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隋亂:廣陵散(10)

  第272章 隋亂:廣陵散(10)

  虎賁大將軍羅藝已經造反了。雖然此人至今沒有扯起反旗。但其驅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截留賦稅,私擴守軍,種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已經都做了個遍。猛將薛世雄空掛了個東北道撫慰大使的名頭,卻無力北上替朝廷除奸,只好把駐地搬到了涿郡正南方的固安。朝中諸臣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卻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要羅藝不宣稱造反,他可就以在自己控制的地盤上為所欲為。朝廷能做的,只是息事寧人,期待有一天羅藝會突然良心發現,自己向南請罪。薛世雄守土不利,如果放在前幾年,早像魚俱羅一樣身敗名裂了,但事情過去了大半年,朝廷至今卻未發一詞。至於李旭,雖然朝廷給答應給他的物資一直沒有到位,但他憑著六郡賦稅,也把自己養得舒舒服服!

  「依照晚輩愚見,仲堅在皇上那裡早已經失了寵,裴矩大人心裡對此清清楚楚。朝廷至今沒人出招,也不是光為了維護陛下的顏面。而是怕一旦把他逼急了,再逼出另一個羅藝來!」在眾人吃驚的眼神中,長孫無忌掀開了最後的謎底。


  「朝廷已經控制不住河北,諸位前輩仔細看看河北兵馬分布圖便可一目了然。羅藝占著大半個涿郡。剩下的半個涿郡一部分歸汾陽軍,一部分歸薛士雄。三家至今沒有打起來,難道這一點都不奇怪么?」他後退幾步,從自己的原來的座位前拿起一盞茶,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小口。這是一個非常不恰當的舉動,但沒有一個人認為此子失禮。大夥都被他的推斷所震驚,從年齡上,長孫無忌是眾人的晚輩。但這番見識,足以讓他和陳演壽、段偃師等人平起平坐。


  也許長孫無忌的分析有些誤差,但朝廷已經開始對李旭投鼠忌器,卻是一個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羅藝已經反了,薛世雄態度不明。如果再逼反了李旭,整個河北就只剩下楊義臣一支孤軍在支撐。羅、薛、李三人之中隨便哪兩個聯起手來,都可以將楊義臣部輕鬆擊潰。


  所以,眼下朝廷能做的,只是放任李旭和六郡的豪強、庸吏們窩裡斗。如果眾豪強能將李旭算計掉,正是朝廷樂見。如果眾豪強大敗虧輸,朝廷也未必真的肯為他們主持公道。


  「所以你建議咱們大力支持李將軍,造成兩家本屬一脈的既定事實?」劉政會抹了把頭上的汗,喃喃追問。


  這有些太匪夷所思了,超過了他能接受的極限。兩個李家聯手,則代表著大半個個河東與小半個河北。朝廷即便再想圖謀唐公,也得考慮考慮李大將軍那裡的舉措。


  「仲堅本來就是唐公的侄兒,何來兩家之說?」長孫無忌放下茶盞,笑容一時間看上去深邃無比。


  沖著唐公,他再次施禮,「所以晚輩以為,既然亂世已來,咱們就不能再繼續韜光養晦。老虎如果不露出牙齒,誰又會把他真的當成老虎?」


  「說得好,咱們也該露一露牙齒了!建成,你繼續去籌劃出兵之事,越早動身越好!」李淵站起身,乾脆利落地做出決定。


  「偃師,你替我修書給東都的故舊,讓他們再給裴、虞幾位大人送一筆厚禮。別心疼錢財,眼下不是吝嗇的時候!」他好像猛然換了一個人,聲音鏗鏘有力,如穿透雲霧的陽光,「告訴他們,本公希望幾位老朋友看顧一下仲堅賢侄,請他們切勿推辭!」


  「肇仁,聯絡各地朋友的事情由你來做。順便給長安的柴家去一封信,請他們相機而動!」


  「弘基,你和世民再去募壯士一萬,就說本爵準備入山去討甄翟兒,凡願意為家鄉出力者,無論良賤皆可入伍。軍功和賞賜一視同仁,決不偏倚!」


  這一次,沒有人再置疑他的安排。既然朝廷已經孱弱到連個守著不毛之地的羅藝都無法壓制的地步,對於擁有龐大人脈,半個河東道地盤,整個太原兵力李家,又豈敢輕易指摘。況且太原李家還有冠軍大將軍李旭這個助臂,況且李家也只是替朝廷分了些憂,並沒有做任何過分舉措!

  接到命令后的眾文武幕僚們紛紛散去,議事堂中只留下了李淵本人和陳演壽、馬元規和長孫順德四個。年過半百的老傢伙們相視而笑,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欣慰。


  「恭喜唐公又得一良佐!」陳演壽沖李淵抱了抱拳,笑道。


  「你們應該先恭喜順德才對,是他長孫家又得一麒麟!」李淵笑了笑,毫不掩飾自己對年青一代的讚賞,「咱們幾個議了好些時日才得出的結論,被小傢伙幾句話就點了個通透,並且考慮得比咱們還周詳。順德,若不是相信你的為人,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故意將秘密泄漏出去了!」


  「未必是無忌一個人看得清楚。二公子目光如炬,無忌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長孫順德心裡如吃了蜜一般甜,嘴上卻依舊保持著應有的謙虛。如何應對河北六郡新近出現的情況,他和李淵、陳演壽、馬元規等人早就商討出了結論。剛才李淵之所以在段偃師的置疑下表現得很猶豫,不過是想藉此考一考眾人的為人與見識而已。


  大部分人的表現令李淵滿意。也有少部分幕僚暴露了他們的懦弱與平庸。令李淵感到意外的人有三個,他們分別是,侯君集、長孫無忌還有世子建成。


  「世子有著一幅仁厚之心!二公子目光高遠,膽識超群,將來的成就恐怕還在世子之上!」馬元規笑著向李淵行了個禮,好像是在誇讚,又好像是在提醒。「屬下恭喜唐公,一門中能出兩個當世雄才!」


  剎那間,李淵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但很快,便雲開霧散。「若是太平盛世,元規所言的確很令老夫頭疼。可眼下,畢竟是個亂世!兒孫們有多大福緣,還是要看他們自己!」他笑著搖頭,把一切煩惱甩在重重暮靄之外。


  暮靄盡頭,便是上谷郡的重重關山。


  汾陽軍出動馬步三萬將五回嶺以東的大小出山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連一隻雀兒也不肯放過。各旅兵馬輪番上陣,官兵們的喊殺聲在十里之外都聽得見。直聽得奉命前來交割糧草的各地差役們血脈沸騰,紛紛表示要親自替將士們擂鼓搖旗。他們想盡一切辦法試圖靠近戰場,卻無一例外地被周大牛和張江兩人帶兵攔在了山外。


  「賊人狡猾得很,仗著地利,那箭冷不防地就射出來,百步之外就能取人性命。別人躲都來不及,爾等居然還想上前把眼兒。算了,算了,那熱鬧有什麼好看的?一旦爾等受了傷,反倒讓大將軍過意不去!拿著這些銅錢,給弟兄們路上買碗酒喝。早點回家,別讓父老鄉親們惦記著!」兩個督尉大人笑呵呵地說出一番道理,順手再打賞給帶隊的差役一大串足色肉好。


  差役們以往向其他隊伍運糧之時,不被人呵斥打罵已經算有福了,哪曾見過這樣通情達理的軍爺。感動之餘,自然不敢再給對方添任何麻煩,接了錢,千恩萬謝地打道回府。路上被人問起前方的情況來,又不好說自己膽小,只得憑著想象把前方戰況杜撰一番,雲山霧罩地吹噓。有心人聽了,只道前方打得激烈,至於激烈到什麼程度,敵我傷亡如何,一概如霧裡看花。


  如是持續多半個月,戰事依然不見分曉。地方官員再度遣差役押送糧秣酒肉勞軍,才一靠近山口,便又被張江給接迎住。「各位來得正好,大軍已經殺到了飛狐關下,馬上便可攻破內長城。這些山賊啊,打仗本事沒有,逃得那叫一個快!」張督尉邊說邊搖頭,對敵人的表現非常不屑。「糧草就放到外營吧,山裡邊還是進不得。有小股漏網土匪四下逃竄,一旦傷了諸位,大將軍必怪我等保護不周!」


  「敢問督尉,這仗到底要打到幾時?」一名來自唐縣的老兵曹撣了撣身上的官衣,正色請教。


  張江側開一步,拱手換了個半禮。笑容和藹可親,回話卻滴水不漏。「那可不好說,大夥回去儘管收秋兒。我們把賊人堵在山裡,他們自然不能再出來劫掠。至於打多長時間,您老也是當地人,應該知道太行山的地形多險惡。他們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死戰不退,我們也只好一個嶺子一個嶺子地攻。總不能打到一半就撤軍不是?」


  「弟兄們傷亡重么?需不需我等送些草藥來?糧秣充足么?需不需要我等下次再多運一些?」兵曹大人問不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只好換了個手法,旁敲側擊。 督尉張江也是齊郡上做過一任官差的,這裡邊的道道又豈能聽不出來?「不必,不必,謝謝您老好心。弟兄們沒什麼大的損傷,軍中糧草也足夠吃上兩、三個月。我家大帥說了,本來不需要爾等運糧的,但仗不知道要打到幾時,不能不多作些儲備。大夥還是照例,半月向這裡運一次便是。我家大人說了,這些日子承諸位的情,他都記在心裡。等將來班師后,定會有所回報!」


  「都是為國效力,我等豈敢要回報。督尉大人先忙著,老朽告辭,告辭!」不知道因為天熱還是勞累的緣故,兵曹大人居然冒了一腦門子汗,拱了拱手,慌慌張張地去了。


  「汾陽軍糧秣充足,毫髮無傷!怎麼會這樣啊,那王須拔得到我等好處的!」令人失望的消息在有心人中快速地傳播。


  「姓李的號稱打遍遼東無敵手,王須拔不過一個賊頭,怎能對付得了他!」有人心虛,一邊嘆息一邊懊悔。


  「咱們的人呢,咱們的人怎麼也不給個准信兒!」


  「那傢伙用汾陽帶來的部屬將山口堵得死死的,誰能送出信來!」


  無數雙緊握在手中的刀舉起,然後又疲憊地放下。無數雙眼睛盯著飛狐關,盯著那支躲在群山之間,神秘而強大隊伍。


  隊伍的主人李旭卻不像外界有心者那樣緊張。此刻,他正愜意地坐在一棵千年古松下,與自己的行軍長史趙子銘手談。身邊的山坡上喊殺聲震天,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步卒列陣而戰,刀來矛往,空氣中卻沒有半點血腥氣。敵我雙方都是汾陽軍的士卒,他們正在各督尉、別將的率領下模擬一場攻防戰。至於傳說中漫天王麾下的凶神惡煞般嘍啰兵,毛都未見一個。


  執黑的李旭已經很久沒摸過這種高雅玩意,技藝明顯有些生疏。中盤未過,劣勢已現,完全靠著一股韌勁在和對方苦苦糾纏。執白的趙子銘沒有半分容讓的意思,步步緊逼,眼看著便要「屠龍」得手,就此鎖定勝局。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將軍何不痛快一點兒。下完了這盤,咱們好重新再來過!」趙子銘將一顆白子打入黑子之間,眼看著便要讓對方首尾不能相顧。


  「再等等,得饒人處切饒人,又沒有什麼大仇,何必一定要見血!」李旭笑著應了一句,黑子補在白子旁,不屈不撓地將自己的缺口再度補牢。


  「將軍真是好耐性!就不怕夜長夢多!」趙子銘再度落子,殺機立現。


  「能不動刀,還是不動刀的好。動起來,不知道能否收得住!」李旭嘆了口氣,再度將自家防線補牢。


  二人嘴裡說的話和棋盤毫不相干。卻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每句話結束,便有一子落下,步步生死攸關。


  山外的世情也正如這棋局,自從汾陽軍離開博陵后,一些自覺受了委屈的豪門和官吏便蠢蠢欲動。指望朝廷撤換李旭的路子顯然行不通了,此人一到博陵,地方上匪患就立刻消失殆盡,光憑這一點,估計朝廷就捨不得動這位能員。所以大夥只好另尋捷徑,一方面派人與王須拔、魏刀兒兩人聯絡,向對方提供汾陽軍的最新軍情。另一方面武裝自己的家丁、奴僕,試圖在關鍵時刻,命人假扮土匪在背後給李旭致命一擊。


  「提!」趙子銘落子,將幾粒黑子圍死,揀下棋盤。場上局勢愈發明顯,白子已經完全佔優,黑子如果沒有奇招應對,肯定大敗虧輸。


  「子銘下手夠狠!」李旭笑著誇了對方一句,然後用子補全自己剛剛被打破的缺口,再度收縮防線。


  他最近的行事也如棋風一樣溫吞,彷彿一直在等待,卻從不肯讓人弄明白他到底在等待什麼?先是全盤封鎖了五回嶺,讓外界得不到任何關於戰況的具體消息,然後悄悄派人向北送了封信。


  夏末,歷山飛魏刀兒應邀率二十萬嘍啰南下,本以為能打汾陽軍一個措手不及。誰料在桑乾水畔被左御衛大將軍薛世雄半渡而擊,人馬折損過半。剩下的殘兵敗將全都逃到河東去了,連遠在懷戎的老巢都被薛世雄一舉攻破。


  「難道你還有另一個薛大將軍幫忙不成?他可是要了你涿郡一年的收益!」趙子銘不太理解李旭的打算,一邊落子,一邊追問。


  「都是朝廷兵馬,糧草落到他手裡,總比落到山賊手裡好。況且以咱們目前的實力,獨自應付不了羅藝將軍的虎賁鐵騎!王須拔那裡呢,你想好怎麼安排他沒有?」李旭先把趙子銘的注意力引開,然後趁著對方想問題時,在右上角一個不起眼地方補了一粒黑子。


  「他捨不得麾下那點兒實力,只肯接受招安,卻不肯讓咱們打散隊伍。張督尉建議咱們再餓他些日子,等入了秋,山上能啃得東西被他啃光了,他就該清醒了!」趙子銘完全沒有注意到李旭已經變招,沉吟了片刻,低聲回答。


  事實上,自從六月以來,王須拔只和官軍交過一次手。在發覺自己實力不如人後,這位縱橫河北的漫天王便放棄了五回嶺,驕牛山和大茂山等所有外圍防線,將隊伍龜縮到內長城外,憑著飛狐關和太行山內的一小段古長城死守。汾陽軍沒興趣攻堅,一邊在山中煉兵,一邊遣死士前去勸降。王須拔無力再戰,也不願輕易投降,就將招安事宜一直拖到現在。李旭的目標本來也不是他,所以由著對方不戰、不降、不走,死氣沉沉地拖延時間。


  山中涼風習習,吹得人神清氣爽。如果沒有遠處的刀光劍影,此地的確可以用畫境來形容。畫中人沉思,落子。聽著松濤,想著心事,自得其樂。


  督尉周大牛興沖沖地跑上山坡,看到主將和長史正在手談,猶豫了一下,輕輕放緩了腳步。


  「大牛,有事情么?」李旭又在上次落子處補了一手,然後抬起頭,和氣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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