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隋亂:廣陵散(36)
第298章 隋亂:廣陵散(36)
「大將軍說得有道理,趙司馬為人謹慎,處事果決。如果是楊義臣借流寇之手陷害咱們的人,他不會坐視不理!」張江想了想,在一旁附和。『此行有些唐突!』當大軍過了黃河后,以他為首的很多郡兵出身的將領都為自己當初的莽撞而暗自懊悔。在他們眼裡,李將軍之所以放棄在河北大撈戰功的機會卻冒險揮兵南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顧全與大夥之間的情義。但如果為了情義而影響了全局和博陵軍的日後發展,眾人心裡永遠不會安寧。
帶著焦慮和沮喪,他們繼續前行。穿過一個個沒有人居住的村落,跨越長滿荊棘的荒野。黃河南岸春天來得早,幾乎剛剛過完了正月十五,在解了凍的溪流邊,已經有綠意冒出了地面。新草的清香令戰馬興奮異常,腳步輕快,但人的心情卻絲毫沒因為春天的回歸而變得明快。
行到運河邊上的雍丘附近,從博陵繞路趕來的信使終於追上了大軍。軍司馬趙子銘在信中詳細彙報了郭絢戰死的原因和他所做的善後處理情況。從信中的措詞來看,郭絢的戰沒主要因為輕敵,並非被人陷害。他的死對博陵六郡衝擊也不太大,甚至可以說地方豪門的勢力由此又被消弱了不少。趙子銘和呂欽二人盡最大可能收攏了從戰場上逃回來的殘兵,並從博陵軍本部中分出一哨兵馬去涿郡駐紮,與薛世雄部重新構成犄角之勢。
李旭去年經科舉考試選拔出來的那批人才也逐漸適應了各自新身份,有這批新興力量的支持,六郡情況目前非常樂觀。年關之前,又有不少戰亂之地的百姓們翻山越嶺來投。根據去年的屯田經驗,崔潛等文職官員將流民們盡量安置在了水源充足,地勢平緩的易水、徐水及淶水附近,不出兩年,那些新興的村落必將能為六郡提供更多的賦稅。
但在六郡之外的各種情況卻絲毫不容樂觀。謠傳朔方鷹揚郎將梁師都殺死了郡丞唐世宗,據郡造反,自稱大丞相,北連突厥。而馬邑郡守王仁恭據說也被部將劉武周所殺,闔郡叛隋,歸附於突厥。不知道朝廷做得什麼打算,非但沒有派任何兵馬去征討叛亂,反而把正在河北南部與流寇戰得難解難分的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出任兵部尚書。就在楊義臣前腳剛走,曾經擊殺的張金稱的清河郡守楊善會便再次敗給了竇建德,全軍覆沒。
「再這樣下去,沒等咱們到達滎陽,說不定洛陽也被朝廷那幫傢伙玩沒了!」看完來自博陵的信,張江沮喪得要死,用馬鞭將腳下的枯草抽得四處亂飛。
玩這個詞,是他從曾經的山賊王君廓口中學來的,用以形容朝廷中那幾家權臣再貼切不過。本來李將軍和楊老將軍之間有個約定,在博陵軍南下逼迫瓦崗軍側后的同時,楊義臣會趁機聯合韋霽、郭絢、楊善會等人掃平河北殘匪。然後大夥南北夾擊,定能讓瓦崗軍首尾不能相顧。誰料還沒等博陵軍與瓦崗兵馬動上手,郭絢、楊善會二人反而被竇建德給擊殺了。眼下朝廷又將楊義臣調往江都,河北南部各郡只剩韋霽一根獨木支撐全局。以竇建德和高開道兩賊的實力,已經足夠將韋霽纏得死死的。瓦崗軍派往河北的嘍啰兵剛好趁機抽調回來,以逸待勞,迎戰李旭。
「你們說李密這廝是不是在朝中有內應啊?」王君廓對新傳來的消息也非常失望,豎著兩根濃密的眉毛追問。「怎麼這一舉一動,都像朝廷跟他在配合似的。反而咱們,怎麼看怎麼像被朝廷和瓦崗軍在聯手算計著!」
「這也說不準,你沒聽人講過皇帝不可以投降,大臣卻越早投降越得意的說法么?」郭方搖頭,輕嘆。「很多人信他有天命,所以急著立從龍之功!」
「我呸!」王須拔向地上吐了口濃痰,低聲罵。「他李密若是有天命在身,當年還會被人家追得像頭兔子般東躲西藏?誰信那話誰傻,天下姓李的多了,要我選,寧可相信天命應在大將軍身上,也不會相信應天命者是他!」
罵歸罵,大夥無法不承認博陵軍所面臨局勢比當初想象得艱難十倍。西進的路已經走完了十之七八,剩下這段都是張須陀當年走過的。只不過當年靠近運河的陽武、原武兩城還屬於大隋,如今它們卻已經完全被瓦崗軍所控制。如果博陵軍還想藉助通濟渠水運之便的話,在到達滎陽之前,就不得不獨自面對瓦崗軍的圍追堵截。根據信使在路上消耗的時間推算,在趙子銘的消息送到之前,瓦崗軍派往河北的力量已經全部抽回。那意味著,孟讓、郝孝德、王德仁、李士才、魏六兒、李德謙、張遷還有李文相、黑社、白社、胡驢兒這些縱橫天下的大賊,將同時出現在博陵軍的對面。
四千博陵軍,能打得過這麼多敵手么?從不知道恐慌為何物的王須拔有些猶豫了。他把探詢的目光看向李旭,希望主帥能做一個相對明智的選擇。
「張金稱什麼時候死在楊善會之手的?」彷彿根本沒覺察道部將目光中的期待,李旭又看了一遍軍書,抬起頭向信使追問。
「去年十月,就在大將軍擊敗高士達之後不久。」信使是個因年齡過大而退役老兵,身上還帶著行伍之氣。聽到李旭相詢,立刻併攏雙腿,朗聲彙報。「但大夥都說,若不是當年咱們一戰滅了張金稱麾下主力,楊通守根本不是張金稱之敵!」
作為當年參加戰鬥的一員,他深為博陵軍的戰績而自豪。當時大軍初到河北,與現在一樣人生地不熟。而張金稱在此之前,曾經縱橫十幾個郡,從未遇到敵手。「現在百姓都說,只有咱大將軍在河北時,官軍才知道怎麼打仗。」他四下看了看,不無得意地補充,言談之間,武者的驕傲盡現。
「大牛,傳令大夥入雍丘城休息兩日,後天一早咱們拔營,直接去挑了李公逸的老窩。告訴弟兄們,從此處到滎陽,運河兩岸凡瓦崗軍盤踞之處,咱們見一個挑一個!」李旭滿意地點點頭,命令。
用四千遠道而來的騎兵主動進攻加在一起人數超過三十萬的瓦崗軍,只有瘋子才會這麼干。不但王須拔、郭方等后加入博陵軍者被李旭的命令驚得目瞪口呆,就連張江和周大牛這些追隨了李旭多年的老部屬,都有些懷疑自家主帥在下達命令時經沒經過深思。但看到李旭那自信的笑容后,大夥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這個命令。兩天後的一個清晨,他們在重金募來的嚮導帶領下襲擊了瓦崗軍大將李公逸的老巢,大破之,斬首近五千級。
「大牛,鳴金收兵,讓張江和王君廓兩個儘快撤回來。郭督尉,射一封信進山頂上的那個寨子里去,命令山寨中的老弱病殘開門投降!告訴他們如果一個時辰之內主動不打開寨門的話,我就要放火燒山!」李旭俯身抓了把乾草抹凈黑刀上血污,大聲命令。這一刻,他的身材看上去非常魁梧,早晨的陽光從盔纓上斜照過來,映得全身得黑甲上彷彿有層霧氣在縈繞。
「遵命!」周大牛和郭方立刻翻身上馬,各自去執行各自的任務。無論戰前對李旭的「亂命」有多少不滿,此時,他們心中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將領們認為李旭的做法太瘋狂,瓦崗軍同樣也沒想到李大將軍敢在未與其他諸路官軍取得聯繫之前便貿然對他們發動進攻。
倒霉的瓦崗賊李公逸上次已經被李旭抄過一次老巢。偏偏此人鄉情甚重,再度建立起來的老營與原來的老營只隔了一個山頭。博陵軍在嚮導的帶領下輕而易舉地便找到了他的窩,將其設于山腳下的四個營壘瞬間擊破。
消息傳到山上,李賊居然不相信來者是李旭,罵罵咧咧地帶著數千睡眼惺忪的精銳下山報仇。雙方在一柱香時間內再次決出勝負,李公逸丟下巢穴里的老弱病殘和金銀細軟,落荒而走。麾下「百戰精兵」或被陣斬,或棄械投降,漏網者不到十分之一。
「大人怎麼不准我追殺李公逸了?難道還準備收降他么?」片刻之後,王君廓先提著一把半尺多寬的長柄大刀跑了回來,一邊喘息,一邊追問。他現在越來越喜歡在李旭麾下作戰,那簡直是種像喝酒一般的酣暢,要麼不出手,要麼一擊必殺,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鐵了心逃命的話,咱們追不上他。況且咱們也得留個人給李密去報信,告訴他弟兄們來了,讓他小心翼翼地等著!」李旭笑了笑,解釋。
早春的風還有些冷,但吹得人非常有精神。四野里,到處都是在驅趕俘虜的騎兵,他們驕傲地舉著橫刀,每個人戰馬前都押著兩、三個嘍啰。那些嘍啰肩膀不亞於他們寬,身材不亞於他們高,卻一個個垂頭喪氣,根本不敢與他們正眼相對。
「告訴李密咱們來了?將軍大人說要告訴李密咱們來了!」王君廓被李旭的話說得血氣上涌,揮刀,向陸續收攏回來的弟兄們大聲叫喊。「老子來了!」「老子來剁李瘸子另一條腿了!」無數把橫刀伸向半空,映出無數道陽光璀璨。
「君廓,我交給你個任務!」李旭笑了笑,命令。
「風裡雨里,決不敢辭!」王君廓雙手捧刀,在馬背上坐正身軀。 「帶著你部弟兄,一會跟郭方一道去搜李公逸的老窩。押俘虜做苦力,把所有繳獲物資都搬回雍丘去。然後放一把火燒這這個寨子,我要在二十裡外看到這裡的濃煙!」李旭點點頭,非常信任地命令。
「大人命令我黑吃黑,這事兒我以前干過!在行!」王君廓裂開嘴巴,笑得像剛撿了糖人的孩子。
「不是黑吃黑,寨中金銀細軟咱們給弟兄們留下。所有米糧和其他不容易帶走的東西,直接在雍丘城內分給各地流民。」李旭笑了笑,補充。
「用李公逸的本錢給咱們壯聲勢么,行,我保證幹得漂亮!」王君廓收起笑容,鄭重承諾。『如此再打兩仗,民心就全回到大將軍這邊了。』他暗想,同時命令自己把這些手段牢牢地刻在心頭。
「王將軍,你帶著三百弟兄立刻向西北急行,沿著運河,把聲勢能造多大造多大。」李旭目送王君廓離開,然後把頭轉向另一名得力部屬。「遇到小股瓦崗軍,直接砍掉,別留任何活口。遇到大股瓦崗軍,便快速撤回雍丘城。在城裡等我下一道命令!」
「末將明白!」王須拔從旗牌官手中接過令箭,轉身離去。他已經從地方官員的口中得知自己被朝廷破格提拔為鷹揚郎將的消息,這可是老王家三百年來最大的官。族裡的男女老幼,今後看過來的目光肯定比當年他自封為燕王時羨慕得多。王須拔是個知道感恩的漢子,他明白如果沒有李旭就沒有自己現在的一切。所以無論對方下什麼命令,他都會不折不扣地去執行。
「很快叔寶和士信便會聽說我已經帶人感到雍丘的消息!」看著王須拔領人遠去,李旭微笑著想。與秦、羅二人並肩而戰的日子留給他很多的回憶,所以他非常希望再度與兩位朋友攜手。如果能順利結束洛陽附近的戰鬥,他還計劃給朝廷上一道本,舉薦秦叔寶和羅士信到自己麾下來做將軍。這二人都是能獨當一面的英才,有了他們加入,博陵軍的實力會壯大許多。
「郎君是要給滎陽送消息,讓所有人做好準備么?」不知什麼時候,二丫跑到了李旭的身邊,低聲追問。
「你怎麼跑來了?小心被人傷到!」李旭嚇了一跳,吃驚地問。
「我喜歡看你叱吒的模樣!」二丫聽得出丈夫話語中的急切,輕輕轉了轉眸子,笑著回答。為掩飾已經漸漸隆起的小腹,她在皮甲外又裹了件錦袍。鮮艷的錦色映著滿足的笑臉,看上去別是一番韻味。
「有什麼好看的,趕快回營去吧。戰場上亂得很,你身子又不似原來那邊靈光!」李旭無可奈何,只好把呵斥的口吻轉向乞求。「今後的日子長著呢,有你看厭的時候,我派人送你回去,別這這裡鬧了!」
「我不是鬧,我是讓咱們的孩子看你如何指揮若定!」二丫收起笑容,滿臉鄭重。「將來他以跟你一樣,萬馬軍中持槊縱橫……」
「我倒希望他這輩子別碰刀!」李旭輕輕嘆了口氣,回答。
二人並絡而立,看著士卒們慢慢向中軍靠攏。有些弟兄已經知道了二丫的身份,微笑著從她面前跑過,目光中充滿了羨慕和欽佩。有人弟兄還不清楚,見一名錦袍侍衛立馬於自家將軍身邊,不免又多看了幾眼,心中暗道:「這侍衛生得好秀氣,怎地就像個娘們般……」
「當年我跟在爹爹身後打劫劫舍時,就盼著自己哪天也帶領一隊嘍啰,立馬橫槊!」石嵐見旭子不再趕自己走,笑了笑,低聲說道。「所以雖然我的武藝不如萁兒,但也下過番功夫,一般人未必是我的對手!」
「月前不知道是誰差點坐不住馬鞍?!」李旭笑著搖頭,根本不相信妻子的吹噓。
「人家好久沒上馬了么?」二丫面紅耳赤,嗔道:「不準嘲笑人家,我說的是真話!」
「好,真話,真話!」李旭又笑,無可奈何地回答。
「是真話,郎君你千萬別不相信!」二丫再次收起笑容來,鄭重解釋。「我不但學過騎馬,學過用刀,還學過怎麼帶嘍啰。當年每攻破一個堡寨,爹爹都會手把手教我如何分配彩頭,說只有讓出力者都有彩頭拿,才能把人心收攏住。否則光憑几句大話,隊伍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對,要麼同心,要麼同利,否則大夥的勁很難往一起使!」李旭這些年雖然殺過很多山賊,對敵人卻無太多輕視之意。想了想,順著二丫的話頭回答。
「那郎君以為,秦叔寶將軍和你是同心呢,還是同利?」石嵐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低聲追問。
「我們三個當年……」李旭有些惱火,聲音陡然提高。但話只說到一半,他便發覺自己已經失態,強壓著怒火把語調轉為平和。
他和秦叔寶、羅士信三人算生死知交了。可這麼多年仗打下來,秦、羅二人得到了什麼?一瞬間,他又想起雁門關之戰後,羅士信滿腹憤懣的模樣。自己從郎將一直升到了大將軍,而秦、羅二人的官職卻始終止步於從四品地方武職之下。這個結果不公平,的確非常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