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隋亂:廣陵散(28)
第290章 隋亂:廣陵散(28)
「的確只有三千多人,只扎了三個營壘,連半個河灘都沒站滿!」斥候猶豫了一下,肯定地回答。
「有騎兵么?」楊公卿無視格謙等人的存在,繼續追問。
「很少,肯定沒超過一百,其餘都是步卒!」斥候快速給出了一個令人放心的答案。
「沒騎兵他們能幹個球!」楊公卿張口罵了一句粗話,然後轉過身來對眾寨主們命令,「諸位哥哥在此稍微休息片刻,我去去便回!」說罷,帶著自己的親衛,呼嘯而去。
崔新勃顯然過低地小瞧了他的對手。隨著官軍在河間各地的輝煌戰績傳來,他認為自己也能趁機撈取一些功名。即便殺不了楊公卿,至少可以把流寇們堵在石牌河北岸兩三天,以便楊老將軍和李大將軍騰出手來將其包圍。
誰料楊公卿根本不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沒等鄉勇們將背水一戰的架勢拉開,四千多馬賊已經斜著卷了過來。他們沒有陣型,就像一群被捅壞的巢穴的野蜂。口裡罵著亂七八糟的髒話,刀片在日光下耀眼生寒!
「放箭,放箭!」崔新勃沒想到楊公卿不讀兵書,看不出當年三齊王韓信用兵手段的厲害,迫不及待地下令。
「踩死他們!踩死他們,背後有人看著呢!」楊公卿的命令簡潔明了。
背後有人看著!這句話比任何動員令都好使。大小馬賊如吃多了麻黃的野狗,根本不在乎頭頂上飛來的「毛毛雨」。他們要讓官軍知道知道半天雲的厲害,也捎帶教訓教訓那些觀戰的其他嘍啰,讓他們懂得什麼樣子才算真正的綠林好漢。
涌到本陣前觀戰的格謙等人驚訝得目瞪口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顧不上再計較楊公卿的囂張了,注意力完全被其不要命的打法吸引到戰場上。
「楊兄弟真夠勇敢的!」鹿角寨當家王進寶低聲稱讚。
「匹夫之勇而已!」雞冠山當家李明澤和他看法迥然相異。
二人的話音剛落,敵我雙方已經發生接觸。鄉勇們射出的羽箭大多被疾馳的戰馬甩空,土匪們的刀子卻不客氣,快速在人群中割出數到血槽。如沸湯潑雪,轉眼之間,鄉勇們陣型便被沖得支離破碎,緊跟著破碎的是那三座倉猝搭建起來的營壘。石牌水迅速變了顏色,鄉勇們的屍體順著水餃子一般向下游漂。很快,那些活著的鄉勇便紛紛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裡,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向對岸游。土匪們則縱馬衝過去,在深度僅僅沒到戰馬前肢的河灘上放倒一排又一排屍體。再一轉眼,楊公卿拎著一顆人頭跑回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就這麼一個狗官,卵子毛都沒長齊!」楊公卿將血淋淋的人頭向眾寨主們面前一拋,狂笑著說道。
幾位寨主不約而同地將身體向後躲了躲,與其說是在躲人頭上飛濺開來的血水,不如說是在躲楊公卿身上的殺氣。「楊兄弟且喝一盞壯威酒!」大當家格謙反應最快,從馬鞍旁解下一個皮袋,自己先飲了一口,然後扔給楊公卿。
「待我去砍五顆人頭來,然後再飲此酒!」楊公卿接住酒囊,隨手丟給王進寶。將戰馬一撥,又沖回了已經被人血染紅的河道中。失去了指揮的鄉勇們或者逃走,或者請求投降。楊公卿和他麾下的弟兄不理睬對方的哭喊,追上一個砍一個。五顆人頭快速被楊公卿收集齊,他用單手挽著戰利品的髮髻,拎在半空中折回。然後將人頭向眾寨主腳邊一摔,伸手從王進寶懷中奪回酒囊,揚口朝天,一飲而盡。
「痛快,痛快!」將一囊酒水鯨吞后,楊公卿用血手擦了擦嘴巴,大聲叫道。
「痛快!痛快!」其他幾位寨主雖然沒有殺人,也沒有喝酒,臉卻都醉成了陀紅色,拍著巴掌大叫。
「半天雲,半天雲!」大小嘍啰們不分山寨,齊聲歡呼,聲震霄漢。
燕趙素敬慷慨男兒,無論楊公卿在早晨時奪權的手段有多卑鄙,到了這一刻,他已經令大多數寨主和嘍啰兵們心折。只有原來的名義頭領格謙無法接受被拋棄的命運,在眾人歡呼聲中,悄悄地將頭扭開了去。
奪下石牌渡后,流寇們士氣更高。他們以最快速度涉過石牌水,沿著官道呼嘯南行。再也沒有地方兵馬敢上前搠其鋒櫻。當夜眾人打著火把從鹽山縣城下經過時,守城的鄉勇甚至嚇得一箭都沒敢放,眼睜睜地看著流寇揚長而去。
第二天下午,流寇們嚇跑了守衛在通匯河石橋上的官軍,平平安安地跨過了這條河上唯一的通道。然後急轉向東,來到一個名為十字嶺的廢棄驛站。
「由這裡向東,便是鹽山。如果各位還堅持入山的話,咱們就此別過!」吃罷一天中的第二餐,楊公卿將幾位當家人召集到一處,笑著宣布。
「楊兄弟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進寶第一個不高興了,站起來質問。經過這兩天一夜的強行軍,他已經對楊公卿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非但不再憎惡楊公卿跋扈,反而唯恐對方把自己當成外人。
「昨天早上之事,楊某是迫不得已。此地已經距離鹽山不遠,大夥都能平安脫身了,而楊某想去的地方是平昌,所以也不再勉強你們跟著我!」楊公卿突然變成了謙謙君子,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然後笑著回答。
「楊兄弟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大夥的命都是你救的,從此後你說向東,咱們絕不往西!」對楊公卿心折的豪傑不止王進寶一個,很快,其他幾位寨主也開始「抗議」。
「對,高士達要是回不來,咱們以後推你為總瓢把子!」一直對楊公卿不甚服氣的李明澤也大聲叫嚷。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公卿已經在石牌河邊上展示了他的真正實力,有樣一個強勢老大不跟,而去追隨什麼已經落了勢的格謙、高士達,傻子才會那樣選擇!
「既然大夥信得過我,楊某今天摞一句話在這。跟著我一起走的,只要楊某活著,就不會讓你們先死。不跟我走的,楊某決不勉強,通往鹽山的路就在東邊,我已經派人探過了,此去二十里絕對沒有官軍埋伏。你們儘管入山,楊某在這裡恭送!」楊公卿摔下粥碗,大聲道。
「我跟著楊兄弟!」「我也跟著楊兄弟!」「唯楊大哥馬首是瞻!」大小寨主們紛紛回應,以粥為酒,對天立誓。
撤回來的兩萬七千多嘍啰兵,除了楊公卿本部那七千餘馬賊外,其餘兩萬人中僅有不到六千人選擇了繼續追隨格謙。許多原屬於格謙麾下的頭目,也當機立斷改換門庭。見到大勢如此,格謙也無力反抗,笑著丟下幾句場面話,然後帶著屬於自家的那部分人眾灰溜溜轉向鹽山。
「格大當家,你就這麼算了!」急行出二里之後,張金樹湊到格謙身邊,氣哼哼地替對方報打不平。「高二當家麾下不還有一哨兵馬么,您老回去後跟高二當家合兵一處,還怕了他姓楊的?」
「開道入秋時得了卸甲風,元氣至今還沒恢復!」格謙苦笑著搖頭。天成將軍高開道是他的結拜好兄弟,這次北上本來應該由高開道領兵,格謙坐鎮老巢。但高開道偏偏在關鍵時刻病了,所以格謙才不得不親自帶隊。
「那也不能這麼算了!他姓楊的算什麼東西,沒本事自家去募兵,就會趁火打劫!」張金樹不服,罵罵咧咧地道。
「他占不了多少便宜!」格謙冷笑著回應。揮手喊來自家的心腹許令威,低聲吩咐,「你騎我的馬,將楊公卿的沿官道南下去平昌的消息寫在紙上射進鹽山縣城。他們自有辦法轉交給楊義臣!」 「是!」許令威從格謙手中接過馬韁繩,向北疾馳而去。
「跟我耍心眼,哼!」格謙如沒事人般背過雙手,鼻孔里發出一聲冷笑。
馬蹄聲隱隱約約,忽遠忽近。
就在距離格謙不遠處的另一條山路上,有一匹高頭大馬踏起股股煙塵。馬背乘的是楊公卿麾下的一名斥候,但他的任務不是替格謙探路,而是悄悄地給對方「送行」。
「大當家把格謙和張金樹帶領六千殘兵入山的消息告訴知世郎王薄,難道那姓王的還敢冒著被天下英雄恥笑的風險吞了格當家的部眾么?」軍師崔呈秀不太理解楊公卿的用意,低聲詢問。
知世郎王薄帶著幾千名殘部退進了鹽山,這是僅有楊公卿和他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這兩天格謙之所以膽子大,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王薄已經派遣心腹將楊義臣和李旭二人的動向打聽清楚,並輾轉將消息交給了楊公卿麾下的斥候。
江湖上講究知恩必報,楊公卿給王薄的回報便是格謙和張金樹二人的部屬。「知世郎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不能落井下石。但楊義臣老賊狡詐多端,說不准他的人會埋伏在去鹽山的路上!」
「大當家不是說過方圓二十里沒有官軍么?」一名親信忍不住插嘴。
「大當家從不說謊!」崔呈秀立刻醒悟,瞪了那名親信一眼,搶先替楊公卿回答。
楊大當家從不說謊,通往鹽山的上道上的確沒有官軍埋伏。但知世郎王薄新敗后急需補充兵力,也是個無法忽略的事實。
傍晚的山路旁,數千「官軍」舉起的木弓。
片刻后,天威將軍格謙瞪大雙眼倒地,身體上插滿了白羽。
「這群蟊賊,簡直是伙發了瘋的野狗!」放下鹽山縣令趙德明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報,太僕卿楊義臣搖搖頭,冷笑著點評。
與楊公卿動向密報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個未經確認的消息,或者說是真真切切的謊言。渤海郡的流寇們紛紛傳說,在與楊公卿分開的當天晚上,天威將軍格謙便落入隋將楊義臣布置下的陷阱里。格謙當場被殺,張金樹和其他殘兵趁著天黑逃入密林躲避,最後被聞訊趕來的知世郎王薄救走。
而事實上,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根本沒向渤海郡派一兵一卒。在採用圍三闕一和聲東擊西戰術收復蕪蔞縣后,二人聯手將高士達堵在了縣城南邊的採菊谷內。高士達身受重傷,自知難保,當夜命心腹將自己刺死,以自家首級為信物請求官軍放其餘嘍啰活命。楊義臣主張將所有俘虜一併斬首,李旭主張赦免,二人爭執再三,最後採用折中的辦法,將俘虜中的大小頭目全部斬首,其餘普通嘍啰押送到涿郡,和先前被俘的孫宣雅部一道在地方郡兵的監督下從事軍屯。
隨後,兩位將軍又尾隨著流寇們敗退的腳步收復了饒陽,樂壽,一直追過了漳水,在河間和平原兩郡交界處,一個名叫弓高的縣城修整補給。
對於從魯城倉惶撤退的格謙和楊公卿部,太僕卿楊義臣建議官兵們在弓高縣城內先緩一緩精神,以逸待勞。憑著多年的經驗,老將軍認為土匪們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便宜可撈的時候還能互相合作,一旦空手而歸,肯定有人會從同伴身上打壞主意。
事實也正如其所料,楊公卿吞併了其他幾家山賊,格謙也被王薄和楊公卿聯手所害。唯一令老將軍有些失望的是,麾下兵力壯大了一倍的楊公卿居然不肯直接沿永濟渠殺回平原,反而遠遠地繞了個圈子,取道渤海郡東南折向平昌。
「這賊,我先前看他氣勢洶洶,還以為他真是個人物!」想想楊公卿在渡過通惠河之前的囂張模樣,鄧有見冷笑著罵。
「野狗么,自然是叫喚的聲大,實際上膽子卻非常小!」侯橋聽大夥罵的痛快,笑著附和。「那東西沒了吃食,便會自己咬自己。要讓它們大起膽子來與老虎拚命,卻是萬萬不能!」
這句比方引得將士們哄堂大笑,個個都贊楊老將軍「野狗」兩個字用得貼切。待笑鬧夠了,才有人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下也好,仲堅兄至少不會再覺得土匪們無辜了。連自家同伴都算計畜生,怎還值得憐憫!」
「不是憐憫,而是地方上需要勞力。軍屯不比民屯,他們所得七成以上要供給軍隊!」李旭見楊義臣麾下的袍澤們將話題轉向自己,搖了搖頭,笑著跟大夥解釋。
「反正他們來殺你,最後你還給了他們一碗飯吃。這樣的好事兒,也就你李大將軍做得出!古有佛陀舍肉飼鷹,今有李將軍捨身養狗,道理一樣,結果不同!」鄧有見微笑著,將李旭好一通數落。
「把人都殺光了,看誰給你種地!難道鄧將軍只吃肉糜乎?」李旭反唇相譏。
自從博陵軍恢復正常后,李旭的好心腸便又成了大夥的取消對象。以楊義臣為首的府兵將領們笑他是東郭先生,不惜冒天下大不諱救一群狼崽子。而李旭卻以養過狼的經歷反駁說:其實狼非常通人性,被收養后很少反噬。況且流寇們之所以造反,十有八九是迫於無奈。如果有個不搶掠便能活下去途徑,無論多艱難,他們肯定都不願意再去作賊。
由於各自經歷不同,大夥彼此之間的類似爭執還有許多。但都控制在口舌之爭範圍,並沒有傷到彼此之間的和氣。個別時候因為觀察角度不一樣,李旭和楊老將軍兩個反而覺得對方的觀點也有可取之處,至少想到了自家原來並未注意的一面。
比如楊義臣對李旭在六郡私自重開科舉的政策就非常不屑。他認為先皇和本朝陛下的經驗已經證明了,科舉並不能真正選拔出有用之才。反而因為這種政策與朝廷現行選材政策不符,讓人很容易誤解李旭準備割地自據。
但李旭認為,科舉的作用不僅僅是為國選材,同時也有防止言路閉塞的作用。如果滿朝文武都出身於世家大族,則朝政政令必然會優先照顧世家利益。只有不同出身的人都能有機會說話,才會避免世家子弟活得越來越滋潤,而平民百姓活得越艱難,到最後不得不揭竿而起。並且有了科舉這一條出路,很多寒門出身的人才便會按照正當途徑去謀求出身。眼下盜賊中也不乏真豪傑,如果當初有機會一展才華,他們亦不會投身匪類。
「這豈不是說越卑賤者越聰明,肉食者必然鄙?」一次爭論中,楊義臣悻然道。
「肉食者接觸的東西多,通常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子侄更有遠見!」根據自身經歷,李旭坦然承認,「但肉食者多為自家利益而謀,一旦其將家族利益放於國家利益之前,禍患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