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隋亂:水龍吟(20)
第229章 隋亂:水龍吟(20)
誰也沒料到遭受到一場重擊的瓦崗軍反而因禍得福,在敵軍的逼迫下,其內部幾派勢力快速放棄前嫌,達成整軍協議。這種突如起來的團結景象甭說底層小嘍啰看了無法理解,就連一些核心將領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但是,當李密拄著拐杖出現在徐茂功身後時,大夥明白,該是敵人做夢的時候了。
徐茂功用兵謹慎,卻不擅長出奇制勝。李密用兵飄忽,細節處卻總欠斟酌。二人能力剛好互補,彼此配合起來,則相輔相成。他們根據事先商定的協議,一邊將各營兵馬打散重整,一邊憑藉著瓦崗周圍的地形與官軍周旋。從夏末周旋到秋中,雖然敗多勝少,但官軍再也無法重現運河畔的輝煌。
前來進剿的官軍有兩支,一支是張須陀和李旭所帶領的齊郡地方兵馬。另一支是來自洛陽的內府精銳。兩支官軍在人數上相差不多,但戰鬥力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多次交手后,瓦崗將領們很快就總結出一個經驗。如果遭遇到以輕甲和橫刀為主的官軍,一定要謹慎。雖然他們的裝備看上去與瓦崗軍相差無幾,其戰鬥力卻決不可輕視。如果遭遇到衣甲光鮮,長槊如林的官軍,恭喜你,今天被老天看中了。直接衝上去,肯定大有斬獲。
入秋後,因為形勢所迫,張須陀不得不放棄一口將瓦崗軍吃掉的念頭。他以郡兵為主力,步步為營,挨個山頭蠶食瓦崗軍的領地。至於朝廷派來的那支「生力軍」,則被其委派做側應,負責對被打散的殘匪進行圍追堵截。
瓦崗軍在徐、李二人的帶領下,果斷放棄主寨,化整為零,不斷於群山中轉移陣地。張須陀如願吃掉了幾支行動緩慢的匪眾,卻始終都沒與賊軍主力接觸上。而負責協從圍堵瓦崗軍的虎賁郎將劉長恭和御史蕭懷靜所部府兵則鴻運當頭,每每正碰上瓦崗精銳。雙方交戰的結果千篇一律,府兵們因為種種「可以理解」的原因被敵軍突破防線,然後「浴血奮戰」將陣地重新奪回。只是他們當將包圍圈再度封閉起來后,瓦崗軍主力早已帶著繳獲來的輜重,押著俘虜,走向另一個山頭了。
如是幾次,連程知節都開始感謝起朝廷的「關心」來。「要不說皇帝老兒心腸好呢,居然派了這樣一幫熊包來拖張須陀的後腿。」他一手牽著從敵軍手中搶得的高頭大馬,另一手舉著先皇在世時由兵部器械司精心打造的長槊。寒光閃閃的槊鋒上還挑著一件從俘虜將領身上扒下來的鍍金掐絲荷葉甲。「再這樣打半年,光蕭大御史送的貨就夠咱們再擴建一個營的。體貼啊,真是體貼!」
「不是陛下派我們來的!」走在程知節馬前的俘虜模樣長得雖然細嫩了些,卻不願意聽賊人如此編排自己的主公,大聲抗辯。
「不是皇上派你們來的,難道別人還敢矯旨調兵不成?」謝映登在一旁聽得有趣,笑著追問。
對於被抓到的官員子弟,瓦崗軍通常不予以誅殺。而是依照翟讓定下的規矩,要求其家族支付珠寶銅錢作為贖金。即使其家族拒絕支付,俘虜主動加入瓦崗也可以免罪。所以,被俘虜的小將心情雖然彷徨,卻不是非常害怕。回頭輕蔑地看了謝映登一眼,此人以教訓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般口吻說道:「皇上夏天時就去塞上與突厥人會盟了,怎會在意你們這些跳樑小丑。若不是虞大人想給陛下一個驚喜,誰願意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吆,就像我們請你來似的!」王當仁脾氣沒有謝映登那麼好,用槊柄敲了下俘虜的頭,啐道。
「我叔叔是高德儒!」挨了打的俘虜氣鼓鼓地轉過身,大聲強調。
「我們知道你是高公子,家裡有很多錢。你放心,我們要的贖金絕不會少,以免墜了你的身份!」王當仁又用槊桿敲了對方一下,嘲弄。
「我叔叔是陛下親點的朝散大夫!」俘虜更怒,乾脆將叔叔的官職也報了出來嚇唬人。
「知道,再羅嗦老子直接捅了你!即便是虞世基本人來了,老子也要拿槊敲敲他的腦袋。何況他手下的走狗!」單雄信也趕上前湊熱鬧,一槊桿敲在俘虜背上,打得對方一個跟蹌。
挨了打的俘虜這回終於老實了,抱著肩膀,跌跌撞撞向前走,眼淚順著腮幫子向下淌個沒完。
謝映登見到俘虜那個熊包樣,嘆了口氣,打手勢要求將士們不要繼續欺負此人。「這個虞世基,把戰事太當兒戲了!」他搖搖頭,低聲點評。眼前的俘虜無論從長相還是心智,明顯都是個還沒長大的傻小子。像這樣的傻小子,每次瓦崗軍與府兵交上手,都能走馬活擒好幾個。這些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材料,家人之所以把他們安插到軍旅中來,明顯是抱著讓他們混軍功的念頭。而參掌朝政虞世基大人連這樣的隊伍都敢向瓦崗山派,原因當然是以為自己一方有了必勝的把握。
「我聽咱們的人說,虞世基總是向昏君撒謊,說天下英豪就要被剿滅了。估計這廝平素撒謊撒得太順嘴,結果把自己也繞了進去,已經分不清事實和謊言的區別!」程知節也嘆了口氣,附和。
如果朝廷是個政治清明的朝廷,他們這夥人也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即便如此,大夥還是希望皇帝別那麼昏,大臣們別那樣尸位素餐。這是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態,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眾人自己也不清楚。
「把這小子押遠一些!」與謝映登相對著嘆了幾聲氣后,程知節命令。
幾個親兵聞聲上前,推著俘虜走向前方的山坡。已經是八月了,山林的顏色極為鮮艷。一片片金紅金紅的葉子就像被畫筆染過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目送俘虜的影子去遠,程知節深深吐了口氣,「呼,這世道!映登,你還記得咱們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細作最後一次送來的消息內容么?」
「他說被李仲堅派道塞外去,聯絡什麼契丹和突厥人。」謝映登皺著眉頭,回憶。好不容易安插的細作被人支走,給他收集敵軍動向的任務增加了許多不便。對此事,謝映登和徐茂功、李密等人反覆分析過,都認為細作的身份沒有被敵將識破。但李仲堅將貼身親衛派去塞外的原因,三人卻誰也猜不出來。
徐茂功知道對方在塞外有一大筆財產,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李旭不是貪財之人。大戰在即,他決不會為了些身外之物過度分心。
至於郡兵突然停止進攻、坐視戰機溜走的原因。如今已經真相大白。不是因為李旭好色誤事,而是因為張須陀不敢違抗來自東都的聖旨。當其餘所有解不開的謎團的答案都浮出水面后,李旭派親信出塞的安排則愈發顯得怪異。
「此人處處料敵機先,實在有些本事。如果不是出在你死我活的位置上,我願與他一交!」程知節的目光從連綿起伏的山頭上掠過,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茂功對他一直很推崇。咱們跟他交手這麼多次,無論事先做了充分準備也好,突然遭遇也罷,一次都沒站到便宜!」謝映登也帶住戰馬,望著周圍火一樣的樹葉說道。
李旭的武藝有著明顯江南謝家的痕迹,如果謝映登所猜不錯,對方口中那個磨鏡老人,就是謝家失蹤多年的族叔。當年在南陳覆滅之時,江南才俊紛紛更換門庭,唯獨謝家最有才華的繼承人為了一個女子遠走塞外。 「那傢伙機敏得就像一頭狼,絕對不會隨便做些無聊舉動!」程知節對李旭的才能也很佩服,但更注重於猜測其行為的目的。
「我覺得他派人去塞外,與昏君出巡關係甚大!」幾乎同時,謝映登開口說道。
二人快速互相看了一眼,身體里就像被照進了一道陽光,從頭亮到了腳。如果李旭派人出塞是為了昏君出巡,則意味著他私下認為昏君在塞上會有磨難,因為沒有辦法讓虞世基等人相信自己的推測,所以不得不暗中布置。
昏君萬一遭難!則天下必將大亂。對瓦崗軍來說,這簡直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把握住了,不但可以順利令張須陀退兵,甚至可以走出深山,進而爭奪天下!
「必須將這個消息通知密公和徐統領!」謝映登兜轉馬頭,急切地說道。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傳令兵一邊大聲呼喊程知節的官爵,一邊高高地舉起手中的令旗。
「徐統領有令。調程知節、單雄信、王伯當三人及其所部兵馬火速趕往白馬峪,截殺敵軍!徐統領請諸位將軍先行,他稍後便趕上與大夥匯合!」
白馬峪是位於瓦崗北麓的一個小山豁,位置不算險要,卻剛好卡在瓦崗至東郡府城的官道上。對於熟悉瓦崗山附近一草一木的群豪們來說,他們想去府城有無數條捷徑可走。對於來到東郡沒幾天的官軍而言,那裡卻是他們唯一能走的通道。
「應該是股大風!」程知節順口講了一句黑話,轉頭命令身邊的三營兵馬掉頭向北。他在瓦崗山的座次僅次於徐茂功,因此可以直接指揮這三個最精銳的營。而王伯當和單雄信此刻也樂於聽從他的號令,因為大夥都明白,值得瓦崗軍出動全部精銳對付的敵人,肯定不是什麼籍籍無名之輩。
順著一條放羊人踩出的小道走了半個時辰后,眾豪傑發現了此行的目標。獵物就在遠處的山腳下,大約有一千二百多人。沿著並不寬闊的官道策馬疾行。在這支隊伍的最後還跟著八百多匹空著鞍子的坐騎,毛色光鮮,個頭高大。再往後,則是他們的主將。騎在一匹黑色的特勒驃之上,渾身的鎧甲也是漆黑,就像一塊滾動的岩石。
「加快腳步,截住他,給密公報仇!」王伯當啞著嗓子低吼了一句。雙方彼此之間還隔著一道河谷和一處緩坡,所以他不怕敵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對方的主將燒成灰他也忘不了,密公臉上傷疤和手中的拐杖,全憑此人所賜。
李密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即便沒有真名天子的傳說做背景,他憑著絕佳的外形和胸中的學問也能折服一大批人。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麻臉瘸子,形象盡毀。將來即便瓦崗軍打下了天下,很多以貌取人的傢伙也不會甘心再擁立李密為君。
作為臨時主將,程知節心中對敵人的恨意不似王伯當那樣濃。此刻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完成徐茂功交待下來的任務。「雄信,你的營留下兩百人拖后收拾輜重。其他弟兄放棄戰馬和重盾,咱們走直線翻鯉魚背,肯定能在白馬峪將敵人截住!」略做沉吟,他立刻做出決定。鯉魚背是前方一道非常陡的山坡,騎兵無法攀爬,只好順著官道繞行。山民出身的瓦崗嘍啰卻可以直接越嶺而過,比山下的敵軍少走近二十里。
「小聲向後傳,走鯉魚背。放棄坐騎和重盾。」旗牌官賈文斌將程知節的命令整理加工,變成一道切實可行的指示。
「小聲向後傳,放棄坐騎和重盾,走鯉魚背!」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快速向後傳遞。程知節和王伯當等人率先跳下坐騎,把兵器扛在肩膀上,帶頭走進另一條更為陡峭的小路。謝映登和單雄信安排完了善後事宜,立刻跟進。六千多將士向山風一般,很快就悄然消失在金黃色的樹林后。
山腳下的騎兵彷彿對來自頭頂的危險也有所察覺,猛然加快了速度。馬蹄聲如雷鳴,穿過密林送入瓦崗將士的耳朵。眾將士們聽到后,腳下越發用力。兩支彼此之間懷有血海深仇的隊伍就這樣一直一曲,比著賽撲向了同一地點。
「他們要去救昏君!」一邊跑,程知節一邊和單雄信等人分析。「否則府兵不會給他們提供戰馬。那些漂亮的戰馬肯定是府兵提供的,齊郡的人買不起這麼好的坐騎!」路有些陡,很多時候他不得不把長槊豎起來當拐杖。這馬上殺人的傢伙顯然不合手,每每掛住頭頂上的老樹枝,帶得秋葉紛飛如雪。
「能威脅到昏君安全,突厥人至少得出十萬以上狼騎。帶著一千多人就敢與十萬敵軍拚命,那廝對昏君真夠忠心!」謝映登的喘息聲猶如風箱,中間夾雜著他的見解。
諸將中,只有程、謝二人猜到了郡兵真實意圖。所以,周圍的幾個頭領聽得滿頭霧水。但隨著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一個說一個解釋,大夥很快就都明白了此戰的重要。
「殺了他們,不但給密公報了仇。也給天下群豪解決了個大麻煩!」不知道因為跑得太急,還是因為過於興奮,王伯當的耳朵、脖子和臉都紅得像被血浸過一樣。「咱們瓦崗軍憑此大功,足以號令天下英雄!」
「先截住敵人再說!」單雄信在背後拍了王伯當一巴掌,打斷他的好夢。六千瓦崗軍阻截一千郡兵,除了地形上佔優勢外,其餘條件未必太有利。很多底層士卒對運河一戰還心有餘悸,臨陣時能不能將這一個多月的整訓效果發揮出來,尚不可預知。
聽了單雄信的話,眾將不再憧憬勝利后如何分分享戰果,而是切實地在心底比較起雙方的戰鬥力來。「瓦崗軍不佔優勢,僥倖擊敗對方,自己損失也要過半!」程知節皺著眉頭盤算。「如果楊廣真的被突厥人殺死了,瓦崗軍算是功,還是過?」
這個問題過於深奧,整整折磨了他一路。直到大夥繞到白馬峪前,列陣封住了路口。程知節依舊沒理清一個頭緒。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影響了全軍的士氣,以至於遠處的馬蹄聲剛響起來,有人已經緊張地放出了羽箭。
稀稀落絡地羽箭在天空中飛過,帶著一點秋日的閃亮,落在了探路的斥候馬前。發覺前路被堵,訓練有素的斥候們立刻撥轉馬頭,一邊遠遁一邊吹響了手中的號角。「嗚——嗚——嗚」凄厲的角聲伴著乍起的山風,令人不寒而慄。「嗚——嗚嗚——嗚嗚」幾聲短而急促的號角快速回應,緊接著,大隊的騎兵轉過官道,快速向峪口撲來。
馬蹄聲隆隆,敲打得人頭皮跟著發顫。充當前鋒的官軍將領是個老手,快速調整了陣型,以伍拾騎在距離峪口二百步出擺成了一個攻擊陣列。前方的山谷太窄,所以敵我雙方都不可能一上來就生死相博。第一波攻擊只略做試探就嘎然而止,瓦崗軍以傷亡百餘的代價穩住了自己的防線,同時也讓對方留下了近二十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