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隋亂:水龍吟(32)
第241章 隋亂:水龍吟(32)
甘羅電一般跑了過來,跟在了主人身後。陶闊脫絲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丈夫,滿臉歉然。看到妻子臉上的表情,阿史那骨托魯知道自己已經輸乾淨了,苦笑著追出幾步,「等等,李將軍,附離兄弟,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
「說罷!」旭子帶住戰馬,笑著轉身。他不願意讓對方看見自己的馬韁繩,那裡已經被汗水浸得變了顏色。再耽誤片刻,阿史那骨托魯肯定會發現破綻。
「你姓李?」骨托魯的臉色慢慢恢復正常,目光也變得咄咄逼人。
「沒錯!」旭子楞了楞,回答。
「我聽你們中原薩滿說,姓李的皇帝將取代姓楊的皇帝!」阿史那骨托魯終於扳回了一點顏面,看著李旭瞬間蒼白的臉色,大笑著撥轉馬頭。
「骨托魯兄弟!」李旭突然也笑了起來,望著阿史那的背影喊道。「我也有個疑問?」
「什麼事?」骨托魯再次撥轉馬頭,臉上充滿得意。他知道自己剛才那一下擊中了對方的要害,一個姓李,手握重兵,功勞巨大,又能驅使神獸的將軍,在楊廣麾下還能活得長么?
「如果始畢可汗不幸中箭,我只是打個比方,你不要急。我大隋義成公主該託付給誰呢?」旭子突然變得很饒舌,嬉皮笑臉地追問。
Chapter 4 干城
想佔便宜,除非我中原的男人全部死光了!」羅士信高高地舉起搶來的戰斧,「弟兄們,給強盜點兒顏色看看!」他的吶喊在群山間回蕩,一瞬間,彷彿遠處的長城和近處的山岩都活了過來,舉臂相應。
中原的確面臨著很多內憂,中原朝廷的確不如人意。但那都不是外敵可入侵的理由。只要有一半個男兒在,那些強盜所施予的,早晚都是成倍的回報到他們自己身上。
這是寫進了長城,寫進了山川河流中的誓言。不只是羅士信,所有流淌著華夏血脈者共同的誓言。
吟唱在青史當中,夢也聽見,醒也聽見。
始畢可汗[1]望著座前爭吵不休的大小部落首領,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陣凄涼。自父親在世時便開始籌備的南征剛剛開了個頭,就不得不結束了。除了幾車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柴燒的金銀細軟外,突厥國幾乎什麼也沒撈到。但從此那些中原人再不會相信突厥人是兄弟,無論大隋繼續控制雁門郡,或者是哪個反賊佔據了這四十一城,他們都會把來自北方的威脅作為主要防禦對象。塞上聯軍若想找一個同樣的南征機會,估計至少要再等上五、六年。
「可長生天還會再給我五年時間么?」始畢可汗於內心深處憂傷自問。他的身體情況並不太好,一半是因為政務的操勞,另一半的原因則是由於眼前這些梅祿、設、土屯們。這些人只要稍不留神,就會玩出些千奇百怪的花樣來。要麼互相攻擊,要麼掠奪別人的牛羊,彷彿不佔對方些便宜就沒法活下去。整天盯著他們,比處理政務還要累。
「咱們不能就這樣走了,否則,非被西邊的那些人看扁不可!」人群中嚷嚷聲音最大的那個就是始畢可汗的大弟弟俟利弗,這個年少氣盛的傢伙就像他的長相一樣,粗糙且缺少心機。
「對,咱們寧可戰死在這道關牆下,也不能回頭!」另一個嚷嚷著要和隋軍決一死戰的是他的二弟咄苾嗣,言辭很激烈,甚至不惜拔刀自殘以表決心。但在始畢看來,咄苾嗣的激動更像是一種偽裝。通過這種強硬的表態來贏取一些部族少壯將士的忠心。
對於咄苾嗣的這種耍小聰明舉動,始畢可汗非常不滿。但他並不覺得很危險,草原上有句老話說,能讓人看得見智慧不是智慧。咄苾嗣越是賣弄,始畢可汗越有把握控制住他。他最不喜歡的是坐在帳篷一角,從始至終沒有說話的骨托魯,雖然對方的行為一直規規矩矩。
確切的說,骨托魯是始畢的堂弟。從阿史那家族最近一百年的歷史上來看,這種血脈相近,但又非骨肉相連的關係極其危險。諸如聰明的堂叔奪了侄兒的位置,或者聰明的堂弟不小心吞併了堂兄的部眾的例子幾乎每隔二十多年就發生一次,就像個被人詛咒了般循環不休。
骨托魯明顯就是那個中了詛咒的人,這傢伙以軟弱和怕老婆聞名,遇到事情總是先退三步。但偏偏這樣懦弱的人很少在與人爭鬥中吃虧。當年始畢為了對付卻禺,不得不與之聯手。誰料打碎了卻禺的牙齒后,才發現得到遠不如失去得多。骨托魯憑藉其「忠誠」和果斷,繼承了卻禺在大漠東方的所有權力。除此之外,他還得到了始畢的冊封,以及卻禺從沒贏來的,奚、霫、契丹和室韋諸部的好感。
始畢可汗很想找機會殺掉骨托魯,但對方滑得像溪流中的泥鰍。此人幾乎沒犯過任何過錯,對於戰利品的分配也從不爭執。每年給部族長老和薩滿們的孝敬,他也從來都是最多的。並且,此人非常懂得保存實力。就像這次南征,始畢本來將其放在了最外圍,最可能受到大隋援軍攻擊的方向,結果連續幾場惡仗打下來,別的設和伯克們都受到了不小損失,骨托魯卻幾乎毫髮無傷。
沒人能指責骨托魯作戰不積極,他懦弱的名聲本來就流傳在外。不肯勇往直前的行為發生在別人身上是恥辱,發生在他身上則是天經地義。況且,在與大隋援軍的戰鬥中,骨托魯已經比平時賣力。所有被擊敗的人都是他接應下來的,十幾個伯克都欠了他救命之恩。
對於這種廣結善緣的滑頭,始畢可汗無論肚子里怎麼懷恨都只能以禮相待。他不能因為一時的不忍而令別的可汗們看著寒心,所以,他盡量讓自己臉上堆起微笑,「骨托魯,你怎麼看?咱們是撤軍回草原,還是繼續攻打雁門?」
『我如果說撤回草原,回頭你肯定把撤軍的責任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骨托魯在心中大罵,臉上也堆滿同樣的笑容,「回大汗的話,我建議繼續攻打雁門。反正乾糧還夠吃上一陣子,等外邊的消息核實之後,咱們再撤軍也來得及!」
「你這是什麼話,難道連續十幾個部落被燒,你還以為是敵人的疑兵之計么?咱們再在這裡耗下去,家裡就被人搶乾淨了。到那時又何必回師,反正回去也是餓死!」呾度設阿史那傑波和骨突魯向來不合,聽完他的建議,立刻衝上前反駁。
「大汗問我,我以職責之內提出建議。傑波兄弟如不同意,儘管說出你的建議好了,我用心聽著!」骨突魯向傑波躬了一下身體,虛心求教。
「他們燒得不是你的部眾!」傑波被軟釘子噎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翻著白眼說道。他的領地在白登山下,距離雁門最近,所以劉季真出塞的消息也最早從那裡傳來。只花了三天時間,劉季真就洗劫了二十幾個過冬營地,燒光了牧民們辛苦一年才積攢下來的乾草,搶走了所有牲口,令萬餘老弱流離失所。
這萬餘老弱的兒子和父親都在呾度設阿史那傑波的帳下,幾天來大夥根本沒心思和隋軍作戰,天天叫嚷著要殺回白登山去,殺掉劉季真報仇,並奪回被劫走的口糧。
「我的部眾受災受得更厲害,但我得顧全大局!」骨托魯微微一笑,矯正對方指責里的失誤之處,「羅蠻子帶著他的虎賁鐵騎出了塞,從濡水到弱洛水,到處都是他的人在作惡!」
這也是個眾所周知的消息,但每被重複一次,大夥的心便抽緊一分。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凶名可不是白來的,當年與西突厥作戰,羅蠻子每打勝一仗,地上的血都能淹過人腳脖子。至今有些部落提起此人來,背後還直冒冷氣。 先是被附離奪走了聖狼,然後又被羅藝攻入了領地。在座所有人,沒有誰的損失比阿史那骨托魯更多。而即便這樣,他還強顏歡笑,一心一意為整個部族著想。這是何等寬闊的胸懷?想到這兒,很多小汗看向骨托魯的目光都變成了憐憫,與此同時,他們看向阿史那傑波的目光則充滿不屑。
始畢可汗知道自己又沒抓到把柄,揮了揮手,命令傑波不要再和骨托魯爭執,「算了,你們兩個別吵了。骨托魯說得對,咱們應該顧全大局。傑波擔心得也沒錯,如果羅藝和劉季真二人出塞的消息是真的,咱們的確應該先保全自己的族人!」
「每個部落留下一半兵馬繼續圍攻雁門,另一半兵馬回師自救。劉季真麾下沒多少人,羅藝麾下以具裝鐵騎為主,人數不可能多,行軍速度也不會快!」咄苾嗣走上前,大聲建議。
這個建議確實有可行之處,所以引起了一陣響應之聲。但大夥的熱情很多就消沉下去,因為骨托魯又追問了一句話,「我也贊成咄苾嗣的主張,如果有人願意帶隊迎戰羅藝,我可以把麾下的兵馬分一半給他!」
剎那間,帳篷內靜得連呼吸聲都能清晰的聽見。沒人主動請纓,包括鬧得最歡的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兄弟兩個都閉上了嘴巴。千里迢迢去回援別人的部落,而虎賁鐵騎在草原上以逸待勞。誰去了都占不到什麼便宜,不小心甚至還會賠上一世英名。
坐在虎皮椅子上的始畢看到這種情景,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這就是塞上民族很難入主中原的關鍵,一個部落一個心思,有多少個姓氏,就有多少個想法。中原衰落時,大夥還能湊到一塊沾些便宜。待中原重新被一個強者統一起來,塞上民族就只有被人各個擊破的份兒。
「咱們還是儘早撤軍吧,至少還能全師而退!」阿史那卻禺看出了始畢的真正想法,站起來,低聲建議。他現在手中無一兵一卒,已經威脅不到任何人。所以無論說出什麼話來,都不會引起不愉快的聯想。
不待別人開口,始畢可汗先點了點頭,「卻禺說得極是,咱們既然已經失了銳氣,不如儘早撤軍。只是得想一個穩妥的撤軍方案,不能太倉猝了,給了姓李的可乘之機!」
這是此番南征的另一個收穫!所有部落首領都認識了個姓李的將軍。就是此人,搶走了骨托魯的銀狼,打傷了他的妻子。也是此人,與屈突通一道釘在大夥身後,十餘天來就像把錐子般,無論誰碰上去都被扎得渾身是血。
「我建議大夥依次撤離,統一行動,過了桑乾河后再分散回家」卻禺想了想,再次提出諫言,「呾度設大人的部眾損失最大,所以他第一個撤。火拔和阿失畢的領地也受到了進攻,走第二波。咄悉匐、斬啜和頡跌利施走第三波……」
「我願意給所有人斷後!」阿史那骨托魯終於勇敢了一次,站起來,大聲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被他吸引,誰也沒想到,關鍵時刻,平素最窩囊的人居然表現得如此勇敢。比起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的外強中乾,骨托魯才更對得起阿史那家族的血脈,更值得大夥信任。
「我,阿史那家的骨托魯,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隋軍就無法跟上來!」阿史那骨托魯拔出刀,刺破手指,「長生天見證,如違此誓,人神共棄!」
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出來阿史那骨托魯在收買人心,但在這一刻,卻沒有人能夠鄙視他。虛偽有時候也需要用一些勇氣來支持,留下斷後的人需要面對從中原各地趕來的勤王兵馬。最近這幾日,來自南方的號角聲就沒間斷過。大隊大隊的士卒或進入屈突通與那個姓李將軍所搭建的營壘,或者大張旗鼓地在附近安營紮寨。每天夜裡,他們打起的火把都能照亮半邊天。
『即便骨托魯汗不主動請纓,始畢可汗也會留下他斷後!』更多的伯克們心裡反而對骨托魯的舉動報以同情。一個狼群里擁有強壯的公狼太多並不是件好事,作為狼王的始畢適時地撲死某個隱藏的挑戰者也天經地義。但彼此地位相對照,某些權力和領地都稍大的伯克們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所以,他們在經過骨托魯身邊的時候,都盡量表達了一下發自內心的感謝。
「回到草原后,如果需要我火撥幫忙,儘管開口!」領地與骨托魯只有一水之隔的土屯官火撥低聲許諾。
「謝謝火撥兄弟,我去年得了個女兒,聽說你去年也得了個兒子。等他們都長大一些,我們兩家可以親上加親!」骨托魯彷彿還沉浸在自己虛構出來悲壯氣氛中,開始安排自己身後之事。
「承蒙骨托魯兄弟看得起,你女兒就是我女兒!」火撥用右拳輕捶胸口,以示不負所托。
骨托魯握拳,先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然後再將拳頭遞向火撥,與對方的拳頭在半空中輕輕相碰。「等你回到草原,咱們一起喝酒!」另外幾個部落頭領也湊上前,用拳頭輕磕骨托魯的拳頭。根本不在乎始畢可汗已經發黑的臉色。
前提是他能活著回到草原!與火撥並肩而行的伯克阿失畢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了一眼骨托魯,心道。他更關心的是對方的妻子,那可是一個草原上有名的美人兒。如果骨托魯戰死了,而他的弟弟和兒子又恰恰無法繼承父親的女人……想著這些,阿失畢輕輕地擦去即將流出來的口水。
揣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各部頭領們陸續離開。他們在半夜時分悄悄拔營,將已經被血染紅的孤城雁門拋在了身後。
第一個發現聯軍表現異常的是城牆上的守軍,在將近一個月的殘酷戰鬥中,他們幾乎學會了豎起耳朵睡覺。只要城下稍有風吹草動,當值的將士立刻醒來,箭尖探出射孔,用身體頂住城牆垛口。
「乖兒子們,又送霄夜來了!真準時!」校尉吳儼低聲笑罵。趁守軍疲憊時開展偷襲是攻城者的慣用伎倆,幾乎每天夜裡都要來上這麼一、兩回,大夥見慣了,已經不覺得新鮮。
半個月來,沖入雁門的雄武營弟兄在城牆上與異族武士展開了生死博殺。每天都有無數人倒下。但這支曾經在黎陽城下硬扛住了叛軍攻擊的隊伍再次證明了自己的勇悍,幾乎每一個弟兄的性命都需要三個以上的胡人性命來交換,從來沒有人後退過半步。很多在當年雄武營一建立時就加入的百戰老兵倒下了,很多在黎陽城內才被收編的新丁取代了他們的位置,成為百戰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