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隋亂:廣陵散(25)
第287章 隋亂:廣陵散(25)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定遠將軍鄧有見帶領三百餘步卒,快速衝到一架攻城梯下。幾名勇士將短刀向口中一銜,踩著橫木蜂擁而上。腳下這些龐然大物的底座是隨軍攜帶的,但梯子的兩臂和中間腳蹬卻是昨夜砍伐蕪蔞周圍的野樹所造,十分光滑。因此眾人攀爬的速度並不算快,並且間或有人滑落。好在城頭上的嘍啰兵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根本不敢探出頭來反擊。
「殺,只殺不俘!」游擊將軍侯橋看到鄧有見所部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也不甘屈居人後,順著另一輛攻城梯奮力向上攀登。其他幾輛攻城車上很快也爬滿了士卒,「殺,殺,殺!」大隋將士吶喊助威,目送著幾名身手最矯健的勇士跳進城垛口。
忽然,眾人的喊聲停滯了一下。他們看見了城牆上突然閃現的寒光。兩柄長桿大刀橫掃而來,直奔鄧有見的腰腹。定遠將軍鄧有見發覺事態不妙,大叫一聲,跳起三尺多高,堪堪將刀刃貼著靴子底避過,另一桿投矛從半空中呼嘯而至,正中他的肩膀。
「啊!」定遠將軍鄧有見發出一聲慘叫,從半空中直接跌下城頭。雲梯下幾名手持麻布片的兵卒趕緊衝過去救援。鄧有見的身體被麻布擋了擋,落勢盡去。他於布面上打了半個滾,手捂肩頭長矛,軟軟地癱倒了牆根兒底下。
其他殺上城頭的官軍也發覺自己上當,大驚。先前無聲無息的城牆上突然冒出了數百名嘍啰兵,他們或持長刀,或揮棍棒,沒頭沒腦的一通亂砸。攻上城頭的士卒寡不敵眾,被殺得手忙腳亂,而底下負責掩護的弓箭手卻因為敵我混在一起無法瞄準,挽著弓半天不能放出一箭。
城牆上的戰鬥立刻陷入了膠著狀態。府兵身上的鎧甲雖然厚,卻抵擋不了情急拚命的流寇。情知必死的土匪們用刀、棍棒、甚至雙手為兵器,寧可挨上致命一擊,也要與對手拼個同歸於盡。不時有雙方士卒互相摟抱著從城頭落下,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游擊將軍侯橋只比鄧遠見多支持了一盞茶時間便被逼下了城頭,他的運氣稍好,在摔下來時用腿搭住了雲梯邊緣,整個人順著光滑的木杆迅速下溜,雖然大腿上的護甲和皮肉都被磨了個稀爛,卻終是沒有性命之憂。其他跟在兩位將軍身後登城的士卒們可沒有那樣的好運氣了,只要扯著麻布的救援者稍微照顧不及,被人推下城牆的他們便難免一死。而留在城頭上,對手那股不要命的陰狠又令他們肝膽俱裂。
有人試圖退回攻城梯上,去路卻被新殺上來的同伴擋住。土匪們一擊得手,立刻吶喊著從各個方位向攻城梯圍攏。為了避免被對方弓箭手當作靶子,他們與官軍貼得極近。這更加重了戰鬥的慘烈程度。有時雙方几乎是同時把兵器插入了對手的身體,然後彼此對視著,直到生命的終結。而雙方的袍澤們立刻將陣亡者的屍體推開,把手中刀劍砍向素不相識的敵人,不死不休。
一名校尉跳上城牆,還沒等他站穩身體,有把五尺多長的拍刀便橫掃了過來。倒霉的校尉閃避不及,被拍刀正砍中軟肋。血「噗」地一聲濺起老高,校尉驚訝地看見自己飛起來,然後慘叫一聲,整個上半身從城頭落下。偷襲得手的土匪頭目哈哈大笑,高舉著拍刀呼喝邀戰。城下的弓箭手迅速把握住機會,下一個瞬間,小頭目身上插滿了羽箭,晃了晃,卻不肯倒下,憑著臨終最後前最後一口氣將刀柄墩入了泥磚中,用刀桿支撐住自己身體。
「將他們推下去!」高士達在城牆上大喊。此刻他身上已經見血,臉上的神態卻愈發瘋狂。跟在他身邊的嘍啰兵們與大當家一樣兇悍,刀舞得如車輪一樣,擋者披靡。一座攻城梯前的府兵頃刻間便被砍殺殆盡,幾名嘍啰兵用肩膀扛住梯子頂,用力前推。下面配有木質底座的攻城梯卻很難被推倒。嘍啰兵們被憋得面紅耳赤,不屈不撓,數支冷箭射至,將他們全部變成了刺蝟。
「放滾木!」不知道哪個人大聲提醒。轉眼間,幾十根巨大的滾木便被嘍啰兵們抬起,順著攻城梯推下。正蜂擁上爬的官兵躲閃不及,一個接一個被滾木從攻城梯上掃落,腦漿崩裂,筋斷骨折。
殺人的技巧根本不用人教,土匪們很快便無師自通了守城器械的用途。大塊大塊的擂石,尾部拴著鐵鏈的釘拍錯落而下,每一波都會帶走數條生命。趁著官兵手忙腳亂的時候,有人向攻城梯底部投下了火把。木製的支撐上立刻冒起滾滾濃煙,遮斷了弓箭手們的視線,也遮斷了城下士兵繼續向上攀爬的通道。
「擂鼓,擂鼓!」楊義臣被對手的強悍氣得暴跳如雷,不停地命令親兵擂鼓催戰。昨夜從俘虜口中得知,與高士達一道被困在城裡的土匪人數不足三萬。所以他才決定將這伙賊人全部圍殲。誰料高士達垂死反咬一口,倒給他麾下的府兵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損失。
「大帥,請博陵軍提前發起攻擊吧!」僥倖撿回一條命的侯橋一瘸一拐地跑到楊義臣面前,低聲建議。
「咱們再攻一次!」楊義臣搖搖頭,板著臉回應。「這幾天的仗主要都是博陵軍打的,咱們不能第一次打主攻,便被人小瞧了!」
「大帥是不是怕李將軍那邊有閃失!」侯橋知道楊義臣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非常理解地猜度他的真實想法。
「知道你還問?」楊義臣雙眉一豎,把侯橋接下來想說的話瞪回了肚子內。
由麾下府兵來擔任主攻也是楊義臣自己的主張,從博陵軍近幾日的表現上,老將軍看出來李旭情緒不穩,所以不想讓年青人因為一時疏忽而受到其他傷害。
在楊義臣看來,殘忍好殺也好,心懷慈悲也罷,都是為將者的一種手段。只有憑藉這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手段,他們才會建立自己的赫赫威名,進而使得敵人不戰先亂。而突然由仁慈轉為殘暴,則屬於手段之外。這意味著為將者已經亂了方寸,很容易被對手找到可乘之機。
老將軍理解李旭的反應。如果換了自己處在李旭同樣的位置,他認為自己也會方寸大亂。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張須陀無異於李旭傳道恩師,解惑諍友。無論是誰突然聽到恩師和諍友遇難的噩耗,心中也會掀起驚天波瀾。
但楊義臣無法安慰李旭,也不想以長者身份給李旭更多指點。每個人在成長道路上都需要經歷一些難以邁過去的坎兒,別人幫不了他。只有他們自己想明白了,從混亂和沉淪中抬起頭,才能走向更高的台階。
「隆——隆——隆」激越的鼓聲重新喚起了府兵將士的勇氣,通過新的一輪弓箭攢射,他們再次掌握了戰場上的主動權。將攻城車進行了簡單維護后,楊義臣麾下愛將周宇帶領千餘勇士,重新對蕪蔞展開了強攻。
這回他吸取同僚的經驗,非常謹慎地控制著進攻的節奏,每當士卒們向上攀爬幾級,便用號角聲通知大夥停下來,然後命令弓箭手再次對攻城梯兩側進行「清理」。如是折騰了十幾遍,直到確信牆垛后沒有埋伏了,才猛然下令,命已經爬到大半的士卒們一擁而上。
百餘名士卒先後跳上城牆,迅速結成小陣,護住身後的攻城梯。這是府兵們的常規戰術,只要將背後的通道守住半柱香時間,陸續殺上城頭的弟兄便會佔據整段城牆。當殺上城頭的弟兄人數足夠在城牆上組織起進攻陣列時,今天的戰鬥便寫就了結局。 府兵們的高興只維持了三息時間,很快,他們便驚訝聽到了頭頂上的瑟瑟風聲。退至馬道和敵樓中的土匪們手挽步弓,將成排的羽箭向進攻者射來。平坦的城頭上無遮擋可找,第一輪齊射,便將登上城頭的府兵們射翻了大半。緊跟著,馬道上和敵樓中的流寇們排成兩小隊,一隊在外豎起大塊大塊的門板,一隊在內被門板掩護著沖向攻城梯。
進攻的節奏再次被打亂,跳上城頭的士兵們很快陷入了重重包圍。在人數處於劣勢,又事先準備不足的情況下,他們被逼得節節後退。憑藉著後續袍澤的冒死支援,才勉強能佔住攻城梯前巴掌大的地方。
而那巴掌大的地方很快變城了黑白無常手中的勾魂索。不斷有新的府兵弟兄跳上來,不斷有先一步蹬城者的魂魄被勾走。宣威將軍周宇看得兩眼冒火,親自帶領幾個侍衛參加了進攻。憑藉過人的身手,他將腳下的立足之地擴大到可以站立六名弟兄。但個人的勇武能做到的也只是如此,其餘幾座攻城梯前的戰鬥轉眼結束。衝上城頭的府兵或被當場格殺,或被硬推下城牆,無一倖免。
搶回了戰場主動的土匪們損著迭出,他們用大鍋盛著開水,迎著攻城梯所處位置當頭潑下。被堵在攻城梯上的府兵或被開水活活燙死,或者失足跌落。屍體一個挨著一個,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來人,來人!」周宇大聲命令。號召麾下士卒順著唯一連接城上城下的通道向自己身邊彙集。士卒們見自家將領形同瘋虎,也捨生忘死地博殺。土匪們則從兩側包抄過來,以長矛拍刀亂捅亂砍。
這段城牆立刻變成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城下的勇士不斷向上填補空缺,試圖保住這僅存的戰果。城上的土匪們則誓死堵住這唯一的缺口,決不肯讓官軍再將戰果擴大。
一名嘍啰兵吶喊著撲上前,被周宇用刀面直接帶偏重心,然後一腳從城牆內側踢飛出去。嘍啰兵慘叫著跌落,沉悶的肉體碰地聲令所有人臉色煞白。但那些臉色煞白的土匪卻絲毫不肯轉身逃命,吶喊聲一聲比一聲絕望,眼神中卻帶著絕決。兩名嘍啰兵先後中刀倒下,周宇臉上也濺上了自家親衛的血。有名親兵用胸口替他擋了一刀,然後抱緊對手,一同從城牆內側滾落。
「來人!」周宇大叫,一刀掃落對手半個腦袋。然後大步上前,用包裹著鐵皮的戰靴直接踢在一名嘍啰兵的小腹處。那名嘍啰兵的身體立刻弓成了蝦米,血順著鼻孔、嘴巴、耳朵同時向外淌。
就在此刻,原來倒在城牆上的某具屍體突然動了動,張開雙手抱住了周宇的另一條腿。「去死!」悍將周宇揮刀下掃,將敵人的手臂齊肘砍斷。他快速直起腰,刀刃橫揮,試圖將趁機靠近自己的人逼退。卻驚詫地看到,幾名嘍啰兵合力抱著一根尺許粗的木樁子,直接向自己撞過來。
「砰!」宣威將軍周宇匆忙中豎起兵器,擋在身前。然後看見自己的百鍊鋼刀彎成了魚鉤,然後看見腳下的城牆距離自己越來越遠,頭頂上的陽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暖得人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眼看著又折了大將周宇,楊義臣更是怒不可遏,將令旗向侯橋手裡一塞,便欲親領死士登城。游擊將軍侯橋怎肯讓主帥親自冒險,慌得一把抱住老將軍的腰,大聲乞求道:「讓末將再去攻一回,如若還是不成,大帥點兵為我報仇便是!」
「你已經受了傷,怎可再戰。老夫去試試,不信高士達長了三頭六臂!」楊義臣用力掙脫侯橋的手臂,鐵青著臉回應。
二人正爭執不下時,剛剛裹好了傷口的定遠將軍鄧有見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慘白著臉建議,「大帥,賊人氣焰正盛,我軍如果一味強攻,縱便破了城,傷亡也甚慘重。想這蕪蔞彈丸之地也未必存得許多糧,高士達等賊又向來是走到哪吃到哪的。大帥不如先餓上他們一餓,反正四下里都是官軍,他終歸無路可逃!」
「鄧將軍的話甚有道理。如此疲敝小城,十日之內糧草必盡。倒時候賊人餓得都提不起刀來,看他們還拿什麼與弟兄們死拼!」沒等楊義臣說話,侯橋搶先附和。
「你們兩個懂什麼?咱們哪裡有那麼多功夫在此窮耗!」楊義臣瞪了二人一眼,大聲道,「咱們在蕪蔞拖得久了,格謙和楊公卿二賊肯定開溜。這些人都是河北群賊的頭子,只有將這些人一戰全殲了,整個河北的平定才指日可待!倘若溜回一個去,轉眼就會又帶起一大群!」
「殺了高士達,還有竇建德。斬了格謙,還有高開道。賊人那麼多,怎可能一戰殺絕了……」侯橋不敢跟主帥硬頂,低下頭,小聲嘀咕。
見兩名心腹將領戰意不高,楊義臣把語氣放緩了些,嘆息解釋:「天下已經亂了兩三年了,咱們這些做武將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繼續亂下去是不是?能早一日平定了河北,咱們便能早一日南下。眼見著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朝廷卻束手無策。一旦這山河易主,你我難道心裡不愧疚么?」
侯、鄧二人聽楊義臣提起武將的職責,頓時無言以對。沉吟半晌,低聲回應:「大帥說得是,早一天平定了河北,咱們就能早一點去救東都。您儘管在這裡督戰,我和侯將軍再帶人衝殺一回,即便戰死城頭,也絕不會再後退半步!」
「你們兩個還是不要去了!」跟屬下將領爭執了這麼長時間,楊義臣的心態也慢慢恢復了冷靜。「老夫本想著給咱們這支兵馬買個人情,將來和博陵軍彼此之間也更好相處。哎!誰料賊人這麼難啃!有見,你先下去療傷。子通,你拿老夫的名帖去見李將軍,請他準備在巳時對西城進行強攻。老夫再這邊用弓箭跟高士達耗上一耗,先壓壓他的氣焰,然後配合博陵軍給他來個聲東擊西!」
「諾!」鄧有見和侯橋知道老將軍不會親自去登城了,趕緊答應。與博陵軍並肩作戰了這麼久,他二人都相信對方的戰鬥力。至於送不送得成對方人情,反正兩家兵馬眼下都在河北,今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
當下,鄧有見被親兵扶走。侯橋取了楊義臣的名帖,徑自去蕪蔞城西側求見李旭。一路上看到博陵軍營壘森嚴,巡邏的士卒臉上都隱隱透著暴戾之氣,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帥說是姓李的乃博陵軍之魂,看來此言著實沒錯。他一個人起了殺心,居然讓數萬兵馬都變得這般嗜血!也難怪城裡土匪如此強悍,城破后他們落到楊老將軍之手,自是難逃一劫。倘若落到博陵軍之手,恐怕只挨一刀還算走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