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隋亂:水龍吟(27)

  第236章 隋亂:水龍吟(27)

  黑暗中的曠野是最安全的,雖然臨陣脫逃的行為會一輩子被族人恥笑。他們不敢回頭,不敢傾聽袍澤們的慘叫,中原人的攻擊太犀利了,擋在他們面前等同與自殺。


  幾根白羽突然從黑暗處飛來,將倉惶逃命的戰馬連同馬背上的騎手射翻在地。「嗚嗚——嗚嗚——嗚嗚!」凄厲的號角聲撕裂黑暗,緊跟著,數以萬計的戰馬從夜幕中衝出來,橫闖向混亂的戰場。


  剎那間,敵我雙方都是一愣。數息后,已經被殺得膽戰心驚的部族武士如同見了大人的孩子,哭喊著急馳而來的戰馬跑去。那是他們的援軍,距離崞縣最近的一支援軍趕來了。那面畫著狼頭的旗幟太親切,只要逃到旗幟下,便意味著永遠的安全。


  「變陣。變陣,前鋒合攏,后軍展開,北向,鋒刃!」秦叔寶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戰場上的變化,大聲呼喝。號角聲如虎嘯龍吟,聽見自家軍令,正在敵軍營地中橫衝直撞的兩千郡兵猛然兜轉了一個漂亮的弧線,三角陣匯聚成正方陣,然後方陣中央迅速凸起,兩翼后斜,一個全新的鋒刃陣型在跑動與廝殺中快速完成。


  這是郡兵們演練了數百次的應急方案,在實戰中也經歷過無數次檢驗。新殺來的突厥生力軍被其自家的亂兵所阻擋,無法立刻投入戰鬥,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隋軍在自己前方不到二百步處調整陣型。幾個領兵的葉護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是真的。在他們的記憶中,草原上從來沒有任何一支騎兵可以在戰鬥中突然改變隊列,更甭說像這樣一邊廝殺,一邊變陣,一邊調轉攻擊方向。


  沒等他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眼前的隋軍發動。「殺,讓他們嘗嘗咱們的厲害!」秦叔寶縱馬,舞槊,帶領著麾下弟兄刺向了那桿最醒目的狼頭大纛。


  狼頭大纛下的突厥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沒想到秦叔寶居然帶著兩千人的隊伍敢向十倍於己的隊伍發起進攻。「讓開馬頭,讓開馬頭!」他們用本民族的語言向逃過來的潰軍命令,但沒有人肯聽,那些被嚇傻了的部族武士在軍陣前推搡哀嚎,非但令騎兵的戰馬無法加速,而且沖亂了援軍的本陣。


  「砍!」狼頭下的突厥可汗咬著牙吐出一個字,然後猛提韁繩,迎面沖向秦叔寶的戰馬。不能任由對方就這樣闖過來,否則不待中原人動手,光是潰兵就可以將自己的隊伍衝垮。幾百名護衛見可汗主動迎戰,也吶喊著沖了上去。他們一邊用腳跟踢打著馬腹一邊揮刀,砍翻一切擋在面前的活物,頃刻間便在亂軍中開出了一條血淋淋的通道。


  為了保持整個族群,不惜將最弱小的那幾隻咬死果腹。這是狼的生存之道,殺人者和被殺者都覺得天經地義。潰兵們被血光嚇醒了,哭喊著向兩翼讓開。實在躲避不及的人則抱著腦袋撲到在地上,盡量不讓自己被飛速向頭頂踏來的戰馬當場踩死。數息間,領軍的突厥可汗與秦叔寶正面相遇,二人誰都沒有猶豫,立刻將兵器揮向了對方身體。


  秦叔寶的槊長馬急,速度快到令人難以相信。突厥可汗兵器上吃了虧,不得不變招擋架,只聽「倉啷!」一聲巨響,丈八長槊在半空中嘎然停頓,與此同時,一把四尺長三寸寬的草原彎刀飛上了半空。


  「啊——」失去兵器突厥可汗狼一般長號,揮舞著酸麻的手臂,撲向秦叔寶。秦叔寶將長槊一抖,一橫,利用戰馬將二人距離拉近的瞬間,槊纂重重搗向對方胸口。突厥人穿得都是皮甲,能防禦流矢,卻無法防禦鈍物的捶擊。眼看著突厥可汗就要被槊纂搗得筋斷骨折,斜刺里突然一道白影閃過,秦叔寶胯下的黃膘馬悲鳴著豎起前蹄,將背上的主人直接摜到了地上。


  剎那間的變化讓所有人大驚失色。跟在秦叔寶身後的親兵本能地撥轉馬頭,以免踏傷自家主帥。跟在突厥可汗身後的狼騎則快速催動戰馬,試圖把秦叔寶亂刃分屍。


  黃膘馬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與秦叔寶配合了近十年,從來沒有犯過這樣的錯。闖了禍的它悲鳴著,用軀體擋在了秦叔寶身邊,擋住了撲過來的突厥狼騎。一柄,兩柄,三柄,十幾柄本來砍向秦叔寶的草原彎刀盡數砍在它的身體上。血流如瀑,黃膘馬晃了晃,轟然而倒。一名狼騎快速從它身體上跳過,試圖搶在同伴前面建立奇功。在馬蹄落下的瞬間,此人看到了一雙明晃晃的金鐧。


  從血泊中爬起來的秦叔寶於馬鞍下拔出了金鐧,一鐧砸爛衝到面前的馬頭,又一鐧將馬背上的突厥人打了個筋斷骨折。沒等新的敵手撲上來,他怒吼著,沖向在自己身邊與親兵廝殺的那名狼騎,雙鐧並砸,將對方連人帶馬砸塌。然後掃斷兩條馬腿,磕飛一柄彎刀,跳過倒在地上的屍體靠向突厥可汗。十幾個突厥武士圍上來,想阻擋他的去路,或者背秦叔寶的親兵截住,或者被秦叔寶本人一鐧打死。


  戎馬二十餘年,秦叔寶從來沒吃過這麼大的虧。黃膘馬的死讓他徹底暴怒了,雙鐧舞得向旋轉的車輪般,沾死碰亡。跟在突厥可汗身後衝破亂軍迎上來的狼騎數量也不多,被秦叔寶的親衛一阻,也無法再繼續前進,只能停下來,與郡兵們捉對廝殺。敵我雙方膠著在一處,再無法顧及陣型、隊列。雙方都紅了眼,場面一片混亂。


  羅士信距離秦叔寶只有三十幾步,但他就是無法衝破這三十幾步的距離。潰兵,敵人的援軍,自家弟兄,無數人擋在他馬頭前,讓他空有上前救援的心思卻使不上半分力氣。一名突厥狼騎揮舞著彎刀向他衝來,被他一槊挑飛。但緊跟著另一名狼騎就吶喊著撲上,如飛蛾撲火。


  「保持隊形,向我靠攏!」羅士信再次挑飛一名敵人,扭頭向身邊的弟兄呼喝。敵人的援軍數量足足是郡兵的十倍,利用潰兵沖陣的策略失敗,他必須儘快救出秦叔寶,然後與敵人脫離接觸。


  「嗚——嗚——嗚!」悲壯的角聲在響徹戰場。「向羅將軍靠攏!向羅將軍靠攏!」聽到角聲后,張江、趙威等人以悲憤的喊聲回應。未陷入敵陣的郡兵們重新收攏陣型,以羅士信、張江等人為首組成一柄鐵鎚。這柄鐵捶再次向突厥人和潰兵砸去,砸爛途中的障礙,靠近已經殺得渾身是血的秦叔寶。


  不過呼吸之間,秦叔寶身邊的親衛已經只剩下的三個。一名突厥騎兵揮刀衝來,秦叔寶跳步避開馬首,然後一鐧掃去,將敵人脊梁骨直接砸折。離他最近的親兵伸手拉住馬韁繩,「快,二哥快上馬!」。話音剛落,斜刺里又是一道白影,被抓住韁繩的戰馬和親兵胯下的坐騎同時人立而起。


  「唏——溜溜!」兩匹戰馬哀鳴著,身體瑟瑟發抖。秦叔寶上前一步,用左手金鐧托住即將落馬的兄弟,右手金鐧向後橫掃。他掃了一個空,白影中途轉向,避開金鐧,撲向另外兩名親兵的坐騎。


  那白光如同鬼魅,飄到哪裡,哪裡的戰馬就自動避開。不光是郡兵們的坐騎受到了驚嚇,大部分突厥人的戰馬也躊躇不前。趁著大夥都發楞的時候,先前被秦叔寶一合擊退的突厥可汗帶著幾名親兵卷土衝來,每人手裡一桿硬矛,直取秦叔寶。


  「二哥小心!」三名親兵跳下坐騎,護在秦叔寶周圍。他們的熱血染紅了矛桿,秦叔寶從一名弟兄的屍體旁跳過,用鐧砸翻正在得意的狼騎。一根滴血的長矛刺中了他的肩膀,秦叔寶揮鐧將其砸斷,然後反手一鐧砸爛另一名偷襲著的馬頭。


  反應不及的突厥武士一頭栽下馬背,秦叔寶一腳跺斷他的脖頸。然後踏過戰馬的屍體,迎上突厥可汗。那名想佔便宜的可汗沒料到受了傷后的秦叔寶還如此勇猛,「啊——啊」大叫著,把木矛舞得呼呼生風。秦叔寶躲開矛尖,斜上一步,揮鐧砸向對方的馬頸。 就在這時,白影又飄了回來。秦叔寶聽到了身後的驚呼聲,不得不收回金鐧,搶步避開。鬼魅在他剛才站立的地方落下,輕盈得如一根羽毛。但這根「羽毛」太大了,足足有半歲馬駒大小。通體白得如月光下的積雪,只有一雙眼睛中閃爍著兩點金,燦爛如電。


  「狼!」秦叔寶猛然想起了旭子曾經跟他說過的故事,突厥人以狼為尊。這頭馬駒大的銀狼,顯然是守護著部落的聖物。剛才戰馬失控的怪事,也肯定是它的傑作。一股奇寒無比的感覺從腦門一直涼到他的足底,對著那雙金燦燦的眼睛,平素無所畏懼的秦叔寶竟然舉不起雙鐧。


  「嗷——」銀狼王發出一聲長嚎,驚得衝上前的敵我雙方戰馬紛紛止步。下一個瞬間,它凌空躍起,如閃電般撲向秦叔寶。與此同時,狡猾的突厥可汗跳下坐騎,平端長矛刺向秦叔寶小腹。


  「不要臉!」遠在二十步外羅士信大聲喝罵,胯下的坐騎卻無論怎麼催都不願上前。眼睜睜地,他看見秦叔寶以一敵二,先躲開銀狼王的血盆大口,又磕飛突厥可汗的全力一刺。沒等秦叔寶還手,銀狼王又從背後撲了過來,得到喘息機會的突厥可汗從屍體中撿起一把彎刀,再次撲向秦叔寶。


  「鐺!」秦叔寶磕飛了突厥可汗的彎刀,卻被銀狼王一口咬住了小腿。他疼得身體一晃,蹲了下去。突厥可汗獰笑著抓住了他的雙腕,銀狼王咆哮著露出滴血的尖牙。


  郡兵們跳下戰馬,拚死上前營救。突厥人也跳下馬,狂笑將他們攔開。這些嗜血的民族要親眼目睹自己的守護神咬斷秦叔寶的脖子,那樣,意味著他們的部族將被賜予最大的福澤。


  就在這時,銀狼王突然閉住了血盆大口。它放棄已經到手的獵物,抬起頭,瞪大眼睛看向人群之外。「咬死他,趕快咬死他!」正在與秦叔寶爭奪兵器的突厥可汗聲嘶力竭地乞求。他力氣遠不如秦叔寶大,雖然暫時搶得了先手,額頭上卻已經憋得青筋直冒。


  「嗷——嗚——嗚」銀狼王又是一聲長嚎,全身殺氣瞬間消失。它放棄秦叔寶,不理睬筋疲力盡的突厥可汗,電一般向人群外跳去。緊張到極點的敵我雙方將士目瞪口呆,一時間無法做出正確反應,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兩軍之間闖出一條通道,撲向遠處匆匆趕來的一匹黑馬。


  「甘羅!真的是你!」星光下,一個聲音顫抖著說道。「嗚嗚——嗚嗚!」銀狼王的嚎叫聲變成了委屈的哀鳴,它揚起頭,用前爪把住跳下戰馬的那名黑甲將軍的前胸,雙眼中淚光閃動,就像受了委屈的小狗。


  無論是先前的潰兵和後來的生力軍都停止了動作,他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部落里被敬若神明的聖狼正在一個黑甲中原將軍胸前撒嬌,而那個黑家將軍所來的方向,馬蹄聲猶如奔雷。


  發覺身邊的情形不對,突厥可汗趕緊鬆開秦叔寶,轉身便逃。秦叔寶跨步欲追,腿上一陣劇痛襲來,他晃了晃,再次蹲下,用金鐧支撐住了身體。羅士信帶著幾名騎兵快速衝上前,從重圍之中抱起秦叔寶,然後迅速後退。他們與自己的弟兄匯合。與此同時,來援的突厥人也重新整隊,把自家可汗保護在軍陣中央。


  兩支剛才還在以命相博的隊伍驟然分開。郡兵們是出於理智,狼騎們卻是因為驚恐。「他是附離!長生天任命的附離!」突厥人盯著李旭和甘羅大聲議論。附離在突厥語的意思中也是狼,但能讓聖狼親近的附離,則是長生天選擇的狼衛,地位和部落里的薩滿一樣尊崇。


  「好了,甘羅,我還有事!」強壓住心頭的驚喜,旭子放下甘羅,舉刀上前,與羅士信等人站到了一處。「嗚嗚!」甘羅從鼻孔里再次發出一聲抗議的嗚咽,白羽般穿過人群,站立到了自己主人的腳下。


  出於天性,附近的戰馬紛紛躲避。特勒驃不甘心自己的地位被人奪走,長嘶一聲,沖著甘羅仰起前蹄。銀狼王怎肯怕一匹黑馬,後退半步,伏低身軀。「好了,甘羅,這是黑風!」雖然是在兩軍陣前,李旭也不得不抽出空來制止這場爭鬥。他挽住坐騎韁繩,同時用靴尖輕點甘羅的前肢。受了責怪的黑風和甘羅同時發出抗議,「唏溜溜!」「嗷——啊——」,馬嘶聲和狼嚎聲交相呼應。


  『他簡直沒把我的三萬大軍放在眼裡!』重新回到自家隊伍中間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骨托魯氣得直打哆嗦。自己一方兵力明顯佔據優勢,算上追隨黑甲將軍殺來的輕騎,隋軍的人數也沒有自己麾下一半多。但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羅士信和張江將秦叔寶攙上馬背,眼睜睜地看著對面的黑甲將軍和聖狼還有戰馬好整以暇地「玩耍」。


  他無法再下令發動攻擊,雖然恨得牙根都開始痒痒。對方是聖狼認定的附離,他的兵馬已經受到了狼神的眷顧。如果貿然發起進攻,下令者和執行者都會遭到狼神的懲罰。最近幾多年來,憑著阿史那家族買通薩滿刻意散布的神話,骨托魯汗輕而易舉地收服了弱洛水流域的上百個部落。甚至連室韋和契丹,都因為銀狼的存在對阿史那家族表示了臣服。如果骨托魯自己率先對狼神不敬,失去的恐怕不止是一場勝利。


  此刻的天空已經漸漸有了些亮色,微弱的晨光從東方的五台山後透過來,鍍了李旭滿臉滿身。黑風的皮毛在晨曦中顯得越髮油滑,而銀狼甘羅的長豪則泛出了點點金星,遠遠看上去,充滿了神秘與威嚴。


  一些徘徊在兩軍之間,早就嚇破了膽子的部族武士突然跪下來,對著甘羅頂禮膜拜。草原傳說中,聖狼出現的地方意味著風調雨順和牲畜的繁衍。被聖狼輕輕舔上一下,那是長生天的賜福,可以保佑人一輩子平安。雖然眼下聖狼突然選擇了一個異族作為護衛,但這一切,無損於人們對其發自內心的崇拜。


  「可汗,咱們得把聖狼奪回來!」一個沒眼色的小伯克湊到阿史那骨托魯面前,低聲建議。


  「奪什麼奪!聖狼自己會決定其去留!」阿史那骨托魯從侍衛手中抓過彎刀,一刀背將小伯克砸了個趔趄。「傳令,壓住陣腳,緩緩退兵!」發泄完了心中的憤怒,他恨恨地命令,然後用力撥轉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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