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隋亂:廣陵散(27)

  第289章 隋亂:廣陵散(27)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隱隱帶著淡黃色的薄霧背後。楊公卿目送著他離開,回頭看看戰馬上搖搖欲墜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滿臉茫然的格謙、王進寶、張金樹等寨主,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哎——!」


  「哎——!人不能和命爭啊!」聽見楊公卿嘆氣,天威將軍格謙嘆息著附和。他還沒從戰敗的打擊緩過神來,總是懷疑那個李將軍是老天派下來收拾眾人的武曲星。這種心態非常影響士氣,但偏偏這支兵馬里他威信最高,說得話最有分量。


  「這不是命,是大夥太小看了姓李的!」楊公卿的年齡比格謙小得多,對他的頹廢很不滿意。「如果再來一次,咱們的結局未必會這麼慘!」


  「還來?」格謙在馬背上晃了晃,齜牙咧嘴。「我說楊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總瓢把子和劉霸道要是逃不出來,今後誰還敢挑這個頭兒。要我說大夥還是儘快回到豆子崗[2]避一避風頭,免得姓李的發起瘋來,追殺到平原去。你沒王薄的人說那傢伙已經急紅了眼么,把所有俘虜無論老幼全殺了!」


  「死則死耳,這世界上誰能永生不死?」楊公卿撇著嘴搖頭。他有些看不起格謙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窩囊樣子。失手就失手了,大夥從舉兵開始到現在,誰沒失過手。如果稍微受到一點挫折就向豆子崗那大鹽澤裡邊躲,這輩子幾時才能出頭?

  「哎!」格謙能看到楊公卿臉上的不屑神色,短嘆了一聲,將頭歪向了一邊。楊公卿說得輕巧,短時間內各家山寨的元氣怎可能恢復。從去年起嘍啰兵已經開始變得難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凶名在外。明知道萬一輸了就會掉腦袋,誰還願意再去冒險?況且即便大小當家們有心思找回一點場子,嘍啰兵們也未必願意追隨。


  「干咱們這一行,本來就是死中求活!官軍一時未必能殺回來,即便殺回來,走官道也比走山路節省體力。況且真的正面作戰,咱們未必就一定不是官軍的對手!」楊公卿不顧格謙的感受,繼續試圖說服眾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歡冒險,當年就是靠冒險襲擊楊廣的車駕,搶奪御營馬匹和輜重而一戰成名。眼下在河北群豪中,他的勢力不算大,卻也絕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別是其麾下騎兵,行動起來絕對可以用「來去如風」四個字形容。平素里楊公卿藉助騎兵的速度經常行出人意料之舉,除了這次攻打魯城勞而無功外,其他時候幾乎無往不利。


  「可那姓李的也太厲害了。你算算,自從他來到河北,多少當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裡。如今他又勾結上了楊義臣那老傢伙。如果咱們倒霉正好迎頭碰上了……」格謙不看楊公卿,頭沖著其他幾位寨主低聲抱怨。


  「就是,就是,這小子最近走大運,咱們暫時別惹他,等他時運過了再說!」同行而來的小寨主張金樹、王進寶等人紛紛附和。他們的實力遠不及格、楊、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當家,因而只能選擇其中一個來依附。眼下格謙為人處事遠比楊公卿低調,所以大夥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告訴大夥走快一些,爭取明晚之前能趕到鹽山!」格謙見眾人很給自己面子,示威般提高了聲音,命令。


  鹽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樹木茂盛。眾綠林好漢趕到那裡,基本上就等於脫離了危險。如果官軍前來截殺,大小寨主只要化整為零,帶著各自的屬下該鑽山溝的鑽山溝,該進林子的進林子,保證不會被人一網打盡。


  「對,咱們是得抓點兒緊。這天兒馬上就亮了,曠野里啥都藏不住!」眾寨主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轉眼間,南腔北調的命令聲便在人群中響了起來,「麻溜著,跑起來!」「趕緊地,別腿肚子上系了秤砣般!」「利索點兒,利索點兒,沒吃飯啊……」


  聽著眾寨主們的號令,楊公卿心裡感覺一陣厭煩。無怪乎王薄和高士達都一戰而潰,跟這種模樣的土包們搭夥,不敗才是怪事。「弟兄們,抖擻起精神來,給大夥頭前探路!」他驕傲地扯開嗓子,大聲招呼了一句,然後抖動馬韁,頃刻間將格謙等人甩在了背後。


  本來還睡眼惺忪的馬賊們聽到楊公卿的召喚,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策動坐騎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時一陣大亂,沒有戰馬的嘍啰兵們被馬蹄激起的煙塵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咒罵。眾馬賊卻充耳不聞,轉眼間將盟友拋下了一大截。


  如果不是照顧眾人的速度,楊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馬賊早就沒了影兒,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的,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楊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這樣干,他現在需要的是人脈,只有把所有人,無論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帶回老巢去,他的楊字大旗才能樹起來。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東海公高士達生死未卜,整個河北綠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謙之外,名望和實力都能和他楊公卿相提並論的,幾乎再也找不到。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河北綠林不能像瓦崗軍那樣威名赫赫,就是因為有名望的大當家太多了,所以遲遲無法整合到一處。而經歷殺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楊義臣二人聯手這麼一收拾,楊公卿看到頭頂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輕風逐快馬,送我過高崗。秋日的陽光冒出山頭,薄霧立刻煙一般消散。此時正值秋末,霧散后的四野里空曠異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邊金色的流雲,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這是屬於豪傑的天地,適應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沒本事、沒膽量又沒見識的人,只配給英雄做崛起的踏腳石。


  「大當家,咱們非得帶著這些累贅么?」軍師崔呈秀從背後追過來,貼在楊公卿耳邊提醒。與楊公卿一樣,從撤退的那天起,馬賊們就開始看其他幾家的嘍啰不順眼。要不是怕人背後戳脊梁骨,他們早就想棄之而去。


  「嗯,這些人還有用!」楊公卿猛然帶住馬頭,屹立在一處土丘頂。數千輕騎立刻停頓,在其身後排成一個多列弧形橫隊。動作乾淨利落,整齊劃一。單從士氣上看,與其他幾家兵馬絕對不可相提並論。


  楊公卿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從被朝陽照亮的年青面孔上一一掠過。都是和他一樣的年齡,個個身手不俗。如果帶著這樣一群弟兄還無法在亂世中建立功業,他楊公卿又有何面目自稱英雄?


  「請大當家訓話!」崔呈秀彷彿猜到了解楊公卿的心思,大聲喊道。


  「恭請大當家!」馬賊們叉手失禮,回應聲如雷鳴般響撤四野。遠遠地跟在後邊吃土的其他幾家寨主聽見了,羨慕得兩眼冒火。與他們這些人手中的兵馬比起來,大夥根本就是一群剛放下鋤頭的農夫,而楊公卿所部則是一支正規官軍。即便是大隋府兵,也未必有如此精銳。


  「嗤!」天威將軍格謙鼻孔里冒了股白煙,不滿地搖頭。「楊兄弟就愛顯擺,大夥別搭理他,抓緊時間從坡底下過去。有本事他去挑李仲堅,有本事去挑羅藝的虎賁鐵騎!」


  「弟兄們,你們說,咱們這次失風了么?」彷彿聽見了格謙的詆毀,楊公卿沐浴在秋日的晨曦中,向所有人大聲質問。


  他不能再忍了,無論走大路還是小路,兩日之內這支兵馬就可脫離危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不把握,將來會追悔末及。


  「失風?」有人不理解地問。奔襲數百里而一無所獲,並且被形勢逼得狼狽而逃,的確是失了風。但楊大當家顯然要的不是這個答案,這一點,在山丘下仰望的寨主們心裡清楚,楊公卿麾下的馬賊心裡更清楚。


  「沒有!」崔呈秀帶著幾十名親兵,大聲回應。


  「你們說什麼,我聽不見!」楊公卿將手放在耳邊,故意裝做年老耳聾的模樣。


  「沒有,沒有,沒有!」七千馬賊振臂高呼,聽得人心神激蕩。


  沒精打採的其他嘍啰聽見呼聲,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是啊,此行一無所獲,但的確不能算失了風。至少大家活著撤了回來,而其他兩路兵馬至今生死難料。 「以前都是狗官們主動進攻,咱們疲於招架,而這次是咱們主動進攻,並且曾經連下數城。雖然其他兩路弟兄受了挫折,但咱們還在,咱們穿越八百餘里,讓狗官們看到了咱們的力量,從此不敢安枕!你們說,是狗官們輸了,還是咱們輸了?」楊公卿揮舞著拳頭,用眾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力量。


  「狗官!狗官!狗官!」馬賊們的精神頭徹底被調動了起來,一同振臂高呼。


  「如果狗官擋在咱們回家的路上,你們敢於一戰么?」楊公卿見士氣可用,快速轉變話題。


  「戰,戰,戰!」不光山上的馬賊被楊公卿撩撥的熱血沸騰,連山丘下疲憊不堪的其他嘍啰也被其激情所感染,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大聲響應。


  「好,今天我就帶著你們殺出一條血路,無論誰攔在前面,都殺光他們,決不退縮!」楊公卿抽出橫刀,在日光中虛劈,刀身於秋風中畫出一條亮麗的弧線。


  「決不退縮,決不退縮!」四千馬賊,萬餘嘍啰,滿臉通紅地高喊。他們很欣慰到了這種時刻,還有一個敢於擔當的英雄站出來,給大夥指明前進的方向。


  「好,大夥今早就在這土丘下紮營造飯,先吃個飽。一個時辰後起身趕路。我半天雲的弟兄在前邊,你們跟在後邊。咱們劈一條路回家,神擋殺神,鬼擋斬鬼!」


  「神擋殺神,鬼擋斬鬼!神擋殺神,鬼擋斬鬼!」大小嘍啰們瘋子般回應,根本不顧各自的寨主就在身邊。連日來偃旗息鼓,這種陰溝老鼠一樣的日子讓他們煩透了。官兵擋路怎樣,殺過去就是了。有半天雲在在前邊,大夥還怕官軍作甚?

  沒人再請示格謙、王進寶等寨主的意見,很多小頭目自作主張地開始給屬下分派已經非常有限的軍糧。疲憊沮喪的嘆息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微笑與歡呼。這支隊伍又恢復了活力,無論格謙等人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事態發展已經不受他們幾個人所左右。


  「格,格大當家,姓楊的也忒不把你放在眼裡!」張金樹氣急敗壞,頓著腳抱怨。


  「楊兄弟有能力,讓他盡情發揮便是。這個時候,他肯留下來跟咱們共同進退,已經不易!」格謙突然變得很能忍,笑著回應。


  「他這簡直是趁火打劫!」張金樹見挑撥不動格謙,恨恨地罵。


  「當前咱們要以大局為重,畢竟楊兄弟麾下騎兵多,探路和打聽官軍動向都離不了他。」格謙搖了搖頭,目光好像洞察了世間一切。「東海公多半是不在了!」他又發出一聲嘆息,然後跳下馬背,牽著坐騎緩緩走向山丘下的一條溪流。


  初冬的溪水還沒結冰,但寒冷徹骨。格謙先讓坐騎喝飽了,然後捧起冷水向臉上撩了幾把,接著,從掌心處拔出一片折斷的指甲,忍著錐心刺骨的痛,將其輕輕放入溪水裡。


  水面上立刻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跡,緩緩地漂向遠方。「格兄受傷了?」有個關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格謙的身體猛然僵直。


  「沒,沒有,下馬時不小心,被馬韁繩上的裂口颳了一下!」不用回頭,格謙也知道身後那個假仁假義的東西是誰,淡淡地答了一句,同時用手掌按住了腰間刀柄。


  「他奶奶的,這鬼天氣,冷得馬韁繩都起了刺!」身後的腳步聲嘎然而止,半天雲楊公卿在距離格謙五步遠的位置站好,伸手扯下一根落光了葉子的枯樹枝,丟到山溪中,打起一連串的水漂。


  「是啊,這鬼天氣。楊當家找我有事兒?」格謙不動聲色地和楊公卿打著哈哈,轉過身,與楊公卿正面相對。


  「剛才的事情沒跟格當家商量,楊某非常過意不去。但楊某也是迫不得以,請格當家見諒」楊公卿抱拳,恭恭敬敬地給格謙做了個揖,算是賠罪。


  「哪裡,你年紀比我青,見識也比我高,能將大夥的士氣重新調動起來,格某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跟自家兄弟爭一時長短!」格謙非常寬厚笑了笑,側開身,以長者身份還了個半揖。


  「如此,楊某就心安了!」楊公卿的眉毛輕輕跳了跳,臉上立刻現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這路上之事,還得多仰仗楊當家!」格謙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時刻跟在楊公卿身後的四名騎手,然後扯著嗓子,沖著溪流邊洗臉的眾位寨主們高聲喊道:「從今天起,路上的安排大夥都聽楊當家的。楊當家的話便是我的話,大夥不要怠慢了!」


  有了他這句交代,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好辦得多。楊公卿先是精簡輜重,下令將一些不易攜帶,價值又不算高的罈罈罐罐全部丟掉。然後從自家的馬隊中抽調出幾百匹馱馬,讓隊伍中年紀過大或者過小的嘍啰都以馬代步。接著又派出兩隊騎兵,沿官道兩側向前搜索,殺死所有遇到的百姓和行商,以免其泄漏大夥行藏。最後才安排撤離順序,以最本部騎兵為前鋒,其他各部抽調出來的勇悍者為後衛,夾著所有人向南急行。


  所有的安排被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了其效果。大夥的撤退速度加快了將近一倍,並且慢慢又拾回了已經被山路折磨光的精神頭。特別是楊公卿麾下那些騎手,走平坦的大路至少令他們能比走鄉間小路少消耗七成體力。才到了下午未時,走在隊伍正前方的馬賊們已經有精神唱歌,「妹子啊,你的眉毛像魚鉤,一支鉤在了心尖上…」「我拉著長弓去射大雁,卻看見你走在溪流邊,青紅色的果實細細的腰,哥哥我看得直心焦……」不知道從哪個時代創作,也不知道是起源於那個民族的小調此起彼伏地在人群中傳唱,沒有風、雅、頌那樣齊整,卻令所有人腳步變得輕快。


  當順手幹掉了一夥武裝私鹽販子,並將所有戰利品由幾家隊伍平均分配后,流寇們的士氣愈發高漲。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可能隨時撲過來的官軍,也無視於一些堡寨上空升起的狼煙。順著官道,大搖大擺。


  下午申時,前方探路的斥候送來急報。數日前對大夥視而不見的南皮縣尉崔新勃帶領三千兵勇,堵在了石碑渡口,背水列陣。


  「你看清楚了,他們只有三千人?」沒等眾寨主開口,楊公卿搶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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