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40)

  第358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40)

  沒有回應,他看到的是一張疲憊且絕望的臉。從小到大,女兒從來沒這樣讓他心疼過。那種痛,如刀子般扎著他的心,扎得他幾乎無法呼吸,無法站立。他知道,女兒沒有阻攔程名振的離開,甚至送別時還會在臉上寫著滿不在乎。


  這就是他的女兒,從小挨了欺負也不肯當著人哭。寧願摔得頭破血流,也要維護身上最後一點微薄自尊的女兒。


  「你這蠢貨,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要什麼?」黃河老龍拂袖而起,露出滿口染血的尖牙。


  「別吃我,別吃我!」程名振大聲慘叫,手腳不停地在身前亂舞。這黃河老龍也忒不仗義,自己好歹是他孫子的救命恩人,不就是少喝了口酒么,怎地說翻臉就翻臉?早知道如此,自己喝就是了,「我喝,喝,別吃,別吃我……」


  蚌女、佳肴、美酒統統消失不見。眼前卻晃過一個略顯憔悴的面孔,「你醒了!」她大聲驚叫,臉上的欣喜不帶半分做作。


  「啊……」程名振木然地回應。一時有些緩不過神來。他分明記得,自己剛才被黃河老龍邀請到水晶宮裡邊赴宴,期間老泥鰍又是贈金子,又是贈美人,還承諾一場大富貴給自己。結果一睜開眼睛,居然跑到了一所茅草棚中,頭頂上的房梁還泛著白茬,分明是剛剛修好沒幾天的……


  「醒了就好,不然孫駝子又說我浪費藥材了!」無論笑容如何發自內心,眼前的少女都與溫柔兩個字扯不上關係。「我說過你福大命大,他偏偏不信。這回,我一定拿鞭子抽他的嘴!」


  「藥材?」程名振感到暈暈乎乎地,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這個女人是誰?好像跟自己關係很近一般,那蠟黃的臉色?不是因為照顧自己累的吧!猛然,他眼前晃過另外一個熟悉的面孔,動不動就拔刀相向,比母豹子還要彪悍。他終於記得對方是誰了,在張金稱的大營中,自己欠了此女一大筆人情。自己當時是奉程縣令去下書,然後……,然後土匪準備夜襲館陶卻被官軍夜襲,然後自己被官軍當成土匪,不得不跟著這個女人一道跑路……


  他雙腿一用力,掙扎著向起站。眼前卻猛然一黑,又軟軟地倒了下去。少女見狀大驚,三步並做兩步撲到榻前,「作死啊你!昏了四、五天了,剛剛醒來就想動!你不要命,我還心疼葯錢呢!」


  程名振被罵得面紅耳赤,訕訕地用手撓頭,「七當家說得是,說得是,我忘了我受傷了。我是怎麼受傷的?怎麼會在這裡!」


  二人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彼此已經能感受到對方滾燙的呼吸。七當家杜鵑發現程名振沒事兒,立刻跳開幾步,憤怒地豎起了眼睛,「你被人用刀劈掉了腦袋,變成了無頭野鬼。我又把你的腦袋給安了回來!」


  「哦!」程名振被罵得呲牙咧嘴。想從玉面羅剎嘴裡套消息實在太困難了,她好像根本就不會好好說話。可自己的確有些稀里糊塗,只記得為了逃命幫張金稱找路,然官軍好像就追了上來……


  不對!他又記起了些事情,整個身體驟然繃緊。伏擊官軍的主意,好像也是自己出的。杜鵑還為此跟別人大吵了一場,然後張金稱決定跟自己賭一次,然後郝老刀和杜鵑帶騎兵到對岸埋伏,然後官軍上當,自己與伏擊者一道殺出,殺了好多人……


  「你殺脫了力,掉水裡了!」看到程名振臉色變得慘白,杜鵑以為他真相信了自己的話,趕緊出言解釋。「是王當家親自把你給撈了上來。哪知道你這身子骨看著好像挺結實,卻受不得罪。一昏就是三、四天,把孫駝子和我存的草藥都給吃光了,還是賴著不肯醒。」


  「哦!」程名振又低低了應了一聲,然後長長地出了口氣。看樣子自己是被土匪們帶回巨鹿澤的老巢了。有了那場伏擊戰,自己等同於交上了投名狀。可為了換取這個活命機會,至少有幾百人直接或間接死在自己之手,其中很多人可以算是無辜。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心,這麼卑鄙?可不這樣做,自己怎可能活到現在?

  黃河老龍,如山財寶,幾世享受不完的富貴?呵呵,不過是一場好夢而已。能活著,已經是老天垂憐,至少腦袋沒被割下來,掛在館陶縣那青黑色的城牆上。


  「你怎麼啦?」見程名振臉色越來越難看,杜鵑有些擔心地問。榻上這個少年救了弟兄們所有人的命,可不能再出半分差錯!這幾天,張二伯、郝五叔和阿爺都來看望過他,每個人言語中對他都非常推崇。王四叔甚至還開玩笑說,只要他肯留下,就給自己跟他……


  想到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鵑臉上飛起一片紅雲,慢慢後退了幾步,低頭去看自己的裙子腳。


  「沒,沒什麼?」程名振非常不合時宜地從沉思中緩過心神,忙不及待地回應。「我只是有些頭暈腦漲的,可能睡得時間太長了!」說罷,他又掙扎著準備起身,一陣又痛又癢的感覺卻從四肢上傳了過來,刺激得人齜牙咧嘴。


  「別動,你身上的傷還沒收口!」杜鵑被他的呻吟聲嚇了一跳,第三次竄到了床榻前。「有三處刀傷,一處箭傷,還好都沒碰到要害。孫駝子的藥方很靈,以前咱們的人受了傷,都是從他那裡拿葯!」


  後半句話裡邊的語病可是不小,不管別人是否注意到,她自己又羞得滿臉通紅。正尷尬地想找個借口逃走,耳畔卻又聽見程名振低聲說道:「謝謝七當家找人幫我醫治。今後若有用得著程某效力的地方,七當家儘管吩咐!」


  「哪個有功夫幫你找大夫。」杜鵑狠狠地橫了程名振一眼,臉燙得幾乎冒出火來,「是張二伯安排的人手。要謝你謝他去,我今天不過是順路來看看你。蓮子,蓮子,程小九醒了,進來給他弄口水喝!」


  「唉,來了,來了!」門外有人大聲答應,人沒露臉,笑聲先至,「我就說過么,程公子怎麼看都是個長命百歲的,用不找你日日守著他……」


  這下,杜鵑一刻也呆不得了,掀開門帘便向外走。奉命進門來服侍傷號的女人被她撞了個趔趄,愣愣地駐足,「七當家……」旋即,她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挑開門帘,笑著走向程名振。


  「杜……,七……」程名振也被弄得好生尷尬,訕訕地在床上傻笑。被喚作蓮子的中年女人卻沒半分眼色,一邊放下手裡的瓦罐兒,一邊沒完沒了地賣弄道:「這是百年老蔘熬的湯,喝下去最補不過了。咱們七當家為了你可是傾盡的家底兒,程公子將來……」


  「蓮嫂,我渴得厲害!」著實怕了這個嘴快的女人,程名振逃命般提醒道。


  「你看,你看,我光顧提蔘湯了。居然沒有拿碗!」蓮子這才想起自己分內之事,急得直在圍裙上直搓手。「你等等啊,我這就給你找碗去。別急著喝,剛熬好的東西,燙!」


  話音未落,她的人已經不知飄到了何處。只拋下程名振一個人歪在病榻上,起也不是,卧也不是,額頭上冷汗直冒。


  再這樣下去,恐怕杜鵑有一百個口也說不清楚了。自己畢竟是有婚約的人,不能誤了人家姑娘的終身。況且自己與綠林好漢們走到一路,原本是不得已而為之。待風波過後,還得回館陶城過日子呢,可不能惹了太多不該惹的麻煩。如是想著,程名振的心神慢慢清醒起來,慢慢地用手掌支撐起上半身,慢慢地向榻沿挪動。 畢竟是練過武的身子,即便比平時虛弱了些,也能不至於軟成一團爛泥。強忍著身上的不適,他慢慢將腿探到地上,慢慢坐直。然後伸手扶住牆壁,一點點站了起來。


  頭頂的房梁和腳下的泥土都在旋轉,但力量也一點一滴向丹田聚攏。歇息了片刻,他試探著挪動腳步,慢慢地挪向屋門。


  「哎呀我的程少爺,您這是要幹什麼?」隨著一聲驚呼,快嘴蓮嫂帶著風竄進屋子。手裡的碗向桌案上一丟,毫不猶豫地用肩膀頂住了程名振的腋窩。「快躺下,躺下。抻了傷口可不是鬧著玩的。七當家這些天為你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你不心疼自己,也得為她多想想!」


  這都是哪跟哪啊!程名振哭笑不得。心裡卻隱隱湧起幾分感動。她為我流淚?一個不相干的女匪首為我流淚!可能么?不可能么?如果我真的醒不來,除了娘親,還有人替我流淚么?


  他知道二毛肯定會大哭一場,林縣令也許會說幾句惋惜的話。至於館陶縣的其他同僚,恐怕幸災樂禍者居多吧。而小杏花呢?剎那間,程名振眼前閃過一道嬌俏色的身影。自己上了城牆后,自己好像就沒見過她。


  她還好么?沒為自己擔驚受怕吧?少年人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獃滯,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鑽心地疼了起來。


  蓮嫂是一個非常淳樸的女人,如果能改掉多嘴的毛病,估計給人的印象會更好。但對於程名振而言,對方多嘴並不完全是一個壞事。至少從她嘴裡探聽些消息要比從杜鵑那容易得多,甚至不用拐彎抹角,就能探聽得十分詳盡。


  待得兩碗蔘湯抿完,程名振對營地的情況已經有了初步的了解。此地叫做紅花窪子,位於巨鹿澤深處。自從大業初年,就陸續有人因為不堪官府的橫徵暴斂逃到此地謀生。張金稱等大當家扯旗造反后,看中了澤裡邊複雜的地形,便將不能一道隨軍帶走的老弱婦孺安置在了此處。隨著張家軍規模增大,澤中安置的人數也越來越多,漸漸的已經形成了一個大集鎮,自種自收,無捐無稅,儼然有種室外桃源的味道。


  從蓮嫂的角度看,張金稱等人對部屬的家眷還是很照顧的。眾人無論打漁還是種田,都不需要向張大當家納貢。每次出去「徵集」物資回來,張家軍還會把一些粗重之物低價發賣給百姓,滿足一部分人越來越不像話的「貪心」。


  當然,人與人相處總會發生些雞毛蒜皮的爭執,這個時候,張家軍的幾位頭領就充當起官老爺的角色。由於彼此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所以頭領們處事還算得上公正。即便偶爾發生一些偏差,過後通過熟人遞話兒,也能變著法子糾正過來。


  「幾位大當家輪流斷案?」程名振聽得好奇,瞪著茫然的大眼睛追問。


  「哪能呢。家有千口,主是一人!」一邊收拾桌上的陶碗,蓮嫂一邊笑著回應,「無論什麼事情,最後自然得聽大當家的。但一般小事兒也煩不到他,往往四當家、六當家或者八當家出面,就把事情全擺平了!」


  四當家姓王,好像與張金稱合夥做過買賣。從蓮嫂斷斷續續的述說中,程名振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六當家出身公門,好像是個官府的差役,對刑名律法很是熟悉。除了這兩個得力屬下外,張金稱麾下還有二當家薛頌,三當家杜疤瘌、五當家郝老刀和七當家杜鵑,後邊這幾個人平素的精力主要放在帶兵打仗上,很少管巨鹿澤裡邊的雜事。


  不過如果有人對老營里的女人動手動腳,一般就會被交給杜鵑修理。而七當家杜鵑對姐妹們極為看護,抓到肇事者,輕則當眾皮鞭狠抽,重則斷指切耳。因此被嘍啰們送了個玉面羅剎的綽號。杜鵑聽了,也不生氣。


  一說到杜鵑,蓮嫂的話匣子就再控制不住。放下收好的碗筷,將七當家平素如何替大夥仗義出頭懲治嘍啰中的無賴惡漢。如何好心扶危濟困,幫助弱小。如何幫澤地里的女人人捎帶葛布衣服,針頭線腦,彷彿對方就是個菩薩面前的玉女,天下第一大善人般。


  程名振年齡已經不小了,豈能聽不出蓮嫂話里話外的意思。趕緊笑著將話題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岔,「您剛才說還有一位八當家,他入伙前是做什麼的?我這次在館陶城外,怎麼沒看到他?」


  話音剛落,蓮嫂的笑容立刻收了起來。先探頭探腦地向外望了望,才低聲回應道:「八當家是春天剛來入伙的。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他一個月中,倒有半個月不會在澤里。你不用管他,七當家這邊他輕易不敢過來!」


  「那是為何?」見蓮嫂的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掩飾厭惡,程名振反倒被勾起的幾分好奇。


  「他那人根本就跟大夥不是一路!」蓮嫂重新拿起碗筷,快步向外走。「反正他輕易不來這邊,你不用擔心就是!若是敢過來,自有人去告訴七當家!」


  說罷,蓮嫂用腳尖鉤開門帘,飛也般走掉了。屋子中又只剩下程名振一個,對著滿窗的綠蔭發獃。蓮嫂口中的土匪窩和他預想中的差異實在太大,大到幾乎讓人難以接受。他事先的預想中,流寇們巢穴根本不該是這個樣子,他們既然能四處打劫,就根本沒必要再種田打漁,織葛紡紗。他們懶惰、粗野、甚至不知廉恥。他們當中無論男人女人都應該是無法無天,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可得剛剛探到的消息卻恰恰相反,土匪們有著自己的秩序和生活。有著和外邊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如果不仔細區分,你甚至無法找出蓮嫂和驢屎衚衕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之間的差別,同樣喜歡給別人做媒,同樣喜歡在人背後嚼舌頭根子……


  「既來之,則姑且安之。」對著窗外的樹葉發了一會楞,程名振笑著自我安慰。無論土匪們是茹毛飲血的禽獸,還是世外桃源的遺民,在傷好之前,他都必須留在這裡了。那個逃走的武將兩次見過他的面,如果在城裡被此人遇到,恐怕天底下無人能幫得了他。


  一天之中的第二餐還是由蓮嫂送來的,同來的還有一個頭髮花白的駝子。看到程名振已經可以扶著牆慢慢走動,駝子的眼睛立刻冒出了兩股亮光。「你居然沒死?」他驚詫地問,彷彿自己看到的是只孤魂野鬼。「快坐下讓我摸摸,看看你是什麼做的!」


  「是孫大夫吧?」程名振從對方滿身的藥草味道上猜出了其身份,笑著跟他打招呼。「這些天給您老人家了添麻煩了,程某不勝感激!」


  「啰嗦!」駝子沖他連連翻白眼,「坐好,別動!我不會吃了你!」


  一雙大手緊跟著伸過來,像挑牲口一樣將程名振渾身上下捏了遍。中間幾次捏得不過癮,乾脆把少年人的衣衫掀開來,將眼睛湊過去仔細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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