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隋亂:水龍吟(36)
第245章 隋亂:水龍吟(36)
「狗屁,哪個亂放狗屁,我,我親手掐死他!」羅士信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差一點滾下來。最終,他還是將獨孤林放下,攙扶著對方站於寒冷的夜風中等待其他各路兵馬的消息。論領兵打仗和把握戰機,羅士信和旭子自問不輸於獨孤林。論對朝廷上門道的了解,他們兩個加在一處也達不到獨孤林的一半。
大隋皇帝陛下最在乎的是別人對他的忠心,其次是臣子們是否恭順,至於將領們的決策的對錯,反而要遠遠地排在後邊。在起初遇到突厥人襲擊時,獨孤林所帶領的后軍沒有和中軍一道退向雁門,而是選擇了距離雁門足足有五十餘里的崞縣牽制敵人,在皇帝眼裡,這恐怕已經是個大錯。況且齊王楊暕一直在他的軍中,如果皇帝陛下不幸被突厥人殺死了,此人將是皇位的第一繼承者!
獨孤林曾經力主大軍不要貿然沖入雁門,獨孤林曾經贊成李旭與骨托魯訂立秘密協議。得知突厥人要連夜撤軍的消息,大夥先分頭截殺,然後再入城面聖的計策也是他積極謀划並推動的。雖然每一個決定都有其他將領參與,但沒有人官職比獨孤林高,也沒有人與齊王楊暕關係比獨孤林更近!
羅士信猛然想起了下午大夥商議軍務時的情形。未時,骨托魯派心腹送來了突厥人要撤軍的密報。經緊急商議,雁門城外的隋軍決定兵分四路。兩路由一隊由屈突通和堯君素帶領,在沿滹沱水西岸向繁畤的道路上埋伏。另外兩路狂奔到連接馬邑和雁門兩郡的牛喉谷,在此截殺敵軍。當時,獨孤林還補充了兩條建議,其中之一是天擦黑后再行動。第二條便是派人去崞縣通知雲定興和齊王,要兩人帶領其餘兵馬火速前來接應。
第一條建議很好理解,隋軍大營距離突厥人的營壘很近,天黑後行動不容易被敵人發現。而突厥人當時忙得雞飛狗跳,也的確沒發現連日來如芒刺一樣扎在其背後敵寨已經變成了一座空營。至於獨孤林的第二條建議,當時羅士信和李旭都認為他多此一舉,留給雲定興和齊王二人的兵馬都是些老弱傷病,即便他們能及時能趕到,也幫不上什麼忙。
那不是多此一舉,那是為了不授人以口實!剎那間,羅士信和李旭都明白了獨孤林的良苦用心。不由得感到一陣悲涼。
他們不懷疑獨孤林對皇帝陛下的忠誠,事實上,如果沒有崞縣在身後牽制,雁門城早已被突厥人那下。如果獨孤林真的想立擁戴之功,他至少有數十種方法讓雁門城內的守軍對失去等待援兵的希望。然而,同伴們的信任不等於皇帝陛下的信任,況且皇帝陛下身邊還有一堆唯恐天下不亂的奸佞。
「你,重木,你可能太多心了!」半晌,旭子笑了笑,低聲安慰。
他的笑容非常苦,就像嘴裡正咀嚼著一把黃蓮根。這就是他不顧生死捍衛著的大隋朝廷,對自己國民的提防永遠比對外寇還認真。可他又沒有別的選擇,放任其被外敵摧毀,所有人都要跟著殉葬!
「我很懷念跟你們一道在齊郡的日子!」獨孤林嘆了口氣,轉過頭,將目光對上了夜空中的星斗。這一夜是如此之長,天空中的星星簡直是固定在半空中不曾稍做移動。在星光和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臉是那樣的白凈,就像草尖上由秋露凝成的霜,幾乎看不到任何塵雜。
同樣的夜露打在始畢可汗的臉上,讓他的頭腦漸漸恢復清醒。布滿死亡陷阱的山谷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背後,他麾下的大部分兵馬已經脫離的險境。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開始檢討這次兵敗的原因。
「是骨托魯,一定是該死的骨托魯將大軍撤離的消息通知了隋人!」答案幾乎是在眼前明擺著,不用費任何心思,始畢可汗就能想到誰出賣了自己。經此一劫,他的嫡系兵馬損失了三分之一。對麾下諸汗的威懾力大減。而受益最大的人將是骨托魯,他不但完整地保全了自己的實力,並且通過在撤軍前最後一刻的表現收買了人心。
很多看似撲朔迷離的事情其實很容易分辯出背後的真相,只要仔細看看最後受益最大的那個傢伙是誰,一切迷霧便於瞬間煙消雲散。始畢可汗恨得牙根都痒痒,後悔自己沒早點動手,宰了骨托魯這頭養不熟的公狼。但同時他又暗自佩服骨托魯的果斷與姦猾,這才是阿史那家族的天性,像卻禺那種空有滿肚子壞主意做起事來卻畏手畏腳的,終究成不了什麼大事。
想到卻禺,他心裡猛然又湧起了另一個謎團。「誰把我的撤退路線告訴隋軍的?骨托魯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答案還是呼之即出,是阿史那卻禺!只有這條老毒蛇才具備偷偷將御營兵馬行動路線透漏出去的條件。別的將領和幕僚要麼沒接觸到核心機密的機會,要麼命運和他始畢可汗息息相關,將撤退路線出賣給大隋,他們得不到任何好處!
「來人,把卻禺叔父請過來!我有事情向他請教!」找到此戰失敗的『真正』原因后,始畢可汗微笑著發出一道讓所有人迷惑不解的命令,然後用刀尖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河灘。「咱們先到那裡歇息一下,順便清點損失!」
「大哥,這裡距離長城還很近!」阿史那俟利弗匆匆跑上前,大聲反對。他的半邊鬍子被火燎了個精光,因此,一邊臉亂如草窩,一邊臉整整齊齊,看上去異常滑稽。
「哈哈,哈哈,俟利弗,看你那個熊樣子。」始畢可汗啞然失笑,「不就是輸了一場仗么,咱們兄弟又不是從小到大沒輸過。你看看身後邊的弟兄,他們身上煙熏火燎的,再不洗洗怎麼趕路。況且你自己也得好好梳洗梳洗,用刀把兩邊鬍子都颳了。還甭說,你這半邊臉,看上去年青十好幾歲!」
「大哥!」阿史那俟利弗急得直跺腳。「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有心思捉弄我!咱們離開山谷還不到二十里,一旦敵人從背後追上來,弟兄們……」
「俟利弗特勤說得極是,大汗,咱們不能停下休息。弟兄們全憑一口氣撐著。這一坐下去,沒有小半個時辰站不起來!」卻禺剛好匆匆趕到,接過俟利弗的話頭,大聲勸諫。
「那不是正合了叔父的心愿么?」始畢可汗在鼻孔里冷哼了一聲,打斷了阿史那卻禺的話。
已經憔悴如七十歲老翁的阿史那卻禺身體猛然一縮,頭快速抬起,「大汗,卻禺沒做半點對不起大汗的事情,長生天可以作證,如果我,阿史那家族的卻禺曾經背棄大汗,就讓天雷砸上我的腦門!」
「不必,冬天不打雷!」始畢可汗冷笑著搖頭,「等下次打雷時,估計我的心已經被你挖出來獻給骨托魯了!」
說罷,他快速一揮手,刀尖利落地在阿史那卻禺的喉嚨上劃出了一串血珠。
火光照耀下,從始畢可汗刀尖上甩落的血珠分外妖艷。「咯,咯,咯!」阿史那卻禺握住自己的喉嚨,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始畢可汗居然毫無情由地向自己痛下殺手,自己已經沒有兵,沒有了領地,對大汗毫無威脅了呀……在目光潰散之前,他看見了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兄弟同樣詫異的雙眼,心頭一松,仰面朝天栽倒於河灘上。
感到詫異的遠不止是俟利弗和咄苾嗣兩兄弟,其他突厥貴胄也剎那間臉色變得雪白。按輩分,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親叔叔,雖然阿史那家族中為了爭奪汗位,父子反目成仇的先例屢見不鮮。但那都是在雙方勢均力敵,一方對另一方有極大威脅的情況下才發生。像卻禺這種既沒有實力,對大汗態度又恭順的長輩,始畢可汗應該對他表示最基本的尊重!
不是因為同情卻禺的遭遇,而是始畢的做法違背了最基本的規則。這規則涉及到所有人安全,不由得大夥不心驚。轉眼之後,貴胄們臉上的震驚就變成了憤怒,進而發出了鼓噪。
「大汗,卻禺梅祿犯了什麼罪,要勞您親自對他下手?」第一個出來問話的是阿史那莫賀,家族中,他的輩分和卻禺相同,因此難免兔死狐悲。 始畢可汗不想回答莫賀的話,與卻禺一樣,莫賀在家族看不見的爭鬥中也失去了領地和部眾。阿史那家族之所以養著他,是希望借鑒這些老狼的經驗。卻不是留下他來置疑大汗的威嚴。
「大汗,卻禺縱有不赦之過,您也應該把他交給族人共同審理。怎能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見始畢對莫賀滿臉輕蔑,阿史那烏亦拉,阿史那牙地蠻也擁上來質問。
阿史那亦賀,阿史那德雲,阿史那嘉勃,陸續圍了上來,掌心皆握住了刀柄。他們都是始畢的嫡系部將,但此刻卻站在了始畢的面前。
狼群也有狼群的規則,當年邁的老狼對狼王表示屈服,並露出自己毫無防備的腹部時,即便再凶暴的狼王,都不能像老狼露牙齒。否則,它就要面對群狼的憤怒。
「他向敵人出賣了咱們撤退的行蹤!」看到群情激憤,始畢可汗也很後悔自己揮刀之前有些欠考慮,但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他只能咬著牙硬扛。「兩萬多兄弟屍骨無存,就是因為卻禺貪圖漢人的財貨,把行動路線告訴了對方!我不殺他,無法給弟兄們交代!」
這個時候,始畢可汗自知不能再牽扯阿史那骨托魯,否則只會讓自己的作為越看越像找借口傾軋同族。但阿史那卻禺私通敵軍這條罪名顯然無法令人信服,包括阿史那俟利弗,這個缺心眼的傢伙居然順口抗議道:「可卻禺叔已經對著長生天發下雷誓了,大汗是不是冤枉了他!」
草原上樹木相對稀少,因此每年風暴來時,總會有牲畜或人被閃電劈中。牧人們無法解釋其中緣由,所以都認為被雷劈中,是長生天給降下的懲罰。久而久之,雷誓便成了上致王族,下致普通牧人最看重的誓言。阿史那卻禺剛才發誓如果自己曾經背叛大汗,就會遭天打雷劈。在很多貴胄眼裡,已經等於證明了他的清白。而始畢可汗在明知對方清白的情況下還動手行兇,則有一萬條理由也無法令人接受。
「馬上就冬天了,怎麼可能打雷!等到明年春天,我早被他用陰謀害死了!」始畢用力瞪了自己的傻瓜弟弟一眼,怒喝。
說來也怪,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沿著河面居然傳來了隱隱的驚雷之聲。不太清晰,但由遠及近,夾雜在夜風之間,震動得遠處的水波都微微顫動。
「上馬!」阿史那咄苾嗣扯著嗓子狂喊了一句。這次他的小聰明絕對用正了地方。不是雷聲,那是萬馬奔騰的聲音,沿著河道,正有一支人數龐大的騎兵快速衝過來。
「上馬,整隊,整隊!」大小特勤、伯克們再也顧不上和始畢可汗爭論卻禺是否該死了,狂喊著跳上坐騎。他們的動作明顯比平素慢,兩條腿和整個後背都好像不是自己的,酸酸地用不上力道。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孤狼的悲啼,突然在河畔響起,聲聲帶著絕望。
很多突厥士卒還蹲在水邊清洗身上的焦痕,也有人正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猛然聽見來自大汗身邊的號角聲,很多人本能地向起站。身體稍一動,立刻感到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有毒!」無數突厥武士大喊。「漢人在水裡下了毒!」有人不顧耳邊炸響的號角聲,蹲在地上用手指扣住嗓子眼,大吐特吐。河水中有毒,吹過來的風有毒,身邊的樹木,乾枯的野草都有毒,剎那間,武士們驚惶失措,亂成一團。
恐慌比毒藥還致命,就在武士們手足無措之時。羽箭從夜空中射了過來,箭頭上帶著點點星光,彷彿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當星光破碎之後,慘叫聲驟然而起。人群最外圍的部族武士就像被雹子打了的莊稼般倒了下去,血流成河。
「老毒蛇的建議對,不該休息!」始畢可汗突然開始後悔。在這麼寬,水流如此急的一條河裡投毒,那得準備多少大車毒藥?沒有人中毒,大夥頭昏腳軟的原因是先前跑得太急,後來停下的又太突然。但是他沒法辦法將自己的分析傳遞給全軍,武士們已經亂了,他們眼中不再有號令,不再有大汗,不再有狼子狼孫的尊嚴。
這一刻,他們只想活下去,用盡所有手段活下去。已經跳上戰馬的將領和貴胄們不顧始畢可汗的憤怒,用鞭子狂抽坐騎。沒有力氣上馬的士兵們則拉著牲口的韁繩跌跌撞撞向北跑。雷鳴般的馬蹄聲和羽箭都來自南邊,因此,只有向北,只有向北才能逃得生天!
「嗚嗚——嗚嗚——嗚嗚!」始畢可汗終於聽到了敵軍的號角聲,龍吟虎嘯般,穿透所有黑暗。不光是正南方,西南,正西,西北,除了河面方向一級沿河向北,其他各方位都傳來了進攻的號角聲。有的雄渾,有的高亢,有的綿長而有力,有的短促而激越。黑夜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向突厥武士發起進攻,連星光下的遠山和腳邊的河面好像也動了起來,化作憤怒的洪流,加入這復仇之戰。
始畢可汗知道大勢去矣,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將武士們組織起來。被親衛們七手八腳地抬上坐騎后,他也加入了逃亡者的隊伍,再顧不上家族的榮譽和大汗的尊嚴。
一哨騎兵從側翼夾過來,邊跑,邊放出羽箭。黑暗中不斷有人落馬,在這種被動挨打形勢下,突厥人傷亡極其巨大。很多牧人並不是被對方射死,而是不小心被受傷的坐騎摔到地上,然後被後背衝過來的自己人活活踩死。但馬背上的武士不敢迎戰,只顧跟在始畢可汗身後,逃,一味地逃。
始畢可汗覺得自己口乾舌燥,呼吸困難。他身邊的侍衛摔下馬背者不多,但每隔數息,總有一支冷箭突然而來,放倒其中一個。這一刻,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頭無助的傻狍子,而對手則是一群老練到極點的狼。借著黑暗的掩護,撲上,咬死其中一個。然後退入黑暗,再等待下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