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隋亂:廣陵散(13)

  第275章 隋亂:廣陵散(13)

  「他麾下那幾個頭目也是不錯!」李旭點頭,對趙子銘的看法表示贊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經接近三萬,低級軍官缺口甚大。而剛剛經考試選拔出來的人才又缺乏磨鍊,尚不堪用。像王須拔、王君廓這樣沒有背景,又頗有些領兵才能的,剛好可拿來一用。


  王須拔哪裡知道有人已經開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后,他又開始獃獃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將軍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評,「三言兩語便將弟兄們的心給收了去,卻也不是一味的婦人之仁!」


  偷偷扭轉頭,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歲出頭,濃眉大眼,好一幅相貌和身板。看著就親切,又隱隱帶著些威嚴……」忽然,他發現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掃來,趕緊又將頭轉開,心臟一陣狂跳。


  「這哪裡是婦人之仁,君廓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沒兩下子,怎會有這種膽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殺,恐怕也是由於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這,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種忐忑。就像第一次進丈人家的門兒,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飽肚子,王須拔帶領大小頭目,再度走到李旭面前。這回,他們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對方手裡。「我等平素作惡多端,不敢請求大將軍寬恕。但願將軍能給這數萬老弱一個安身之所,我等將來結草銜環,也必報將軍大恩!」說完,他率先跪下去,頭頂地面,引頸待戮。


  這又是從教書先生口中現學來的說辭,只是與先前比起來,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坦誠。李旭見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將大夥一一攙扶起來,一邊笑著拍掉眾人膝蓋上的土,一邊說道:「大夥何必如此,不是都說好了既往不咎了么?況且安頓這數萬百姓,還需你等儘力幫忙安頓,否則光憑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過來!」


  「願唯大人馬首是瞻!」眾人拱手肅立,齊聲回答。


  「好說,好說。大夥第一件事情,就是幫官府組織人手在淶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馬上來了,沒有個屋子住,豈不把人都凍壞了!」李旭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那麼客氣。「第二件事情,就是統計出誰願意從軍,誰願意回家屯墾。願意屯墾的,每個男丁照例子授予十五畝地,今年過冬的糧食、明年開春的種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後歸還,老規矩,連續五年按期繳納賦稅之後,土地歸開荒者所有。你們都是上谷一帶人,這屯墾地點,我也儘力在淶水與桑乾河兩岸安排!」


  「大人!」王須拔等人低呼一聲,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種旱田,能否引來河水灌溉最為重要。因此淶水與桑乾河兩岸的土地,一直是上谷和涿郡最最金貴的。昔日王須拔帶領一眾弟兄征戰多年,也沒在這兩水之間搶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話,便遂了大夥多年的心愿。


  「怎麼?弟兄們難道忘了怎麼擺弄莊稼,還是怕有人來搶糧食?有咱博陵軍在,我倒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兒!」李旭伸手將王須拔拉起來,笑著追問。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屬下沒齒不忘!」王須拔紅著眼睛,大聲表白。不將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監管,還分給夢寐以求的土地。不將頭目們殺之立威,還推心置腹。這樣的好上司,錯過了后哪裡還找得到?當即,以王須拔帶頭,王君廓、郭方等幾個大頭領,自薦到李旭帳下效力。旭子本來就打著收攏之心,笑著給眾人委派的官職。


  王須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藝出眾,所以分別委任為檢校別將和檢校校尉。郭方粗通數理,被安排了個司倉參軍的職位,依舊在王須拔帳下掌管輜重。李福主動要求幫助官府安頓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為易縣戶槽主薄,負責在拋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並帶領著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餘大小頭目願意從軍且身體強健者,按照王須拔的舉薦分別委任為旅率、隊正、伙長不等。不願從軍或體質欠佳者,一併交給上谷、涿郡兩地屯田主薄,由他們量才使用。


  招安的事情看上去雖然簡單,但處理起來繁雜異常。好在李旭有當年張須馱收服左孝友時的經驗可供參考,倒也不至於手忙腳亂。一邊逐批次轉移流民到各屯田點去安家,他還一邊命人推了幾車厚重的禮物送給太行山另一側的李建成,感謝唐公仗義援手。李建成毫不客氣地將禮物收了,又回贈了若干鎧甲兵器,然後班師回營。


  隨同鎧甲兵器一併送過來的,還有女子用的衣服若干,脂粉若干,金銀細軟若干。李建成只說是李家給女兒的嫁妝,請妹婿笑納。還附了一封信,請李旭轉交給自己的妹妹。萁兒一直就扮作親兵藏在李旭的后營,見了這些遲到的陪嫁,未讀完信,眼圈先自紅了。


  「看你,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被秋風一吹,小心起了皺!」看看四下無人,李旭伸出大手,在萁兒臉上抹了一把,愛憐地勸道。大半年來,從最初識破對方圈套,到最後客客氣氣地與幾大地方豪門達成妥協,其中一半功勞要歸於萁兒。崔、李、王、張幾家的家主雖然功於心計,但他們玩得那些手段,都是世家大族慣用的伎倆,萁兒見得多了,因此替李旭出主意破解也不算太難。


  只是二人和麾下謀士都未曾料到,萁兒的娘家會突然橫插一手。有了這些外來力量的幫助,六郡的麻煩迎刃而解。但李旭也從此被打上了壟右李家的印記,再想劃清界限,卻是難上加難。


  「這都是給正出女兒的嫁妝。」萁兒抹去眼角滾出的淚,嘆息著說道,「我若不是嫁給了你,哪裡有這般待遇。他們當初已經宣布不認我這個女兒,如今卻唯恐你不認岳家。唉!阿爺和二哥他們,卻是好一幅算計!」


  「別這麼說,唐公畢竟是你父親。他和你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李旭見萁兒笑得凄楚,攬住她的腰,低聲安慰。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通事務的楞小子,李家此舉所包含的意味,又怎能看不清楚。可親情終歸是親情,無論如何也割捨不斷。況且他自己所求不過是身邊人都平安快樂,不被亂世中的災難所波及,即便一時被人利用了,也沒必要非爭個多少長短。


  萁兒用淚眼掃過李旭的笑容,心中又是一痛。丈夫是個世間少有的偉男子,自己嫁了他,此生也不枉了。但豪門之中的險惡,又豈是用親情可以感化的。「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我家的人……」她搖頭,苦笑。壟右李家之所以認了這門親事,和當年認李旭為族侄一樣,恐怕還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吧。


  這還不是她心中最大的煩惱。


  最讓人無法無法安心的是,利益面前,沒有永遠的朋友。一旦有朝一日壟右李家和自己的丈夫起了衝突,出嫁從夫,自己肯定是站在丈夫這一邊的。可闔府大小,三軍將士,會怎麼看自己?

  到了那一日,丈夫還會如幾天這般憐惜寇讎之女么?

  「反正又沒什麼實質上的衝突。況且無論別人如何,你不會負我,我也不會負你!」李旭彷彿猜中了萁兒心中所想,緊了緊環繞在萁兒腰間的手臂,坦誠地回答。


  「我當然是信你。」萁兒的眼中瞬間亮一團光芒,她幸福地仰起頭,緊緊靠住背後那山一般堅實的胸口。「大哥這個人,弱是弱了些,其實還算比較真誠的。」她打開信,快速地瀏覽上邊的內容,「他想讓我勸勸你,不要太仁慈。老虎不露出牙齒,別人不會將他真正當作老虎。他還舉了一個前秦大王符堅的例子,我這哥哥啊,真是……」 這個例子舉得非常不恰當,李旭目前雖然權比一方諸侯,但畢竟是大隋的臣子。將其和前秦大王符堅相比,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肯定會惹來不小的麻煩。但這種不帶任何心機的信,反而讓李旭夫婦感覺更溫馨些,他們二人相擁著,仔細品讀李建成的心意。


  「秦王縱橫天下,滅敵國數十。以寇讎為腹心,視凶頑為賓朋。其盛之時,諸子誠惶誠恐,待其勢衰,群賊竟相而叛。前車之鑒,後世之師……」可以看出來,李建成寫得很盡心,彷彿在教導自己的親生兄弟。


  「大哥是想勸你不能只施恩義,必要時還要迫之以威。父親從小對他們的教導就是,佛有兩隻手,一隻手拖著經文,一隻手握著雷霆和閃電……」萁兒仰起頭,望著李旭的剛毅的臉說道。


  「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但我不會將威風撒在自己人身上!」李旭點點頭,笑著回答。「在這亂世中,有的是展示力量的機會。」


  「我知道!」萁兒放下信,伸手捂住攬在腰間的大手。那隻粗糙的手永遠充滿力量,充滿自信。讓人不知不覺中就想交出一切,挽著它,直到天長地久。


  待把所有從山中撤出來的流民都安頓妥當,時間也就到了八月。李旭不敢在外長時間逗留,帶領大軍迤邐南返。沿途百姓剛剛收完了秋,聞聽大將軍經過,把平素捨不得吃的干肉、鹹魚、精面都拿了出來,連夜做成乾糧和點心,蜂擁到官道兩側犒師。將士們得到李旭嚴令,不敢接受百姓的奉給。那些平素見了官兵恨不得躲到地洞中的父老鄉親們卻不肯依,抓起熱騰騰包子,香噴噴的糕餅,硬生生向士兵們的手上塞。


  「使不得,使不得!」剛剛受招安為兵的王須拔等人何時見過這種場面,一個個漲紅了臉,大聲辭謝。


  「拿著,拿著,吃飽了好有力氣殺賊!」百姓們沒認出王須拔的本來面目,將一個油乎乎散發著肉香的褡褳向他的得勝鉤上一掛,臉上堆滿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等昨日剛剛換了號鎧!」王須拔的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心中感慨萬千。他知道百姓們對博陵軍的擁戴不是裝出來的,這上谷周邊六郡自從大業七年開始,先是遭官府搶,接著受自己這群江湖好漢們劫,五年多來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官來匪往,把個挖一鋤頭能挖出油來的膏腴之地,硬生生變成了數百里渺無人煙的荒野。


  只有在李旭上任的這一年,官府不敢再明火執仗了,自己這群「替天行道」的人也終於走回了正路。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對李旭的又高看了幾眼,心中暗道:「其實大將軍做的這些也不是什麼新花樣,無論均田還是開科,本朝早就有之。只是沒一個當官的像他這般認認真真地替我等張羅罷了!」


  念及此,王須拔先前那份爭雄天下,博萬世基業的心思更淡,心中悄悄告誡自己,「像大將軍這樣又有本事,又肯替百姓打算的好官,真是打著燈籠求也求不到。既然我投了他,便一心一意保他就是。不求別的,將來走到哪裡報上名姓,有人也像今天這樣待我便好……」


  不光是王須拔這些剛剛由流寇轉為官軍的新丁被百姓的熱情所感動,許多汾陽軍老兵和同行的地方官吏也深有感觸。大夥不過是做了分內應做之事,便被百姓們看得如萬家生佛一般。若不加倍努力回報這份得之不易,失去簡單的熱情,真是豬狗不如了。


  人的性子大抵如此,越是受到尊敬,越懂得自顧形象。所以博陵軍雖然剛剛整合了近一萬流寇,軍紀卻比原來還肅然。大軍經行數百里,居然秋毫無犯,根本不需要李旭派出的明法參軍過多約束。


  俗語有云「過兵如過匪!」自大隋立國以來,天子六軍也好,十六府精銳也好,哪支隊伍行軍不都如鬧蝗蟲一樣?像博陵軍這樣嚴格自律者,真是古今罕見。老百姓們最容易知足,見官兵如此守紀,交口讚頌。沒幾天,竟把「仁義之師」四個字遙遙地傳了出去,在黃河兩岸給傳了個遍。


  說者本屬無心,聽者卻甚為有意。「什麼仁義之師,這姓李的小子,倒會沽名釣譽!」漁陽城內,自封為幽州大總管的羅藝忿忿不平地罵。李旭替朝廷治理的六郡之中最大的一個便是涿郡,而涿郡的三分之二土地卻被他和薛世雄所分別佔領。眼下三家暫時以桑乾河及古長城為界,最富庶的薊縣和最險要的居庸關一帶俱被虎賁鐵騎所控制;居庸關向西,一直到河東郡的安樂原,上千頃沃土暫時由東北道大使薛世雄代管。至於李旭這個朝廷正是任命的六郡撫慰大使,反而只能掌控桑乾河以南,百花山以東,由良鄉、涿縣、固安三個彈丸小縣組成的巴掌大地方。


  李旭掌控的地方雖然小,卻日漸繁華。無論是那些新派到河邊屯田的,還是原來就在良鄉等地土生土長的百姓,如今個個都把李大總管和其麾下的博陵軍看得像天神一般。相比之下,駐紮在薊縣十數年,向來有保境安民之功的虎賁鐵騎倒讓人看得輕了。前幾日,為了給虎賁鐵騎籌集補給,幽州大總管府稍稍把稅提高了些,便有若干「忘恩負義」的傢伙們關了店門,收拾了全部身家試圖南逃。要不是羅藝麾下的愛將曹元讓及時卡住了桑乾河上僅有得浮橋,不知道多少小商販會趁著官府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溜到姓李的那邊去。


  「我看姓李的沒安什麼好心!他派人在桑乾河南岸又是屯田,又是修渠的,還把賦稅收得那樣低。不是明擺著想勾引咱們的丁口么?」曹元讓是羅藝貼身寵妾的侄兒,也是年青一代幽州將領中最為英勇的一個。特別是在羅藝面前,他從來不忌諱展示自己的膽略。「依末將之見,咱們不如在落雪之前把涿郡的另一半也拿到手。反正朝廷早就把咱們當叛逆了,咱們不如做得更乾脆些!」


  「羅公驅逐那些貪官,只為了避免他們與高句麗人狼狽為奸!」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最靠近羅藝的位置傳了下來。眾將士循聲看去,看到一張和聲音一樣堅硬的臉。


  「步將軍說得也沒錯!我等體諒羅公的苦衷。但姓李的他的確欺人太甚。」曹元讓對剛才說話人多少有些畏懼,拱了拱手,繼續為自己的建議尋找理由。「昨日我追緝咱們的逃奴,他麾下的郭絢居然帶領郡兵阻攔。要不是我一直記得大總管的吩咐,不想生事。雙方就得當場動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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