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隋亂:水龍吟(37)

  第246章 隋亂:水龍吟(37)

  身後的哀嚎和呻吟聲此起彼伏,始畢卻絲毫不敢回頭。在數萬武士的保護下,他才是突厥的大汗。失去了大軍的保護,他什麼也不是。另一隊騎兵斜刺靠過來,露出「牙齒」,始畢大聲求救,十幾個忠勇的侍衛硬著頭皮上前,堵住對方的去路。來人先是放箭,然後藏弓揮刀。動作乾淨利落,頃刻之間就將十幾個侍衛擊落於馬下。


  侍衛們用生命為始畢贏得了時間,他用力打了坐騎兩鞭子,在千軍一發之際從攻擊者身邊沖了過去。然後,他聽見了有人落水的聲音,聽見了自己麾下的武士在大聲求饒。聽見懦弱的哭聲,絕望的叫喊。


  「撤開,撤開!保持隊形,不要纏鬥!」下一刻,始畢可汗聽見了一名青年人的呼喊。聲音還略帶青澀,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隨後,這個聲音便被亂鬨哄的馬蹄聲所淹沒,大隊大隊的部族武士從背後跟了上來,重新把始畢包裹在中央,夾著他一道逃命。


  「這好像是我們突厥人的戰術!」猛然間,始畢可汗意識到了這一點。突厥狼騎對付比自己人數多的敵軍時,總是採用這種反覆騷擾,尋找敵軍破綻,然後給以致命一擊的戰術。如果與敵軍相距太近,他們就會快速躲開,減少自身傷亡,並伺機發動下一輪進攻。


  下一輪進攻很快就開始了,還是那個年青人在指揮。所有的角聲都在配合著他的命令。始畢可汗知道自己和敵軍主將近在咫尺,也知道如果自己整頓身邊的人迎上去,可能會創造奇迹。但他沒有創造奇迹的勇氣,周圍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的部族武士也不會聽從指揮。在敵人又衝進他的隊伍,將數百條生命掠走之前,他能做的只是一件事,猛然回頭,看清楚敵軍將領的臉。


  那是一張非常年青的面孔,連鬍子都沒有。笑容熱忱,目光冷酷。彷彿也看見了始畢可汗,此人居然向他點了點頭,然後彎弓搭箭,一箭射了過來。


  羽箭來得非常急,並且預先算清楚了始畢的馬速以及河邊的風向。從來沒有一刻,始畢覺得死亡距離自己這麼近。他在馬背上扭轉身體,揮動彎刀去磕那支箭,刀刃只來得及將箭桿碰得歪了歪,然後耳邊就聽見了一聲悶響。


  「噗!」是破甲錐穿透障礙刺進肉里的聲音。始畢扔下了刀,捂住胸口上箭桿。他感到撕心裂肺地痛,同時感到了自己的魂魄正試圖從傷口處向外逃。他看見身邊的衛士被敵人向割草一一樣砍翻,看見壓過來的敵人將自己一方的武士活活逼進河裡,然後連人帶馬一併被激流帶走。


  衝進到始畢身邊的是另一名全身漆黑的中原將領,身上穿的不是常見那種大隋鎧甲,手中兵器也不是常見的大隋橫刀。此人身材不高,有些瘦,但下手極其狠辣。一刀一個,將始畢身邊的侍衛砍倒了三、四名。在人群中硬砍開一條通道后,他棄身邊的對手於不顧。只管緊夾馬腹,流星般向始畢衝來。


  「護駕!」始畢可汗大叫。手中沒有武士,他能用的只有一條馬韁繩。而穿透兩層皮甲的羽箭彷彿有生命般,還在不停地向肉里鑽。拚命咬緊牙關,始畢用力一扯,將破甲錐從自己的胸口拔了出來。他感到一陣陣眩暈,同時慶幸自己還沒有死,手握箭桿,去抵擋即將砍過來的長刀。


  黑甲將領微微發出一聲冷笑,將長刀舉過了頭頂。


  「君集,放過他!」年青將領的聲音聽在始畢耳朵里如同天籟,幾乎是在生死邊緣的那一瞬間及時地傳了過來。聽到命令,已經追到始畢馬後的那名黑甲將領猛然撥轉馬頭,如瘋虎一般在逃命的人群中左砍右剁,撕開了一條血口子,快速沖了出去。身後留下五、六匹失去主人的坐騎。


  始畢知道自己能活著回到草原了,不是因為長生天保佑,而是因為那名來自中原的年青人不想殺自己。至於對方為什麼不想殺自己的原因,他在痛昏過去之前也想得很清楚。是因為對方不希望草原強大,希望看到阿史那家族的兩個頭狼互相博殺。


  「好個狠毒的年青人!」始畢恨恨地罵了一句,伏在馬鞍上,被人群協裹著繼續前行。耳畔傳來的哭喊聲漸漸衰弱,漸漸飄散,惡夢一般了無痕迹。


  在馬邑郡境內對始畢可汗進行截殺的是李世民和他麾下的飛虎軍。十幾天前,扮作馬賊襲擊白登山下突厥部落的也是他們。對於如何通過襲擊突厥人的部落來壯大自己,侯君集和長孫無忌可謂駕輕就熟。憑著去年在靈武訓練出來的這支騎兵,他們將白狼塞和雲內之間的毫無防備的突厥部落搶了個遍,大發橫財。出發時每人一騎,回到內長城附近時每人身邊至少有了三匹戰馬。


  機靈的侯君集將這支隊伍隱藏在了夏屋山和桑乾水之間的一個廢棄的小村落里。周圍的百姓在一個多月前早就被突厥人殺光了,所以侯君集根本不必擔心隊伍的行蹤被人發現。他遣斥候騎快馬聯繫了李世民,隨即迎來了自家主將和交與飛虎軍的最新任務。


  打突厥人不用動員。雖然大夥都已經疲憊不堪,但一間間再沒有人居住的茅草房早就灼痛了將士們的眼睛。馬邑郡和靈武郡兩地百姓的生活習慣差不多,都是在漢家傳統中融有濃郁的胡人痕迹。光從衣著打扮和眉眼長相上,你甚至很難區分他們到底是漢家兒郎還是胡人子弟。馬邑郡和靈武郡兩地百姓最後的遭遇也差不多,他們的財物全被南下的突厥人洗劫一空,來不及逃走的男女老幼幾乎也被殺了個乾淨。只有一口口水井,還有村子中被焚毀的規模龐大祠堂、廟宇和店鋪,證明著此地昔日的繁華與安寧。


  憤怒的飛虎軍趁著突厥人在河畔休息的時候發起了突然襲擊,他們從樹林里突然殺出,炸雷一樣轟向河畔。他們用橫刀剁,用馬蹄踩,將那些來不及站起身逃走的強盜們砍死,踏翻,像推垃圾一樣推進冰冷的桑乾河。


  剛剛鬆了一口氣的突厥狼騎猝不及防,既組織不起有效抵抗,又沒有放手一博的力氣。驚惶失措的他們只好選擇逃命,很多人在慌亂中甚至忘記了從小練就的騎術,歪歪斜斜地爬上馬鞍,歪歪斜斜地逃走,然後歪歪斜斜地跳下馬背,被從後背衝過的同伴踩成肉醬。


  還有的突厥武士乾脆放棄的戰馬,他們徒步朝一切聽起來沒有號角聲的方向跑。有的直接把頭送到了飛虎軍的橫刀前,有的則一不留神跳進了河裡。秋潮未落的桑乾河水冰冷刺骨,馬背上長大的牧人十有八九不會游泳,在河面上只能撲騰幾下,隨後便被沉重的鎧甲和戰靴拉向了河底。


  「為什麼是我?」在被河水淹沒口鼻子的那一瞬間,很多人都高高地向半空中探出了雙手。他們不甘心,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並不是殺人最多那一個,不該受到長生天的責罰。這一刻,他們卻忘記了,在今夜之前,誰還在感謝長生天賜給他們打家劫舍的機會!


  侯君集看不懂突厥人的求救手勢,實際上他也不在乎。以作為一個純粹的武將,他更看重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為了提高殺人的效率,他把麾下弟兄分成了兩隊,互相交替著以楔型陣列向河畔迫近。每次都與突厥狼騎接觸,造成巨大的殺傷。然後快速脫離,把對手交給另一波同伴。


  這種輪番打擊的戰術快速將恐怖效果擴散最大,已成驚弓之鳥的部族武士們分不清四下里衝來了多少敵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伴或者被羽箭射殺,或者被橫刀砍倒,很多人魂飛天外。為了不成為下一輪打擊的獵物,他們想盡一切辦法逃命。有坐騎可乘者不管擋在前路上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一概用馬蹄向對方頭頂踏過去。而那些失去了戰馬者,則向跳過來的戰馬伸出了彎刀。


  每一匹戰馬身上都沾滿了血,有馬主人的,也有搶奪者的。每一匹死馬身邊幾乎都倒著兩到三具屍體,有的是死於側翼飛來的冷箭,更多則是被自己人砍殺。在這個眉月初升的秋夜裡,強盜們被心底的恐懼逼得徹底瘋狂了,要麼殺人,要麼被殺,幾乎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殺,殺,只要能舉起刀來,將擋住去路的人砍死。無論是自己人,還是敵人。想要活著回到草原去,看到自己的氈包和氈包里的女人和孩子,就必須殺出一條血路來。


  血路兩旁堆滿屍體。星光不算明亮,卻能清楚地照見地面上的紅,表面上彷彿帶著一層妖異的火焰,沿著河灘滾向秋水。很快,臨近岸邊的河水也變成了暗紅色,細細水波彷彿一團團冰冷的鬼火,無聲無息地交替著滾向遠方。


  河水原本有聲音,但在岸上血與火的世界旁,它幾乎成絕對的安靜。飛虎軍士兵扯著嗓子吶喊,從黑夜中殺來,將報復的羽箭射向亂砍亂殺的敵軍。當雙方距離拉近到二十步內的那一瞬,他們按照平時的訓練將弓收起,從馬鞍后摘下橫刀。彼此之間相隔著丈許距離,將橫刀在身側探平。


  火光和星光的交替照映下,那一排排橫刀看上去就像鬼神口中的獠牙。已經被飛虎軍用這種辦法反覆蹂躪了好幾回的突厥武士沒有任何勇氣也想不出任何對策,躲避不及者立刻變成了「獠牙」尖上的血肉。飛虎軍將士的橫刀則毫不客氣的揮落,抬起,抬起,揮落,開開闔闔,茹毛飲血。


  「殺!為塞上百姓報仇!」侯君集拎著把短柄,長刃,需要雙手才能揮動的大刀,沖在隊伍最前方。復仇的感覺是那樣的甘美,令他身上每個毛孔都感到振奮。火光中,他又看到了自己被焚毀的家園,被殺死的親人,被掠走為奴的兄弟姐妹。


  「殺,為了父老鄉親!」長刀在戰馬前潑出一道血浪,擋著無不披靡。


  有人在他馬前放下了兵器,舉著雙手大哭。侯君集毫不猶豫地揮刀砍下去,一刀將對方砍成兩段。跟在他身後的飛虎軍將士學著主將的模樣,揮刀如風。突厥武士哭喊,求饒,像葦子一般被割倒,被馬蹄踏翻,被慣性撞進河裡。


  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戰敗者沒有抵抗之力,得勝者卻絲毫不懂得慈悲。「饒命!」失去鬥志的部族武士跪倒在地上,回答他們的是雪亮的橫刀。「投降!」有人一邊跑,一邊喊,飛虎軍弟兄策馬趕上,用畜生的前蹄踢斷他們的脊梁骨。


  他們不認為自己在濫殺無辜,實際上,河灘上的強盜之中也沒有任何無辜者。雁門郡四十一城,被突厥人攻破者三十有九。那三十九個城市從此再不能稱之為城市。即便突厥人退走後,那裡在二十年之內都恢復不了生機。無一戶不死人,無一家再完整,一些女子的屍體上,還留著被侮辱的痕迹。在南下時,突厥武士沒有將任何中原人當作自己的同類,無論是抵抗者還是逆來順受者,在他們眼裡都是待宰的畜生。此刻,雙方易位而處,飛虎軍找不到寬容的理由。


  在敵群之中幾番進出后,侯君集發現了自己交上了好運。朦朧的星光下,一夥衣甲鮮明的突厥人狼狽逃竄。幾乎所有逃亡者都護著一名貴胄,而那名貴胄即便在逃命過程中,也沒忘了對周圍的人意氣指使。


  然後,侯君集看見李世民帶領的另一隊人馬貼近了敵軍,射殺並砍倒了大批的突厥武士。但弟兄們在靠近那名突厥貴胄前受到了些阻礙,剝掉一層敵人後,不得不快速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


  「二公子身邊的人手太少!」侯君集向武士彟交代了一句,撥馬追向了敵酋。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那人肯定是始畢可汗,幫助二公子殺了他,此戰堪稱完美。但出人意料的是,李世民給了始畢一記冷箭后,卻發出了一個與侯君集心愿截然相反的命令。


  「君集,放過他!」下一刻,始畢可汗耳朵中的天籟在侯君集心裡卻如同驚雷。他不敢違背李世民的將令,只好砍殺始畢身邊的親衛來瀉憤。接連斬落四、五名敵軍,他撥轉馬頭,迎面靠向自己的主公。


  「為什麼要放了他!」瞪著血紅的眼睛,侯君集沖著李世民大叫。


  「君集,你怎麼能這樣跟二公子說話!」長孫無忌鬆開弓弦,射殺一名從自己馬前逃過的部族武士,搶在李世民回答之前呵斥。


  侯君集已經被仇恨燒得失去了理智,連二公子都敢質問。在長孫無忌眼中幾乎是忤逆的行為卻沒有引起李世民的任何反感。冷靜地收弓,拔刀,年青的李世民笑著回答。「放他回去,阿史那骨托魯才做不成突厥人的大汗!」


  「骨托魯不是咱們的盟友么?」侯君集的怒氣被李世民的從容的表情所壓制,心態快速恢復冷靜下來,眼神中卻露出幾分迷茫。


  「無論是骨托魯還是始畢,只要坐到那個位置上,他都是突厥人的大汗!」李世民揮刀,策馬,帶隊殺入另一夥敵軍當中,如虎出深山。


  無論是誰坐上了突厥大汗的位置,他首先需要照顧的是突厥人的利益。這一點不會隨著他個人對中原的好惡而改變,更不會因為他回說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或者娶了一個中原女子而受到影響。


  道理很簡單,就連李世民這種剛剛走上官場的年青人都能一語點破。可偏偏朝中素有智者之稱,與異族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許多重臣看不明白。就在旭子和李世民、屈突通等人想盡一切辦法消弱突厥人力量的同時,楊廣身邊的諸位重臣們也在忙碌。他們忙碌的不是如何組織兵馬乘勝追擊,為邊塞百姓討還公道。而是如何以朝廷的名義對骨托魯可汗進行表彰。抨擊他是非不分,協從始畢圍攻聖駕的魯莽行為;並對其知錯能改,主動勸說始畢撤軍的功勞表示嘉許。


  這話不能說得太重,以免傷了骨托魯可汗仰幕中原之心。但也不能說得太輕,否則骨托魯可汗會意識不到皇帝陛下的威嚴。所以為了聖旨上的某個措詞,諸位大臣爭執不休。同時還不忘了看看楊廣的臉色,趁機表達一下對皇上的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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