成了刀下之鬼!」
「是啊,若是密公執意不再主事,我等也只好回家去了!」孟讓等人跟著攙和。
「不可。我乃引咎辭職,讓賢與人。與諸位無干,況且茂功才能的確遠在我之上!」李密見大夥鬧著要散夥,連連擺手。動作一大,他臉上的創傷又被抻動,直疼得呲牙咧嘴。
「密公何等話來,徐統領故意戰敗自污,就是不想與密公爭軍師之位。密公若是執意請辭,不但冷弟兄們心冷,亦枉費了徐統領一番好意!」牛進達在一旁看了半天,最後也加入了挽留行列。
「話雖如此,我等也不能讓翟大當家難做!」李密卻不過眾人的盛情,嘆了口氣,幽幽說道。
「澤無莆不興,莆無澤不長!密公莫非忘了當日卜者之語。況且翟大當家又不是沒打過仗,豈會苛求這一時之成敗?」王伯當接過話頭,笑著開解。
這兩句批語是著名的算命先生賈雄當日替翟讓占卜前程時得出的結論。翟讓的姓氏與澤相近,而李密的封爵為莆山公,所以賈雄從卦像上算出,翟讓這輩子如果想成就功業,必須依仗李密。同樣,李密如果想得償心中所願,也離不開翟讓。
作為瓦崗軍大當家得翟讓之所以能非常信任地將兵權交給李密,除了敬畏對方的名氣和那句李姓當代楊家的預言外,與這兩句卦辭也不無干係。
「好一句澤無莆不興,密公,難道小小一敗,便打掉了你的雄心壯志么?」沒等李密再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爽朗的問候。
眾人聞聲扭頭,看見翟讓帶著司馬王儒信和內軍統領徐茂功二人大笑著走了進來。「密公,我推薦的郎中可堪用否?」翟讓與眾人點頭寒暄,一邊問道,目光中不無得意之色。
「多謝兄長覓得如此神醫,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此番恩德,無以為報。願今後牽馬執戈,任兄差遣!」李密知道肯定是賽扁鵲將自己的從昏睡中醒來的消息通知了翟讓,掙扎著將身體坐直,拱手稱謝。
「什麼差遣不差遣的,卜者不是說了么,咱們是一輛車上的兩個輪子,離不開你,也少不了我!」翟讓為人甚是豪爽,上前一把將李密攙扶住,笑著說道。「你只管盡心養傷,這些日子先讓茂功替你操練士卒。等你傷好了,山寨中事還由你來做主!」
外營眾將先前還擔心翟讓因為一場戰敗就失去了對李密的信心,聞聽對方如此說,暗自佩服對方氣概了得。「也只有翟讓這樣的大當家,才容得下密公這種真豪雄!」吳黑闥暗中贊了一句,將目光看向牛進達。恰恰牛進達的雙眼也轉過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各自又匆匆把頭轉開去。
「此番兵敗,罪皆在我!」雖然翟讓已經表示不會剝奪軍權,李密依舊主動請罪。
「別說了,誰還沒打過敗仗不成!」翟讓將大手一揮,制止李密的繼續表白。「我打過的敗仗比你還多,若一敗就降職,現在早就把自己降成小嘍啰了。茂功早就跟我說了,是李仲堅那廝狡詐,加之官兵訓練有素,器械優良。非你指揮不利之過。咱們兄弟吃了這一次虧,今後齊心協力,把場子找回來便是。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況且當下官軍大兵壓境,你若再撂了挑子,豈不是亂了軍心?」
「李密考慮不周,請大當家治罪!」聽完翟讓一番話,李密羞愧莫名,匍匐於病床上不敢抬頭。
「沒罪,咱們這又不是楊廣那廝的朝廷,還不準人家說話了。你躺好,別動了傷口。其他事情咱們等你傷好以後再商量!」翟讓抱起李密,將其身體放平,又親手加了一條薄單子在其身上,笑著叮囑。
大夥見李密和翟讓依舊親密無間,亦按照先前商議的結果,紛紛表示願意將手中兵馬交給徐茂功重新整訓。徐茂功客套了幾句,見眾人的表情不似作偽,很高興地答應了。
「雖然咱們這回吃了個小虧,但是知道自身缺陷在哪裡,也未必是件壞事!」看到一直糾纏不清的麻煩突然間被理順,翟讓非常高興,捋著鬍鬚說道。
「我等當年是沒遇到勁敵,難免妄自尊大。這回被李仲堅那廝打醒了,將來再不會犯同樣的錯!」李密側過頭來,笑著補充。
「嗯!翟大當家居中坐鎮。密公在外縱橫捭合,徐統領在內調兵遣將,我等陣前廝殺,何愁官軍不退!」王伯當、吳黑闥等人對這樣的結果也非常滿意,主動表示願意聽從徐茂功調遣。
「對,徐統領以後儘管下令,哪個王八蛋敢不聽招呼,咱們大夥一起揍他!」王當仁、李公逸等人陸續加入,笑著表明態度。
「願與諸君同心協力,共創瓦崗大業!」徐茂功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團團做了一個揖,大聲回答。
「我等駑鈍,願事茂功以師父之禮!」房彥藻長揖讓相還。
眾豪傑相視大笑,頓時間覺得天高地闊,連吹過來的山風都帶上了幾分男兒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