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隋亂:廣陵散(35)

  第297章 隋亂:廣陵散(35)

  「也許老將軍是怕影響了你的將來!」石嵐湊到李旭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勸解。親兵們都已經從周大牛口中知道了她的身份,因此在她和李旭說話時盡量用坐騎圍成一個圈子,將二人與周圍的弟兄們隔開。這樣,李旭不必擔心兩人的悄悄話被不相干者聽見,身後的將士們也不會詫異李將軍為何與一個身材單薄的親兵走得這般接近?


  「也許吧!」李旭長長地嘆了口氣。以張須陀老將軍的秉性,的確不會把無關者拖入麻煩。可自己能算無關者么?如果自己像張元備那樣什麼事情也不做的話,又怎對得起老將軍當年的栽培之恩?又如何面對軍中舊部那一雙雙哭紅的眼睛?

  石嵐能感受到李旭心裡的迷茫,將手悄悄地伸過去,握住旭子粗糙的大手。然而兩匹戰馬之間的距離太大了,二人的手指只是碰了碰,便迅速被扯開。那一瞬間的溫柔,似乎讓李旭緊鎖的眉頭稍微抒展了些許,石嵐看不太清楚,她情願自己看到的是真實。


  「旭子需要安慰,需要支持,但我給不出,我真的很沒用!」她鬱郁地想,眼睛里的黑色濃得像子夜時的天空。「如果萁兒在此,她會怎樣做?」天空中沒有答案,只有二人一起走過的歲月燦若星斗。


  夜晚紮營后,石嵐終於鼓起了一點勇氣,借著幫旭子燙腳的機會低聲勸告:「我想到一些事情,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聽。你知道我不太會說話,有時候又很笨……」


  「傻丫頭,又瞎尋思些什麼?」李旭不知道一向膽大的石嵐怎麼突然畏縮起來,彎下腰去,從木盆中抓起石嵐的手,緊握著詢問。「累了吧,我應真該把你留在齊郡。這千里迢迢的,你又懷了身子……」


  「不,不累!」石嵐身體顫了顫,將心中的感覺從手掌一直傳到了李旭胸口。「我不想留下,我不是當夫人的命,留在齊郡反而會憋出病來。我想跟著你,和咱們的孩子一起看著你在馬背上馳騁!」


  「什麼話,他那麼小,怎可能看得見!」李旭聽二丫說得有趣,暫時放下心事,笑著反駁。


  「人家說母子連心么!」石嵐微笑著低下頭去,檢視自己稍現隆起的小腹。「他已經開始說話了,我能感覺到他的動作!」


  「我來聽聽!」沒有任何做父親經驗的李旭驚喜地將妻子拉起來,把耳朵貼在了對方的小腹上。有股柔和且安祥的感覺瞬間從耳朵傳遍了全身。正在孕育著的小生命除了心跳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動靜。但這幾聲輕微的心跳便已經足夠,彷彿暴雨後的陽光般剎那穿透烏雲,讓人猛然發現雲層后依然存在著的晴朗的天空。


  「我想,張須陀既然不願意讓元備給他報仇,定然也不願意讓你去。你、叔寶和士信,在他心中都如同自己的孩子。」石嵐臉上閃著母性光輝,在這一瞬間,她已經忘卻了過去的所有恩怨。


  「你猜得對,我也認為張須陀老將軍陣亡前很可能抱著類似想法!」李旭把頭從妻子的腹部收回來,望著妻子的眼睛,鄭重地回答。


  「瓦崗軍害死了張須陀,聲震河南。成功剿滅了它的人,必然取代張老將軍成大隋第一名將。如果耀眼的頭銜,肯定有很多人盯著,誰也不願意讓別人得了去!」石嵐慢慢收起笑容,低聲補充。


  「唉——」李旭幽幽地嘆了口氣,「我也認為是這樣,否則陛下給我的任命也不會在河南耽擱這麼久。朝廷里那幾家人啊,爭起這些虛名和權力來,真的是死活都不顧了!」


  「既然他們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死活,郎君又何必去趟這池混水。」彷彿是怕看到李旭的憤怒,石嵐慢慢將眼皮垂下,以極其輕微的聲音說道。話音落後,她又快速將眼瞼張開,露出內心深處的無限期盼。


  「我也這樣想過!」不待石嵐把話說完,李旭伸出手,將妻子環在了懷裡。木盆中的洗腳水已經開始變涼,他卻刻意不喊人進來添熱水。只是用盡全身的溫柔將妻子抱在自己的膝蓋上,如呵護著世間至寶一樣呵護著。不願意稍稍將手臂鬆懈,也不願意將目光稍稍移開。


  「那咱們明天一早就掉頭向東,從原路返回博陵去!」石嵐聽丈夫贊同自己的意見,立刻興奮得聲音發顫,帶著對未來得渴望補充道:「反正郎君已經在那裡站穩了腳跟,無人再能撼動你。」她興奮地說著,兩眼中柔光閃動,「咱們不管朝廷,也不管山賊,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把孩子生下來,看著他一點點慢慢長大。你如果嫌孩子太少,萁兒也生一個,過上一年半載,我還能再……」


  忽然,她主動閉上了嘴巴。因為看到李旭的臉色再度堆滿了陰雲。那陰雲漆黑冰冷,壓得她內心深處的正在燃燒著的火焰一點點熄滅,一點點化為餘燼。「我還是勸不動他!」她聽見自己的心無力地自責,同時,淚水慢慢涌滿雙目。


  「你說得都沒錯!」李旭繼續嘆了口氣,伸出手,抹去妻子眼角流下的淚水。那濕漉漉的感覺就像一把刀,順著手掌一直扎進他的心窩,「但我必須去一趟東郡,否則不但辜負了張須陀老將軍的教誨之恩,也沒法給齊郡弟兄們以交代。況且那些官員雖然在背後搗鬼,陛下畢竟沒有辜負我。我若不去東郡,也對不起他多年的知遇之恩。你說的那些日子我想過,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在守著自己家人過日子之前,我總得在力所能及範圍內作些什麼,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就這樣亂下去!」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沒有共同話題。半晌,石嵐主動從李旭的膝蓋上跳下來,伸手去端丈夫腳邊的木盆。笨重的木盆明顯超過了她的臂力,她卻不願意喊人幫忙,只是緊咬牙關,用力提著木盆的邊緣向起站。彷彿端起那盆水來,就可以力挽整個世界般,絲毫不肯放棄。


  「傻丫頭,你這是幹什麼?」李旭看得心頭髮軟,踢上鞋子,雙手握住木盆的邊緣。他也不願意喊親兵進來看到夫妻之間的尷尬,試圖自己將水端出去潑掉。一次用力,木盆紋絲不動,再次加力,木盆依然停在半空,第三次,他心虛地看到石嵐瞪著自己,雙目中淚水滾滾而下。


  「傻丫頭,你跟一個破盆子叫什麼勁!」李旭被石嵐的淚眼弄得心煩意亂,不覺將語氣加重了幾分,斥責。


  爭搶木盆的手如其所願鬆開,哽咽聲卻在同時響起。「我知道自己這樣勸你不對,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受傷。臨出門前,婆婆、萁兒都叮囑我照顧好你,我怕,我怕自己辜負了她們的囑託!我沒用,真的一點用都沒有!」石嵐一邊哭,一邊申訴道,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荷葉。


  「唉!」李旭嘆息了一聲,將木盆再次放於地上。然後走過去,用胸口貼住妻子的額頭,「你照顧我照顧得很好,剛才的話也有道理。但有些事情,我必須去面對,逃總是逃不開的!」 「可張須陀老將軍已經陣亡了,你去后,他們還會用同樣的手段害你!」石嵐抱住李旭粗壯的身體,手指扣得死死,唯恐稍為放鬆便失去一切。她不敢把話說得太明,以免給丈夫帶來厄運。但危險就在眼前明擺著的,無論如何也她也做不到視而不見。


  「我知道,但我比張老將軍還多了聖旨和金刀,多了四千百戰精銳!」李旭輕輕地撫摩著妻子的頭髮,低聲安慰。前路迷茫,他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但男人在世間有所為,有所不為,前方再艱險,他也必須仰面對之。


  「打敗了瓦崗,還有徐元朗。打敗了徐元朗,還有杜伏威。你只是一個人啊,又不是天上降下來的神仙。他們自己不想活了,憑什麼逼著你去救!」石嵐知道自己這樣說很過分,但為了丈夫,她寧願被看作一個自私且勢力的女人。


  「不是一個人,還有麾下這麼多弟兄,況且叔寶和士信還在那邊,他們兩個也會幫我!」李旭笑著安慰。提起秦、羅二人,他的聲音變得漸漸明快,疲倦了目光中也再度多出幾分希望,「四千博陵精銳,萬餘齊郡子弟,還有叔寶和士信兩員虎將,咱們即便不能迅速擊敗瓦崗,至少也能自保。你不用擔心,咱們只管最後這一回。平了瓦崗,我便帶著你,叔寶、士信和弟兄們回博陵,大夥守著六郡地盤,守著自己最在乎的人過平安日子!」


  「真的是最後一回?」石嵐聽見丈夫說話的口氣鬆動,猛然抬起頭,瞪著紅紅的淚眼強調。


  「當然,我還能騙你不成。看你眼睛哭的,明天怎麼見人!」李旭笑著搖了搖頭,許諾。「天下群寇中,戰鬥力最強的便是瓦崗軍。如果能順利剿滅瓦崗軍,其他各路反賊的囂張氣焰肯會被打掉。到那時,誰願意爭功誰爭去,咱們不管。我小時候最大的心愿是作個戶槽,現在官已經夠大了,也沒必要再爭!」


  「就怕到時候別人不肯依你!」石嵐知道自己沒法讓丈夫做更大的讓步,收起滿懷惆悵,強笑著說道。


  「那我就連六郡撫慰大使也不做了。告老還鄉,守著你和萁兒過日子!」李旭掙脫石嵐的手臂,用粗大的巴掌抹去對方臉上的殘淚。「看你,又哭又笑,也不怕被人聽見!」


  「聽見就聽見唄,我是你的妾侍,又不是將軍!」石嵐趁機抓住李旭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夢囈般補充,「如果平熄戰亂后,你真的能告老還鄉就好了,咱們誰都不用再擔驚受怕。當年我小時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給臨村的莊主家當婆娘,每年秋天幫著男人收收租子,隨便減免一升半斗,就讓莊客們感激得恨不得把我供起來……」


  「你現在已經是地主婆了!咱家的租子不一向由你經手么?」李旭被石嵐的最大夢想逗得宛爾,伸手捏了你對方的鼻子,打趣。


  其實我們的夢想都很簡單!他搖了搖頭,甩開重重煩惱后,感覺到心頭有一種柔柔的滿足。


  這一刻,做著好夢的旭子根本沒看見,在石嵐的笑容背後,隱藏著一抹永遠化解不開的哀愁。


  與二丫一番爭執后,李旭心中對今後自己何去何從的問題反而想清楚了許多。如很多人看到的那樣,大隋朝的確已經病入膏肓。他如今所能做的,不過是儘力報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和張須陀老將軍教誨之德而已。即便此行能順利平了瓦崗,還有無數賊人在其他地域作亂,只要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大族依然我行我素,即便十個李旭和張須陀聯手,也改變不了這個國家繼續走向滅亡的大勢。


  所以,與其像張老將軍在絕望中戰死,不如盡了一份應盡的義務后,便退回博陵去保地方安寧。朝廷和權臣們罪孽深重,但地方百姓卻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也沒必要為這亂世殉葬。旭子自問沒有力量挽回整個國家的命運,但他知道守護一隅之地的本領自己還堪一二。亂世之中,那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宿命。


  想清楚了未來的發展方向後,他立刻命令麾下弟兄們改變了行軍路線。不去主動招惹濟北、東平一帶新崛起的幾家大盜,而是把隊伍稍稍向南繞了一小段路,取魯郡、彭城和梁郡等三個相對平靜的地域,迂迴接近滎陽。


  儘管把重騎兵和步卒都留在了黃河以北,博陵軍的行進速度依然比平時慢了許多。眼下素有糧倉之名的河南各地破敗得厲害,官道兩側的枯草和灌木都長到了半人多高,三年前曾經有人聚集的堡寨也多數變成了一片廢墟。這種情況給行軍和紮營帶來了極大的麻煩,有時為了找到一個靠近水源又不怕被人放火偷襲的宿營地,他們不得不沿著年久失修官道多走兩到三個時辰。有時為了保存將士們的體力,李旭不得不下令全軍在好不容易找到的縣城內停留一到兩個白天。即便停留在城中,大夥也不敢過於放鬆警惕。自從張須陀老將軍陣亡后,相信李密是真命的天子的人無形中增添了好幾倍。就在李旭於齊郡逗留的短短几日之內,瓦崗山周圍已經便有四個縣城的大隋官吏以城池和其中百姓向李密邀功。得到完整的城市作為根基,瓦崗軍的實力快速壯大,越來越具備取代朝廷的模樣。在此興敗存亡的關鍵時刻,試圖趁機謀取富貴或在史書上留下名姓的「英雄」、「豪傑」不計其數,一旦有人在博陵軍休息時冒險起事,人生地不熟的將士們肯定會被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被軍務忙得腦門升煙外,李旭還為各地不斷傳來的戰報而震驚。這裡不像遠離權力中心的河北,隸屬京畿重地的河南各郡治安雖然亂,各種消息卻傳播得非常及時。在途經魯郡治所瑕丘時,他收到奉旨征討杜伏威的右御衛將軍陳稜全軍覆沒,僅以身免的噩耗。正月初十,他在彭城郡北部的豐縣得到了近在咫尺的戰報,流寇徐元朗領兵繞過齊郡,糾結巨野澤附近的各路土匪再次攻陷東平郡治所鄆城,整個東平不復為大隋所有。還有一條未經證實的消息聽起來更令人沮喪,曾經隸屬於博陵軍麾下的涿郡兵馬年前在長河縣中了竇建德的詐降計,通守郭絢當場被殺,萬餘弟兄逃出生天的不足兩千。


  「楊義臣老兒在搞什麼啊?」王須拔被郭絢戰死的消息弄得火冒三丈,捶打著營帳旁的樹榦罵道。「咱們走時把一支完整的兵馬交託給他,這老兒卻辜負大將軍所託……」


  「楊老兒不會看上了大將軍的地盤吧!」郭方與郭絢沾親帶故,懊惱之餘,難免將事情往更壞處想。去年博陵軍主動殺到河間,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楊義臣借著剿匪之名圖謀六郡,如今李旭本人不在老巢坐鎮,難免有些無恥的傢伙見利忘義。


  「楊老前輩不是那種人,在咱們自己人還把具體戰報從河北送過來之前,大夥稍安勿燥!」李旭皺了皺眉,低聲勸告。「不要亂傳這個謠言,以免影響軍心。有趙司馬和呂將軍二人在,博陵出不了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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