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隋亂:水龍吟(28)
第237章 隋亂:水龍吟(28)
「嗚嗚——嗚嗚——嗚嗚!」失望的角聲在骨托魯身邊響起。聽到角聲,突厥狼騎,還有夜裡被擊潰的部族武士以及徘徊在戰場之外的散兵游勇同時後退。他們小心戒備著,退出二百步外,又小心戒備著轉身,留下幾百人斷後,大隊人馬就像遷徙的鹿群一般走過遠處被戰火燒焦的田野,走過再無一間完整房子的村落,慢慢消失在遠處的晨煙之外。
「士信帶一千弟兄清理戰場。其他人保護秦將軍入城!」旭子目送阿史那骨托魯的隊伍走遠,也發布了收兵的命令。經過大半夜的血戰,無論郡兵還是邊軍都成了強弩之末,此刻即便尾隨突厥狼騎掩殺,頂多也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崞縣城的守軍在半夜時便被外面震天喊殺聲驚醒。因為齊王殿下在城內,所以守城的后軍不敢外出接應。直到聽見喊殺聲幾乎消失了,才用竹筐將幾名勇士從城頭上放下來,命令他們打探城外的戰況。
當先一名旅率正碰到率軍而歸的李旭,遠遠地看到了在戰馬前跳躍而行的甘羅,他立刻沖著城頭吹響了號角,「嗚嗚——嗚嗚——嗚」兩長一短,正沒等旭子做出反應,城頭上一陣嘈雜,數百名挽著弓箭的將士探出了身體。
「我是大隋武賁郎將李旭!」旭子見出現了誤會,趕緊策馬上前幾步,沖著城牆上喊道。
「是突厥人假扮的,那頭狼就在他身邊!大夥千萬不要上當!」吹角的旅率雖然莽撞,膽子卻是不小,自管沖著城牆上方示警。喊罷,從腰間拔出刀,帶領著其餘四名弟兄,毫不畏懼地擋在了徐徐而來的「敵軍」正前方。
「是那頭畜生,那頭天殺的畜生!」城頭上的守軍亂紛紛地喊道,隨即將羽箭對準李旭。眼看著一場火併就要發生,旭子只好撥轉馬頭,迅速退出羽箭射程之外。
「大隋武賁郎將李旭奉張須陀將軍之命前來勤王!」再度撥轉馬頭后,哭笑不得的旭子第二次表明身份。
「大隋武賁郎將李旭奉張須陀將軍之命前來勤王!」數百親兵同聲高呼,將自家主將的身份直接傳上城頭。
「誰,哪個武賁郎將!」敵樓上突然有人應了一句,緊跟著,大夥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笑臉。
「獨孤將軍,是李將軍和秦將軍。秦將軍受傷了,趕快打開城門!」校尉張江反應最快,揮舞著橫刀沖著敵樓打招呼。
「我說夜裡的戰術如此熟悉呢!」伴著一陣笑聲,獨孤林的上身完全探出了城垛口。「開門,開門,是武賁郎將李仲堅和建節尉秦叔寶。公瑾,收起你的刀來。就你那兩下子,在李將軍面前連三個回合都撐不過!」
最後一句話是沖著那名忠勇的旅率喊的。聽到喊聲,擋在城門前的旅率張公謹訕訕地收起刀,「卑職張公謹誤會了李將軍,請將軍恕罪!」再度仔細辨認了一下甘羅,他又豎起了兩道濃眉,「只是這傷了我無數兄弟的畜生,怎麼會在將軍身畔?」
感覺到對方目光里的敵意,甘羅立刻伏低的身體,喉嚨里發出呼呼地聲響。張公謹面色大變,向後跳開一步,全神戒備。他麾下的幾個勇士亦圍成半個圈子,刀尖一致向外。
為了防止甘羅暴起傷人,旭子只好跳下坐騎,用手輕輕拍了拍它的腦袋,「它是我自小養大的,後來失落在塞外!若和弟兄們有過誤會,大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計較!」
「李將軍何不早來幾天!」聽旭子說得坦誠,張公謹眼圈微紅,哽咽著道。「咱們后軍多少弟兄死在它嘴裡。若不是它驚了咱們的戰馬,咱們怎會被突厥人欺負得如此窩囊!」
甘羅居然咬死了我大隋將士?旭子楞了一下,驚詫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少年夥伴,卻看見牛犢大小的甘羅樂顛顛的跑過來,用脖子在自己的腿上挨挨擦擦。
『它是突厥人的聖物!』旭子蹲下身去,抱住了溫暖的狼頭。在甘羅的嘴角上,他能看到隱隱的紅暈,那是血跡,在昨夜之前,甘羅牙齒下所撕碎的,毫無疑問是大隋將士的喉嚨。
『夜間唆使甘羅咬傷秦叔寶的那個罪魁禍首,想必就是陶闊脫絲的丈夫,阿史那骨托魯!』旭子抱著狼頭,回憶起對方的模樣。那是一個孔武有力,思維敏銳的部落首領。剛好配得起陶闊脫絲的如花容顏。
「公謹,你真是越活越倒退,居然跟一頭狼較真兒!」獨孤林的話從身後傳來,喝退張公謹與他的同伴。
旭子苦笑了一下,給了朋友感激的一瞥。有錯的不是甘羅,而是將其帶上戰場的那個人。他記得自己當年為了讓陶闊脫絲幸福,把甘羅悄悄留給了她。「除了阿史那骨托魯的可敦和咱家王妃,誰也照顧不了銀狼!」潘占陽的話同時響在他耳畔。
既然甘羅來了,陶闊脫絲會不在附近么?
猛然間,旭子感到胸口有一點點揪,如針般,深深地扎入心底。
崞縣是一個名附其實的彈丸之所,如果不是因為在這次外敵入寇過程中成了雁門郡僅存的兩個沒被攻破的城池之一,大多數人都不會注意到它的名字。這裡的城牆只有不高,防禦設施也很簡陋,破舊的木頭城門內甚至連一個瓮城都沒有。但大隋將士就在這低矮的土牆后硬扛了二十餘天,極大緩建了突厥人對雁門關的壓力。
守城的名義主帥是齊王楊暕,實際軍隊的指揮者卻是獨孤林。這個含著金印出生的傢伙自從去年被皇帝陛下從齊郡召回后便青雲直上,如今已經是正三品冊授輔國將軍,掌管著總兵馬接近兩萬的天子六軍中的后軍。職位高到令羅士信等人心生「忌妒」,嚷嚷著要求其必須有所表示。
在昔日的同伴面前,獨孤林並未顯得很得意。相反,在不經意之間,旭子甚至能從他眼裡看到几絲無奈與失望。這個年齡與羅士信不相上下的皇親國戚遠不像昔日在齊郡之時那樣無憂無慮,彷彿心中埋藏著很多苦悶般,鬱鬱寡歡。但和眾人分別後到底經歷了什麼變故,他又不願意提及。
齊王楊暕的表現也很奇怪,得知圍城的突厥人已經被擊潰,他只是出面對李旭、李世民等幾個主將表示了一下慰勉,然後就縮進了縣衙中不肯再露頭。
這種冷淡的態度讓羅士信很是不滿,待王府衛士的腳步聲一遠,立刻拉住獨孤林,大聲抱怨:「看樣子我等不該來搶功,再堅持幾天,齊王殿下自己就能將突厥人擊潰了!」
「小聲,這裡不比齊郡!」獨孤林緊緊地皺起眉頭,喝止。
「還不讓人說話了。不願意我們來,明白咱齊郡弟兄班師便是!」羅士信非常不服氣,繼續嚷嚷。
「士信,小聲些。別圖著一個人痛快給大夥找麻煩!」剛剛敷好葯的秦叔寶也豎起了眼睛。他是羅士信的剋星,只要開口便有成效。果然,聽完秦叔寶的話,羅士信立刻殃殃地閉上的嘴巴。但他心中依然不服,一雙虎目四下逡巡,試圖在人群中找一個自己的同盟者。 「士信兄想必不知,很多同陛下一道北巡的朝廷重臣此刻也在崞縣城內候駕!齊王殿下見過我等,肯定要趕著去和諸位大人們通報戰況,順帶商討下一步動作。他公務實在繁忙,並非有意怠慢!」見到羅士信的目光向自己掃來,李世民笑了笑,耐心地向對方解釋。
他很喜歡羅士信這幅直心腸,所以出言提醒他當心被人彈劾。朝中很多官員辦正經事的本領不大,給別人挑毛病使絆子的手段卻是不俗。像羅士信這種從沒經歷過官場險惡的人,很容易便被他們抓住把柄。
「他們?」羅士信鼻孔里發出「嗤」地一聲,臉上的表情甚為不屑。『那些人若是有些真本事,就不會慫恿著皇帝陛下出巡了!』他心裡明白,嘴上卻保持了禮貌,「如此,倒是羅某莽撞了,請獨孤將軍勿怪!」
「士信兄不必客氣!」獨孤林很受不了羅士信對自己的態度,還了一揖,然後笑著補充道:「中午我會擺宴代齊王殿下給大夥洗塵,至於受傷的兄弟,我也會安排專人去照顧。」
「洗塵就不必了,重木有時間不如說說雁門關附近的局勢!」李旭見屋子內的氣氛有些尷尬,笑著把話題岔到正事上。「我等畢竟遠道而來,不清楚戰事已經到了什麼地步。雲定興將軍帶著大隊兵馬下午就會趕到,大夥休息一夜后,明早就可以向雁門關進發!」
「對,救兵如救火,酒宴的事情以後再說!」長孫無忌也支持李旭的建議,笑著在一旁附和。熟知朝廷內部傾軋的他很理解齊王楊暕對大夥的冷淡。作為已經失寵的皇子,與武將交往越深,越容易受到皇上的猜忌。除非他想下辣手將自己父親殺掉,否則與李旭、獨孤林這樣手握重兵的勇將把酒言歡,早晚會引火上身。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獨孤林向李旭和長孫無忌二人投以感激的一瞥,笑著說道。「不過我這裡知道的情況也不多,突厥人圍城圍了近一個月,外界得消息幾乎斷絕!」
幾個幕僚捧來雁門郡的形勢圖,七手八腳地在大夥面前展平。獨孤學指著地圖上的山川河流,將他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一介紹。他能提供的基本是一個多月前的軍情,也就是雁門和崞縣守軍的具體實力。「天子六軍鎧甲器械雖精,但很少參加實戰。這次又被突厥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所以損失很大!除了內軍和后軍外,其他四軍基本上已經崩潰了。」
提到軍務,獨孤林的目光又靈動起來,不復是先前那般苦澀。特別是當他提及城中百姓寧可拆了自己的房梁做滾木,也不願家園毀於外寇之手時,臉上的表情更加振奮。「能將雁門和崞縣兩地守到現在,多虧了城內的百姓!齊王殿下已經傳下令去,百姓所有損失,他會一人承擔。待賊兵退去后,即從京師向這裡運送錢糧!」
『怕是口惠而實不至!』長孫無忌對楊家的承諾素來不相信,肚子里偷著嘀咕了一句。他扭頭去看羅士信,在對方臉上也發現了同樣的懷疑。
「突厥人幾乎是傾巢而來,始畢可汗,骨托魯可汗,還有塞上的契丹、奚、室韋諸部,加在一起將近四十萬!」
「這麼多人,他們每天吃什麼?」秦叔寶忍住腿上的痛,再次提出相同的疑問。
「我也不知道,細算來,他們搶到的糧食應該也吃差不多了,但至今沒有主動退兵的跡象!」獨孤林想了想,回答。
塞上諸郡地廣人稀,百姓家裡雖然有糧食可搶,也不夠供應四十萬大軍的消耗。這種塞上聯軍既不能深入中原,又不肯後退的情況在秦叔寶等領兵行家眼裡非常蹊蹺,那意味著有人在源源不斷地給他們提供著軍需。而據大夥所知,草原民族只種一種叫做糜子的莊稼,產量低得可憐。憑著突厥人自己手中的存糧,根本不可能支持長期作戰。
「他們不可能每天只吃吃肉!」李旭想到了一點,但被他自己主動否決。「除非……?」猛然間,一個非常令人震驚的想法從他心底湧起。用力搖了搖頭,他把這種想法甩在了腦後。「算了,不管誰給他們提供糧草。咱們既然來了,肯定要跟他們打上一場!」
「后軍還有五千騎兵可以與大夥並肩作戰!」獨孤林點點頭,贊同李旭的建議。
「我的飛虎軍昨夜損失了四百不到,能出戰的還有一千五百餘人!」李世民也報出了自己的實力。經歷昨夜的觀摩和學習,飛虎軍的實力至少又提高了一個台階。所以他非常希望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再從李旭身上學到一些自己沒掌握的知識。
除了秦叔寶這員虎將暫時上不了戰場外,齊郡郡兵損失也不太大。昨晚劫營的過程中他們幾乎沒遭到像樣的抵抗,後來與阿史那骨托魯發生了碰撞,也只是匆匆一觸就宣告結束,基本沒有傷筋動骨。
再加上旭子麾下從邊軍中精選出來的將士,崞縣可以出動的騎兵已經將近一萬五千。如果與屈突通和堯君素兩位老將軍攜手行動的話,應該能給突厥人製造一定的麻煩。通過昨夜的戰鬥,大夥發都現塞上聯軍的戰鬥力並不強。單個牧人的體質也許比隋軍中的普通士卒強壯,但相互之間的配合和隊伍的協調差了很多,與旭子挑出來的隋軍精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況且我們還搶了突厥人的聖物!」秦叔寶指指趴在旭子腳邊的甘羅,笑著強調。腿上雖然被咬了一大口,他並不打算和一頭狼計較。突厥牧人對白狼的敬畏是他親眼所見,如果能讓甘羅和李旭一道打頭陣,敵軍基本沒人敢上前阻擋。
「是啊,這傢伙剛好將功贖罪!」聽秦叔寶提起狼,獨孤林麾下的幾個將領也笑著說道。他們依然對自家兄弟傷於狼口的往事耿耿於懷,但看在對方已經於自己站到同一條陣線的份上,勉強接受了李旭的歉意。
感受到了四下里關注的目光,甘羅警覺爬了起來,挺直四肢。它的體形遠遠大於普通野狼,四條腿伸直后脊樑已經與旭子的腰等高。像長孫無忌這樣相對瘦小的將領,甘羅基本上不必起跳,就可以用舌頭舔到其喉嚨。而它眼中那兩道淡金色的目光更是凌厲,無論盯上誰,都能令對方的心裡猛然打一個突。
「這傢伙,足夠頂一員虎將!」羅士信笑著伸手,試圖去摸甘羅的腦門。後者卻不肯接受他的親近,快速將頭避開,然後豎起耳朵,露出雪白的尖牙。
「這傢伙!」羅士信被突如其來的敵意嚇了一跳,快速收回胳膊,將手指放在了身後。滑稽的動作令在座將領們都笑了起來,目光里充滿了期待。
「可能不止我一個人可以命令甘羅!」面對無數期盼的目光,旭子低聲說道。
旭子能理解秦叔寶的建議是出於一番好心。從張公謹等人對甘羅的敵視態度上來看,為了讓幾路兵馬能毫無嫌隙地合作,他也理應帶領甘羅為大隋衝鋒陷陣一次。算做將功補過也好,算作為其主人效力也罷,如果他不能接受這個要求,接下來就很難憑著四品郎將的身份調動各路援軍。
秦叔寶受傷,雲定興年老,羅士信官職低微,李世民威望不足。如今崞縣城裡能令所有將領信服的,只有他和獨孤林。而獨孤林本人看起來又心神不寧,根本不像個可以擔此重任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