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隋亂:水龍吟(33)
第242章 隋亂:水龍吟(33)
老兵們對付敵人的夜襲有很多辦法,但今夜他們的辦法一個都沒能用上。半柱香之後,塞上聯軍營地里的嘈雜聲繼續,而城牆根下卻寂靜無聲。和往日一樣的火把及箭雨都沒有按時出現。敵人還在移動,朦朧的月芽下可以看到長龍般的影子,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
「突厥人要退兵了!」兵曹王七斤猛然醒覺,興奮地叫道。忽然間,他覺得渾身發軟,每一塊肌肉都提不起半分力氣。勝利來得太突然了,幾乎像是在做夢。對於自從衝進來那天起就沒打算活著下城的他們來說,這從天而降的好夢簡直過於奢侈。
很多垛口都傳來了低低的議論聲,大夥不能確定所看到的情景是不是敵軍故意裝出來的,所以不敢輕言開城追殺。但很多人憑直覺感受到,大夥挺過了這場滅頂之災,離衣錦還鄉的日子再不遙遠。
衣錦還鄉的承諾是皇帝陛下親自給出的,在守城的最危急時刻,兩眼熬得通紅得陛下曾經親自走到城牆上為大夥搬運矢石。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這次能平安回到洛陽,就再不提征遼的事情。並且還親口許諾,只要守住此城,「無官直除六品,賜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陣亡者蔭其子,官府厚養其家!」
「七斤哥,你算過沒有,如果突厥人真撤了,你能做到幾品?」校尉吳儼爬到王七斤身邊,低聲詢問。
半個多月沒下城牆,他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汗臭味兒和血腥味兒。王七斤被熏得直發暈,臉上卻露出了濃濃的笑意。「我不知道,皇上說以次增益,卻沒說怎麼個增法。不過即使按正常方式論功,我至少也能升上兩級!你呢,這半個月一共殺了多少敵人?」
按大隋軍律,殺死三個敵人即可策勛一轉,策勛三轉軍職則向上升一級。自在宇文士及將軍的帶領下闖入重圍以來,雄武營至少頂住了突厥人五十餘次進攻。按每次進攻陣亡一千士卒計算,至少有五萬敵軍死在雁門城下。目前雄武營僥倖活下來的士兵大約有九千餘人,平攤到每個人身上的首級數大約是五個。作為奉命指揮一側城牆防守的督尉,王七斤還有指揮得當的功勞可領。若各種戰功能如實累加上報的話,他升遷后的軍職至少是個鷹揚郎將。
「我能分到的功勞肯定沒你多!」吳儼想了想,帶著滿臉憧憬回答。「我記得第一天的時候,我從城頭上砍下去三個。還推翻過一次雲梯,但不知道上面的人摔死沒摔死。接下來幾天就顧不上數了,多是用箭在射,看不到對方傷在哪。但三天總能蒙上一個吧。」
他掰著手指,唯恐遺漏。「三,再加上五個,再加兩個!我至少殺了十個突厥人唉!」他大叫。興奮過後,又約略覺得有些遺憾,「可惜我已經是校尉了,頂多再升一級。他們那些沒有官職的就好了,皇上說直接升到六品,一下子就是校尉!」
「別胡說,你這官迷!簡直長了幅豬腦子。皇上說升到六品,不一定全都升到校尉。整個大隋才多少官軍,九千多個校尉,咱雄武營往哪放!」王七斤笑著捶了吳儼一拳,喝道。
吳儼訕訕地回頭,四下張望。其他幾面城牆上也有值夜的士兵被城外的響動驚醒,刀尖在月牙下閃著點點微寒。「可不是么,九千多校尉,那得多少兵才夠帶。」這是個無比龐大的數字,吳儼的手指不夠用。良久之後,他拍了拍冰冷的頭盔,嘆道,「可能皇上也沒想到咱們最後能有這麼多弟兄活下來吧!」
剎那間,天空中瀉下來的星光居然有些冷。凍得周圍幾個唧唧喳喳做著升官發財好夢的士卒全部閉上了嘴巴。「別胡說,當心被人聽見!」半晌之後,王七斤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疲憊不堪。
皇上原來又在忽悠我們,或者他巴不得更多的人戰死!雖然大夥都緊閉雙唇,憤怒卻火焰般蔓延開去,傳遍整個城牆。大夥忽然很後悔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奮勇,這樣的昏君,讓他被突厥人捉去也罷,省得他再繼續造孽!
『皇上沒有想到最後能有這麼多弟兄活下來,所以他信口給大夥封六品官。當他發現有這麼多弟兄活下來,肯定會反悔!』所有人都猜到了最後的結局,但敢怒不敢言。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士卒,平素御輦的影子都見不到。更甭說向皇上去抗議。隨便一個官員下令,就可以將他們抓走,鞭打,甚至就地處決。他們手中的刀保護得了這個國家,卻保護不了自己。
「如果李將軍還在的話就好了,他肯定盡最大可能替大夥去爭!」有人嘆息著放下弓箭,仰面朝天地躺下。他能看見塞上所特有的夜空,因為月亮只有一個芽兒,所以星大如斗。正北方有一顆最耀眼的星星,幾乎令浩瀚銀河全部失去顏色。
「李將軍還在雄武營時,他隨便輕易不做出承諾,但從來不騙大伙兒!」吳儼也收起兵器,躺到了城頭上。戰役結束了,大夥對朝廷的用處也告一段落。至於朝廷怎麼兌現當日的承諾,弟兄們都干涉不了。所以與其想這些,不如先睡上一覺。至於城下的突厥人,他們跑遠就跑遠吧!與咱們這群當兵的何干?
心情瞬間從興奮的高峰跌入沮喪的低谷,讓很多人疲憊不堪。他們陸續躺了下來,不再關心城外的敵情,也不準備向上司稟告塞外兵馬退卻的消息。很多人又想起了當日的黎陽守衛戰,據說李將軍就是因為私自將軍糧作為獎賞分配給了弟兄們,才被宇文述趕出雄武營的。兩年多了,當年的那批將領們離開的離開,戰死的戰死。如今雄武營的核心,幾乎全是宇文家的人,一個比一個面目可憎。
「我有個辦法,也許能讓李將軍回來!」城垛口下,突然有一個比蟋蟀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嘀咕道。
借著夜空中的星光,始畢可汗帶領自己的部屬快速退向夏屋山。他沒有要求所有大小可汗都沿同一路線退卻,實際上那也不可能。對於部族聯軍的戰鬥能力,始畢可汗比所有人都清楚。如果進攻一帆風順,他們甚至敢以數百人向十倍於己的敵軍發起強攻,並極有可能將對方衝垮。可萬一遭受到某場大的挫折,就像大夥今天在雁門城外這樣,武士們不退則已,一退則各不相顧。
先撤離的幾支部族軍隊都選擇了徑直向北的道路。沿滹沱水西岸向繁畤,然後在恆山腳下轉往桑乾河。這條路上有幾個城市還控制在部族聯軍手裡,眾人一路上不用擔心補給。但始畢可汗沒有走同一條路,老謀深算的他料定了隋軍會沿著滹沱水追殺。如果來自河北的隋軍有心討好楊廣,也會趁著塞上聯軍後撤的機會穿越飛狐嶺。雖然塞上聯軍南下時河北各郡都按兵不動,但此一時彼一時,楊廣還活著,對匆忙撤退中的聯軍進行截殺,是那些地方官吏最好的將功補過機會。
始畢可汗選擇了另一條看上去比較遠的路,由土城撤向馬邑郡。他非常了解馬邑郡太守王仁恭的為人,在大軍南下時,也許給了對方足夠的好處。而王仁恭也非常夠朋友,即便是聯軍將士的喧嘩聲已經傳入了他的郡守府,馬邑郡都沒派出一兵一卒。
「已經成了朋友,他敢背叛我么?」始畢可汗獰笑著想,他為自己的安排而暗自得意。但同時他心裡又十分沮喪。這麼好的一個機會都浪費掉了,真是長生天不保佑突厥。可那大隋又給了長生天什麼好處,居然再一次死裡逃生?
始畢想不明白,他不懂得為什麼雁門城的守軍反抗那麼強烈,在幾乎絕望的情況下居然還能死戰不降。他也不懂得中原的英雄居然那麼齊心,明知道楊廣是個糊塗透頂的昏君,還千里迢迢跑來為他賣命。 幾匹馱輜重的老馬倒了下去,令前進中的隊伍擰了一個大疙瘩。負責看管馱馬的牧奴拚命地拉扯韁繩,試圖讓可憐的牲口重新振作起精神。老馬喘著粗氣,口裡發出「噦噦!」哀鳴,它非常賣力,但就是無法站起身。牧奴割斷馬背上的繩索,準備替牲口減輕負荷。始畢可汗的親兵跑了過去,一刀刺入了老馬汗淋淋的脖頸。
血一下子噴起三尺多高,泉水般濺了牧奴們滿臉。「大汗有令,倒下的馬匹連同輜重一概放棄,任何人不得耽誤時間!」無視牧奴們悲憤的眼神,親兵們大聲喝道。緊跟著,另幾聲草食動物頻死之前發出的哀鳴在順著夜風傳出老遠。
塞上的夜風很冷,來自北方草原的寒氣穿過遠處群山頭上殘破的內長城,吹得人透體冰涼。被汗水潤濕后的錦衣貼在前胸和後背上,硬硬的就像兩塊鐵皮。偏偏在這寒冷的秋夜裡,始畢可汗還不能輕易停下來更換衣服,作為整個北方草原的主人,他的動作是否從容不迫關係著大隊兵馬所剩無幾的士氣。如果大汗自己都慌了神,底下那些沒經過多少訓練的部族武士非炸了鍋不可。
現實情況和責任心讓始畢可汗只能堅持,堅持著不停下來休息,堅持著命令麾下放棄部分搶來的財物,殺死脫力或者失蹄的老馬,堅持著要求親衛們挑直代表著大汗威嚴的羊毛大纛,以證明大軍是在有秩序的撤退,而不是在潰逃。
「大汗,土城就要到了,是否進城駐蹕!」阿史那卻禺喘息著靠上前,低聲詢問。土城是卡在雁門郡和馬邑郡之間的彈丸之地,由於其位置獨特,始畢可汗在圍攻雁門的同時刻意留下心腹愛將拔也古帶領一千武士駐紮在那裡。只要平安過了此城,大軍就可以退入馬邑郡。然後順著桑乾河東岸一直向北,五天時間便可抵達白登山。過了白登山後,便是突厥人的天下了,紇真、武周、乞伏泊畔的大小部落會前來接應,確保大汗平平安安地回到定襄[2]。
「繞城而過,命令拔也古放火燒了土城,然後快速跟上!」啟民可汗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那裡存著兩千多車干肉?」已經變成了忠心幕僚的卻禺瞪圓雙眼,小聲提醒。與其把兩千多車干肉一把火燒掉,何必不讓大夥取來路上當乾糧吃。反正敵軍至今還沒有開始追擊,大汗又何必走得這麼匆忙?
沒等他發問,一記馬鞭已經劈頭蓋臉地抽了下來。「讓你去你就快去,別耽誤功夫!」始畢可汗不耐煩的怒斥,神情就像一頭髮了春的公牛。
如今的阿史那卻禺已經不是當年的卻禺設,手中沒有兵權,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憋著。深深地向始畢躬了下腰,他陪著笑臉說道:「是,是,我這派人去。放火燒掉土城,什麼也不給漢人留下!」
「老貨!」始畢可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繼續策馬前行。憑心而論,阿史那卻禺的建議是持重之言。草原上物產不豐,兩千車干肉夠一個數萬人的大部落吃上整整一個冬天。始畢可汗的嫡系兵馬有六萬多人,衝進城去每人抄上一小捆,不需要耽誤半個時辰就可把這些珍貴的食物全部搬完。但始畢可汗總覺得這樣做不妥當,就像一頭縱橫了多年的老狼,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夜幕後隱藏著危險。至於這個危險到底從那裡來,他卻又嗅不到。所以只好儘快撤過內長城,走得越遠越好。
撤過內長城后便是馬邑郡,王仁恭麾下的士兵不會出城阻攔。而身後的追兵被阿史那骨托魯纏住,想追上來也需要費很大力氣。
被大軍甩在身後的土城內很快騰起了火光,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烤肉味道。那是一種令人流口水的香氣,已經失去全部水分的干肉素來是草原上的珍饈,架在火上烤時散發出的香味能饞得數裡外的野狼發出陣陣長號。
「噢——嗚嗚!」群山之間,有蒼狼在嚎叫,深遠而悠長,就像在召喚已經死去的英雄。始畢可汗猛地一哆嗦,彷彿剎那間被狼嚎聲咬傷了魂魄。他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懼什麼了,失去了銀狼的阿史那骨托魯根本沒表現出來應有的絕望。沒有銀狼王的輔助,東塞諸部很快就會將其拋棄,而失去了東塞諸部的支持,骨托魯就是下一個卻禺。
明知道已經失去了銀狼王的眷顧,骨托魯還能號令東塞諸胡留下為大軍斷後,草原上最傻的狍子都能看出來那是假的。骨托魯根本不會替大夥斷後,他早想好了脫身之策。甚至他根本沒失去銀狼王,所謂聖物被搶,妻子被辱,全是他和隋人串連好的做給大夥看的把戲!
「加快速度,加快速度衝過前面的山口!」始畢可汗仰起馬鞭,氣急敗壞地喝道。骨托魯可以用來與大隋交易的,只可能是他這個堂兄。如果自己被中原人殺死在撤軍途中,俟利弗和咄苾嗣兄弟兩個根本沒有力量對抗骨托魯。至於自己的可墩兼繼母義成,她在乎的只是可墩的名號,不介意可汗更年青些。
「嗚嗚——嗚嗚——」傳令兵吹響了號角,將始畢可汗的命令發送出去。低沉,煩躁的角聲在群山間回蕩,吵得人心頭髮緊。行路者好不容易熬到了其尾韻,逐漸鬆開了精神又被另一陣角聲綳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短促乾脆,從頭頂的山樑到身後的幽谷,還有已經被拋遠的土城方向,到處傳遞著這種角聲。黑暗中,不知道多少只號角在合奏,但有一個答案很清晰,這些號角都不是突厥人的。
是大隋人反擊的號角,穿過樹林,繞過岩石,就在始畢可汗最不希望聽見的時候響了起來。聽到角聲,山樑上的磊磊岩石彷彿都有了生命,排隊向下滾。「轟轟,轟轟!」它們一邊滾動,一邊發出死亡的聲音,嚇得山谷里的武士們到處亂竄,胯下的戰馬也哀鳴不絕。
數以千計的流星從滾動的石塊后飛起來,搶在石塊之前落入人群。那是埋伏在山樑上的隋軍射出的火箭,谷底的突厥強盜這樣密,將士們根本不需要瞄準。烤肉的氣味再度瀰漫夜空,同時騰起的還有絕望的哀嚎。始畢可汗左衝右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屬一個個被射倒。然後他看見滿山遍野的火把,還有被火把照亮的,曾經殘破不堪卻依舊雄武的長城。
那城牆自秦開始已經屹立了千年,屢經風霜,卻始終未曾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