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隋亂:廣陵散(11)
第273章 隋亂:廣陵散(11)
「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張君明主動給朝廷上了摺子,請求歸鄉養老。他們兩個已經閉門謝客,並送把一大筆孝敬送到了你的府邸!這是呂督尉給你的信,他問將軍下一步如何打算!」周大牛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漆封了的信封,雙手舉到了李旭面前。
「啊!」趙子銘吃了一驚,本已經計劃好的一粒子無處可落。勉強穩住心神,在中腹地走了一步後手。
李旭站起身,接過大牛手中的信。事情發展出乎了他的預料,但局面瞬間變得明朗無比。「你去把崔將軍請來,就說我有事情找他商量!」他笑著命令,猛然間,整個人的身體被一股豪氣所充滿。
「將軍不需要做些準備么?」周大牛心頭一喜,然後低聲建議。
「崔將軍一直是個聰明人!」李旭搖搖頭,信手撕開信的封口。
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張君明二人是反對者中的領軍人物。他們兩個突然半途退出,等於六郡的豪強們已經不戰而降!崔潛一直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人,他在這些日子本來也沒做任何對汾陽軍不利的事情,今後,旭子有把握對方更不會去做。
趙子銘再也坐不住了,他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突然發展到這種地步。眼下汾陽軍雖然控制了大局,卻遠沒把對手逼到死角中。在他的謀划里,應該還有一場在可以控制範圍內的叛亂,一場可以為六郡帶來數年寧靜的清洗。但眼下好像都用不到了,敵人突然輸誠,他布下的所有殺招都成了廢棋。
他湊上前,與李旭一道閱讀呂欽送來的密報。督尉呂欽是此番出征前,旭子刻意留在博陵的暗子。他帶領著五千精兵隱藏在恆山和博陵兩郡之間一個早已廢棄的堡寨中,僅須半日功夫便可以殺回博陵。
「唐公李淵、平城郡公丘和、鉅鹿郡公柴紹、黃門侍郎裴矩,聯名表將軍剿賊保境之功……」只看了第一句,趙子銘心中疑惑便解去了大半。唐公李淵居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手幫忙,打亂了他和旭子等人原有的計劃,同時也令很多困難迎刃而解。
大半個河東道,小半個河北道,無數與李家利益相關的文臣武將。這些人加在一起所展示出來的力量,遠遠超過了對手的承受能力。如果站在李旭的對手角度,恐怕還要再加上薛世雄、張須陀和虎賁大將軍羅藝。
那些圖謀不軌者的家族已經延續了上百年,憑藉幾代人留下來的生存經驗,他們知道自己面對如此強大對手時,該做什麼選擇。
「只是這樣,唉!」趙子銘嘆息了一聲,非常遺憾地低下了頭。匆匆一瞥間,他霍然發現棋盤上自己的後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兩粒黑子來,將整個局面徹底扭轉。
「李將軍居然使詐!」趙子銘大聲抗議道。
「有誰規定我不能使詐來?」旭子輕輕揚了揚手中的信,看上去依舊毫無心機。
明威將軍崔潛正在谷底與幾個校尉演兵,聽聞主將傳喚,匆匆忙忙地跑上山來。「將軍喚我何事,莫非前方戰況有變化么?」遠遠地,他向李旭熱情地打著招呼。猛然間卻發覺周大牛一直不急不徐地跟在自己身側,楞了楞,將腰間橫刀解下,回身交在對方手中。
「退之不必在意這些虛禮!」李旭搖了搖頭,苦笑著吩咐。
「大將軍面前,崔某還是注意些規矩的好!」崔潛苦笑了一下,緩緩走近。「況且以將軍的身手,這刀帶與不帶,沒什麼分別!」
周大牛哼了一聲,算作對崔潛的回應。受人之恩卻報以惡,這種人他最看不起,所以也不願意給對方留什麼情面。
「二位將軍有事,卑職先行告退!」趙子銘向李旭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他不願意看到即將發生的事情,雖然在汾陽軍入山的那一刻,所有的結局他都已經心知肚明。憑心而論,明威將軍崔潛是個不錯的上司,為人謙和、心胸寬廣、處理事情時井井有條。但此人不該生在博陵崔家,為了家族利益,他沒有任何選擇地站在了大將軍的對立面。
「我等就在山腰!大將軍有事可以隨時召喚!」見趙子銘離開,周大牛也知趣地停住了腳步。手中握著崔潛的橫刀,他帶領五十餘名侍衛悄悄地在山坡上圍成半個環。如果有人試圖靠近李旭,首先要過他這一關。
古松下的氣氛剎那間變得有些尷尬,雖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但山風卻陡然凜冽了起來,隱隱地帶著些土腥。遠處天與地的交界,有數朵暗黑色的雲正在向半空中涌動。
「想是後方有變罷!」看過眾人的表現,崔潛嘆了口氣,慘然問。
「上谷和博陵二郡的太守都告老還鄉了!」李旭猶豫了一下,如實回答。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自己也不願意見到。但他卻不得不去面對,因為這攸關無數人的生死。
驚詫的目光在崔潛的雙眼裡一閃而逝,幾乎出於本能,他將手探向腰。但在下一個瞬間,他便停止了無謂的掙扎。「如此,崔某該恭喜大人!」崔潛臉上的笑容很苦,同時,卻隱隱帶著種難言的輕鬆。
「博陵崔家並沒有參與其中。」李旭揚了揚手中的信,心中並沒有感覺到任何勝利的喜悅。「相反,在兩位太守告老之前,他們已經派人到我家中表示過,一切惟我的馬首是瞻。」
「他們一直見機得快,否則也不會綿延數百年。」崔潛長了一張非常英俊的面孔,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濃濃的書卷之氣。如果不是脖頸下一道剛剛癒合的刀疤破壞了笑容的和諧,此子給人的感覺更像一個飽學的鴻儒,而不是一個能征慣戰的武將。
伸手撩起護腿戰裙,他在趙子銘先前坐過的石頭上坐了下去。臉上沒有半分陰謀敗露的恐慌,只有無窮無盡的落寞。
「綿延數百年,的確有綿延數百年的道理!」李旭陪著崔潛嘆了口氣,緩緩地坐在了棋稱的對面。在呂欽送來的信中,博陵崔家不但表示了對李旭的忠心,而且主動和崔潛劃清了界限。
「博陵崔家怎麼解釋和我的瓜葛,是不孝逆子,還是妄為莽夫。算了,此事的確是我一時糊塗,與博陵崔家無干!」崔潛從棋盤上撿起一粒子,輕輕地扔進身邊的木盒中。如今,他已經成了家族的棄子。李旭如何處置他,與崔家無關。不會令雙方之間的關係惡化,也不會影響雙方將來的合作。
「我寧願相信此策完全出於崔家,退之是不得不為!」李旭低下頭去,將棋稱上的黑子一粒粒揀入棋盒「退之並非有野心之人,我心裡一清二楚!」他苦笑,心中遺憾猶如泉涌。
「誰讓我剛好處於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崔潛伸了個懶腰,仰天長嘆。「趕走了你,汾陽軍便掌握在我手。無論外面的世道多亂,崔、李、王、張、趙,我們幾家都會被保護得平平安安!」 「還好,你沒打算讓我戰死!」
「如果有必要,我不會手軟。你還記得當日張金稱的話么?這是亂世,要麼殺人,要麼被殺。」崔潛低下頭,幫助李旭將棋盤收拾乾淨。
當年張金稱不過是個膽小怕事,受盡官吏欺負的行商,最後卻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頭子。他之所以火併掉孫九,不是因為雙方彼此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而是因為孫九也擁有殺死他,火併其部眾的能力。決定對孫九動手之前,他內心深處未必沒有掙扎過,但掙扎之後,依然做了最無情的選擇。
天地為爐,裡邊的人被煉成什麼模樣,也許他們自己根本無法把握。
「可惜的張季,我不該答應他留在軍中!」
「他對世人的了解還停留在出塞之前,當然就沒了活路!」已經放棄了掙扎的崔潛冷靜異常。「倒是你這性子必須改改。你滿足的張季的遺願,卻不知道將來會給自己惹來多大麻煩。若張金稱日後捲土重來……」
「那我就再擊敗他一次,然後再抓住他殺掉!」李旭從收拾好的棋盒中拿出兩粒黑子,逐一擺在了棋盤上。圍棋規矩,執白者行先,但他卻不想遵循。「張季是咱們自己的弟兄,他以自己的性命換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答應。但張金稱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如果他就此偃旗息鼓,找個沒人的地方頤養天年,我也不會追殺。如果他有本事捲土重來,我就讓他什麼也留不住。」
崔潛又楞了一下,隔著一張棋稱,他依然感覺到了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自信。「你不是當年的仲堅!我真蠢!」他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後撿起兩粒白子,擺在棋盤上,與黑子遙相對峙。
「吃了那麼多的虧!總會學到些東西!」李旭笑著回應,落子如風。
「的確,你素來學東西快!」崔潛低聲誇讚,執白相抗。世事如棋,只可惜不能復盤。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他認為自己不會輸得如今天這般慘。
「你也說過,這是亂世。我不想稀里糊塗地死掉,所以不得不學的努力些!」李旭咧了咧嘴,給了對方一個啼笑皆非的答案。經歷了那麼多風波后,如果心思依然像當年一般單純的話,他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然而他卻還活著,並且官越做越大。
有些手段,他並非不會,而是不願,不屑去用。但如果危險已經波及到了他所守護的東西,他將毫不吝嗇地使出一切殺招。
幾枚黑子快速落下,由邊角直搗中腹,咄咄逼人。崔潛疲於招架,破綻百出。勉強應付的几子后,不甘心追問:「你從什麼時候發覺的?」
「從你表示說要離開雄武營,到我麾下做事那一刻起!」李旭又將戰線向前推進了一步,毫不隱瞞,「宇文家待你不薄。並且他家的勢力雖然暫時受到了些打擊,卻遠比我這個沒有根基的大將軍來得強。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既然你們崔家是選擇人而依附,就不會棄宇文家而取我!」
「那你還保舉我為將軍,讓我做你的臂膀?」崔潛重重地在棋稱上敲了一記,瞪大了眼睛追問。他發覺自己錯得太多了,如果事實真如李旭所言的話,即便有第二次機會,他依舊要輸得乾乾淨淨。就像眼前這盤棋。
三年前,李旭對人情世故茫然無知,他猜對方的心思洞若觀火。而今天,李旭對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手中握著多少后招。
遇上如此對手,不輸,才怪!
「在大軍入山之前,你做得不是很好么?幫我解決了很多問題,也沒少出了好主意!況且你崔家在博陵影響巨大,只要你崔家肯聽從我的命令,哪怕是虛與委蛇,其他人就不得不跟從。這麼多有利的條件,我為什麼不用?」李旭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不下了,崔某輸得心服口服!」崔潛將棋稱向前一推,大笑著站了起來。「輸給你,我一點也不冤。此地風景甚好,恰堪埋骨!」
他仰起頭,看看已經開始變暗的天色。風起雲湧,一場暴雨就要來了。但願雨過後,這人世間會被沖得稍微乾淨。
「我沒想好殺你的理由!」旭子嘆了口氣,站起身,並肩站到崔潛身側。難道這一切,必須用殺戮賴解決么?他想起孫九,想起張金稱,還有瓦崗軍中,那面高高挑起的「徐」字戰旗。
「如果是我,絕不會給你留情。」崔潛驚詫地回頭,再次打量旭子,眼裡難得湧現了一抹真情。「你報我戰沒于山賊之手便是!幾百年來,很多豪傑都是這樣做的。」他勉強自己保持著笑容,並替對方出了最後一個好主意。
「只因為你的位置剛好能威脅到我,是么?」李旭盯住對方的眼睛,目光依舊明澈如水。殺戮是別人的解決方式,不是他的。「上谷郡缺一個郡守。手無兵權的文官對我毫無威脅。以你現在的職位和博陵崔家的勢力,花些錢打點,轉到這位置上並不難。咱們當年的兄弟不多了,我不希望任何人死在自己兄弟手上!」
說罷,他丟下目瞪口呆的崔潛,轉身大步走下山坡。
大業十二年秋七月,壬戌,帝下旨改汾陽軍為博陵軍,贈博陵軍大總管李旭金紫光祿大夫頭銜、命其仍然兼任六郡撫慰大使,承製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同時,吏部批准了李旭舉薦崔潛和張公藝檢校上谷郡守和博陵郡守職務的奏摺。[1]
沒有人身敗名裂,也沒有人傾家蕩產,事先劍拔弩張的敵對雙方各有所得,握手言歡。無數看客目等口呆,至於當事人,則三緘其口,箇中滋味不予外人說。
「姓李的就是運氣好,居然連老嫗唐公都跳出來幫他!」有旁觀者不甘心地嘀咕,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忌妒還是羨慕。但話又說回來,如果姓李的真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素來謹慎的唐公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手相助么?
對於無數關注著時局的內行而言,李淵的突然出手卻絕不止是幫了自家侄兒一個小忙那樣簡單。大半個河東,小半個河北,三位手握重兵的大將,再加上十幾名四品以上高官,一個舉足輕重的地方勢力已經隱隱成型。任何人再想向其中伸手,都不得不考慮一下其後果。特別是在此朝廷衰弱,四野兵禍連綿的時候。
聰明人開始悄悄地改變自己的立場,沒等汾陽軍凱旋歸來,依然賴在位置上的四個郡守大人便率領麾下官吏入山勞軍,幫助李旭鼓舞士氣的同時,亦主動向撫慰使大人討要人才。原來被各郡拒之門外的各地士子一瞬間就成了香餑餑,從郡丞、督尉到各曹主薄,只要李旭肯舉薦他們前去就任,郡守大人們照單全收。
謝過了幾位同僚的美意后,李旭拿出了一個早就擬好的名單來。地方上的武職是不得不換的,除了涿郡郡丞郭絢還有些本事外,其他五郡的那些郡丞、縣尉都是些見了流寇自己先跑的主兒,指望著這種人肯定保不了境。雄武營剛好有一些受了過重傷,不適合再繼續留在軍中博命的老卒,能把他們安置到地方上維護治安也算和不錯的結局。至於博陵和上谷兩個郡,既然連郡守都換了,索性從頭到尾換個徹底,除了留下一些官聲和本事還勉強過得去的小吏外,其他職位都由上次考試名列前茅者補缺。那些憑自家本事而不是家族餘蔭取得官職的士子和老兵們雖然治政經驗不足,一個個卻熱情高漲。授田、墾荒、徵稅、安民,凡是從大總管府傳下來的命令,都執行得一絲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