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隋亂:廣陵散(26)
第288章 隋亂:廣陵散(26)
想到區區數日之內來博陵軍的變化,他心中又覺得張須陀戰死的音信來得著實不是時候。「那朝廷信使也是窩囊,各地兵戈四起,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不敢過黃河,你當官差的難道膽子也如此小么?即便你怕被人中途劫殺,借流民之口早點兒把消息傳過來又費多大力氣,何必耽誤了這多功夫!」
他不想自家兵馬和博陵軍這一個多月來轉戰數百里,根本就是居無定所,地方官員即便聽到些市井謠傳,也不敢輕易將其彙報到軍中,以免影響兩位主將的指揮;只是一味怪信使膽小,不該先取道河東,然後才千里迢迢地繞到河北來。「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仗打得最關鍵時刻把張老將軍戰死的消息送來了,害得姓李的一下子就失了方寸。姓李的失了方寸不打緊,偏偏楊老將軍又要照顧他,害得本來該兩家乾的活全讓一家兵馬乾了,枉死了那麼多弟兄!」
想到宣威將軍周宇的冤死,又想起楊義臣剛才所說過的要早日領兵南下的話,不覺怨氣更重,「該死的瓦崗賊。大夥兩廂交戰,你設計將張須陀殺便殺了,無論陰謀也好,陽謀也罷,那都是一種本事。又何苦那老將軍的人頭當炫耀!結了這個仇,恐怕不但姓李的要領兵去報復,哪支大隋官軍今後與瓦崗賊遇上了,估計也要殺個不死不休……」
蕪蔞城方圓不過六、七里,侯橋一邊走,一邊抱怨,轉眼便到了城西。正於中軍帳外當值的周大牛與侯橋曾經有過書面之交,見到他前來,驚詫地問道:「你們不正在城東打得凶么,侯將軍怎麼有閑暇到我們這裡?」
「嗨,休提。那高士達就像個急了眼的兔子,咬人咬得厲害!」侯橋嘆了口氣,悻然道。「冠軍大將軍在裡面么?我家大帥有事情想拜託他!」
「小聲些!」周大牛將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肅靜的手勢。「我家將軍昨晚一夜未合眼,今早議完事,剛剛趴在桌案上休息。事情非常急么,能不能稍等一半個時辰?」
「恐怕是耽誤不得!」侯橋此刻有求於人,所以儘力把聲音放低,「是兩家合力攻城的事兒!冠軍大將軍還在為張老前輩的事情難過?哎!老前輩如果看到大將軍為他難過到如此地步,酒泉之下也該心滿意足了!」
「老前輩乃大將軍的恩師!」周大牛也嘆了口氣,搖著頭回應。「還有張將軍、吳督尉、韓郎將,都是張老前輩一手帶出來的。大夥這些天日日吵著要南下找瓦崗軍拚命,從早吵到晚,唉,這幾天,將軍大人累得緊呢!」
「待攻下此城,定將那些賊人全砍了,以祭老將軍在天之靈!」侯橋順口敷衍,「反正他們都是強盜,河南河北一個樣。周兄能否行個方便……」
他二人自以為說話聲音低,中軍帳內早有人聽見。「誰在外邊,大牛,請他進來吧!」根本沒有入睡的李旭揉了把臉,強打著精神命令。
「是楊帥帳下游擊侯橋奉命前來傳話!」聽到李旭聲音,侯橋趕緊回應。周大牛氣得沖他連翻了數個白眼,卻無可奈何,只好掀開帳簾將他請了進去。
「大將軍好生憔悴!」乍一看到李旭的模樣,侯橋心中不由得心中一緊,暗道。比起數日前與他並肩作戰那個李旭,眼前的李大將軍彷彿剛剛生過了一場急病般,臉色青黃,整個人瘦得連眼窩都深陷了下去。曾經明澈的目光也變得黯淡,隱隱還帶著數抹擦不掉的哀愁與迷茫。
「攻城遇到了些麻煩么?高士達走投無路,定然會死撐到底!」不待侯橋開口,李旭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本來我這裡已經準備動手的,但城門都被高賊用沙包堵死了。城裡的內應請大夥再等一時半刻,好讓他能找到一個穩妥的辦法!不過既然侯將軍已經來了,楊帥希望我怎麼配合,儘管說於我知道便是!」
「不敢,其實我是向李將軍求援來了!」侯橋聽對方問得直接,臉上不禁有些發燙,「蕪蔞城是彈丸之地,本不該再煩勞貴軍出手。但今天我軍攻城非常不順利……」說著說著,他便將頭垂了下去,眼睛只敢看著自己的靴子尖。
對付一夥窮途末路的蟊賊,卻付出了兩員偏將受傷,一名大將戰死的代價。自從追隨楊義臣以來,侯橋從沒見過自家兵馬受到如此挫折。偏偏還有博陵軍最近的戰績在旁邊對比著,更令人感覺面上無光。
「賊軍有城牆可持,咱們偶爾受些挫折也不足為怪!」李旭知道侯橋是覺得失了顏面,笑著寬慰,「當年高句麗人的遼東城也不甚大,卻防禦得法,結果本朝數十萬大軍也無可奈何。」
「所以,我家楊帥想請李將軍從巳時起在西側展開強攻。我軍已經把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城東了!」侯橋聽李旭的話里沒有嘲弄之意,趕緊順勢說出自己的目的。
李旭點點頭,「嗯」了一聲表示回應。他並沒有直接答應對方的請求。博陵軍平素訓練側重於野戰,很少演練攻城戰術。貿然出擊,未必能比楊義臣麾下的府兵取得的戰果大。但城裡的內應顯然指望不上,這種塞死四門,死守不出的辦法高句麗人在遼東用過,他自己當年在黎陽也用過,對付遠道而來的敵軍最是有效。
「待破了此城,咱們拿城裡的流寇血祭張老將軍在天之靈!」見李旭不太願意出手,侯橋試探著尋找雙方的共同目標。
「嗯!」李旭又悶悶地答應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依舊頹廢。侯橋的提議並不能讓他感到振奮。數日來,死在博陵軍將士盛怒之下的盜匪接近三萬。但殺戮並沒有給大夥帶來任何好心情。相反,每當手上又沾上一些俘虜的血,李旭就覺得更心煩氣燥。他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草原上,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胡人。當年蘇啜附離拿敵對部落長老的血肉祭天,如今他非但殺死了被俘的土匪頭目,連那些小嘍啰也沒放過,殘暴程度已經超過了蘇啜部的牧人遠甚。
無論殺人時有多少理由,無論殺人時能聽到多少歡呼,都不能掩蓋那濃郁的血腥氣。可不讓遠近的綠林豪傑知道個「怕」字,李旭又唯恐今後自己不在博陵時,難免有其他流寇前來趁火打劫。如果不流干土匪們的血,他又自覺無法告慰高掛於瓦崗寨上原屬於張須陀老將軍的那顆永不瞑目的頭顱。
「大將軍莫非有難處么?」見李旭半晌沉吟不語,侯橋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將聲音抬高了幾分,質問。
「我在想,如果咱們圍而不攻,裡邊的人能支撐幾天!」李旭將心思從遙遠的瓦崗山收回來,疲倦地笑了笑,半眯著眼睛回應。
他實在太累了。連續數日來,每當他一閉上眼睛,必然會看到張須陀的身影。老將軍教導他如何用兵,如何服眾,如何對付地方上好名氣的文官,如何應對氣焰熏天的朝廷權貴。如何在謠言四起時,毫不猶豫地宣布對他的信任。如何將萁兒認做義女,在全軍將士面前為他二人主婚……。可以說,沒有老將軍當初的教導的幫助,就沒有他的今日。而就在他即將有所回報之時,老將軍卻被人用計謀斬殺了。
定計者,毫無疑問又是他的好兄弟,曾經一道出生入死的徐茂功。
到底該怎樣做才算對得起張老將軍,到底怎樣做才是老將軍最希望的復仇方式。最近這幾日,旭子感到自己眼前彷彿有一團濃霧,四處都看不清楚,四處都沒有去向。
「我家大帥說過,他希望儘快解決此地戰鬥!」侯橋看到李旭精神委靡,心中滿臉有了些惱怒,將說話聲音更高。「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他需要儘快結束河北戰亂,也好南下去掃平瓦崗!」
「楊老將軍真的這麼說?」彷彿突然抓住了什麼東西般,李旭乾澀眼皮瞬間跳開,目光一下子像春天的溪流般重新擁有了生命。他感覺到自己看到了答案,又不確定答案在哪。望著被嚇傻了的侯橋,竟然是滿臉期待。
「我家大帥,我家大帥的確說過,早日平定了河北,他便能早日率軍南下!」侯橋以為李旭準備約楊義臣一道攻打瓦崗,有些猶豫地回答。楊義臣說過南下,但沒說過一定去瓦崗山。他不想讓李旭覺得自己在撒謊,卻不得不把對方的問話敷衍過去,「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越來越亂。眼見著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他心裡很著急!」
「我明白了!」剎那間,彷彿又一道日光又照在了李旭臉上。他笑著咧咧嘴,臉上的表情依舊帶著哀慟,看上去卻不再像先前一般迷茫。「請轉告楊老將軍,今日巳時,博陵軍會傾全力攻城!」 「多謝大將軍!」侯橋隨便不清楚李旭到底明白了什麼,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拱手肅立,朗聲道。
「應該多謝你家楊帥才是!」李旭笑著還禮,站起身,將侯橋送出了帳外。目送著對方背影去遠,他回過頭來,果斷地對周大牛吩咐:「大牛,傳我的將令給張將軍,讓他把弟兄們從南城撤開,給土匪留一條出路!」
「哎,哎!」周大牛一時沒反應過來,連聲答應。圍三闕一,這的確是個瓦解敵軍抵抗意志的好方式。憑藉以往的經驗,周大牛認為看到活路的土匪們不會再堅持死守。而一旦他們棄城逃走,博陵軍的騎兵便會從後方掩殺過去。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判斷,李旭很快抓起了第二支令箭,「傳完命令給張將軍后,你再去傳令給呂欽和王君廓,命令他們二人整頓輕騎,隨時準備追殺逃敵!」
「是,末將遵命!」發覺主將終於恢復了心智,周大牛高興地一挺胸脯,「末將一定轉告呂欽將軍,讓他除惡務盡!」
「算了,一群鋌而走險的蟊賊而已,算不得大奸大惡。」李旭苦笑著搖頭,「你告訴呂欽和王君廓,讓他們不要濫殺,把投降者帶到苦力營,跟孫宣雅麾下那些人關到一處。待擊敗了格謙、楊公卿那一路后,咱們將所有俘虜押到涿郡去墾荒贖罪!」
「將軍,難道你準備就這樣放過他們?」周大牛搔搔頭皮,狐疑著問。他很高興又看到了李旭臉上的笑容,但同時也很不理解自家將軍性子為什麼又變得仁慈。
與先前的李將軍不同,與這幾天的李將軍亦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裡,周大牛卻說不清楚。他只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如寶劍初礪,流光溢彩,銳利輕靈。
「不是放過,而是他們罪不至死!」李旭長出了一口氣,彷彿拜託了一個大包袱般。伸出手,他用力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張老將軍說得對,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不是殺戮與破壞!」
踏著已經開始變硬的黑土地,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嘈雜且煩亂。七千多騎兵、兩萬多步卒迤邐從晨霧中穿出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周圍方圓二十幾里內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落。但嘍啰們依舊像怕驚擾了百姓一般,走得畏手畏腳。偶爾幾聲烏鴉叫,便嚇得眾人臉色慘白。偶爾有狼嚎從薄霧後傳來,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陰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開始瑟瑟發抖。
「格兄,咱不能再這樣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則,一旦和官軍遭遇,弟兄們根本不堪一戰!」楊公卿拉住馬頭,等到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格謙與其他幾家寨主跟上來,低聲向眾人提醒。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楊老賊掉頭回撲,咱們就這點兵馬,怎麼可能打得過他!」這支人馬的名義主帥格謙嘆了口氣,回答的聲音里透著疲倦與無奈。
此番北進徹底敗了,敗得稀里糊塗。大夥不遠千里來奔襲魯城,結果剛剛看到了青灰色的城牆,連陣勢還沒來得及拉開,便聽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經兵敗的消息。緊接著,孫宣雅被擒、劉春生被殺、劉霸道生死未卜、蕪蔞和饒陽相繼失守,壞消息一個接一個,趕著趟兒般從南邊傳來。如果不是大夥見機得快,估計此刻的結局就像東海公高士達一樣,被人堵在蕪蔞縣旁邊的一個小山谷里,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從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來戰敗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襲魯城的豪傑們便果斷回撤。但眾人為了避免被楊義臣老賊迎頭堵住,不敢像北上時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官道。而鄉間這些由百姓用腳踩出的小路又廢棄了太長時間,走起來既耗精神,又費力氣。
即便如此,眾人依舊走得提心弔膽。稍有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夥過不去,每個早晨都有薄霧下降。霧氣后總象隱藏著數萬兵馬,隨時都會給眾人致命一擊。
彷彿跟大夥開玩笑,一陣激烈的馬蹄聲突然從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遠而近。「完了!李仲堅!」正在相對著嘆氣的格謙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臉色由白轉青,有青轉灰,關鍵時刻,竟沒人能說出一條完整的將令。
嘍啰們也立刻炸了營,趴在地上裝死的裝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只有楊公卿還保持著冷靜,他側耳聽了聽,扯著嗓子喊道,「大夥別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夥別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別亂放箭!」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幾名騎在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邊,一同扯著嗓子大喊。
聽到喊聲,緊張到寒毛直豎的嘍啰們停止了胡亂射擊,手中的羽箭卻依舊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霧后的一舉一動。很快,那嚇死人的馬蹄聲便開始放緩,轉穩,數名渾身冒著「白煙」的輕騎穿破薄霧,站在不遠處的土丘上向楊公卿抱拳施禮。
「報!楊帥,石牌渡附近沒有發現官軍,永濟渠上也沒有大船通過!」雖然將大夥嚇了半死,但斥候的聲音聽在耳朵里猶如佛唱。
「呼!」幾名寨主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將手從刀柄上挪開,抬頭挺胸,放眼張望,彷彿天邊的晨光也開始變得明亮。
「清池城的守軍有沒動向?南皮城附近有沒有官軍出現?」楊公卿皺了皺眉頭,大聲追問。
「清池城守軍依舊閉門不出。南皮城?」斥候猶豫了一下,喘息著回答,「屬下的人還沒從那裡趕回來,消息不能確定!」
「再探,有情況火速彙報!」楊公卿揮揮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