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41)
第359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41)
長這麼大,程名振還沒在母親之外的女人面前露過這麼長時間身體,不由被窘得滿腦袋是汗。蓮嫂在一旁看到了,也不肯躲避,只是抿著嘴似笑非笑。他們到底還是土匪!程名振心裡剛剛建立起的好印象蕩然無存。只盼著自己儘快好起來,儘快離開這個混亂之地。
「不錯!三歲氂牛十八漢,你長得夠瓷實!」就在少年人即將崩潰之際,駝子終於完成了他的「檢查」。用手捶打著對方的脊背,大聲誇讚,「這麼瓷實的男人,我還第一次見。隨便套上絡頭,都能趟八十畝地!」
「晚輩從小練武,十幾年沒間斷過!」實在不想被駝子繼續當牲口來誇,程名振大聲解釋。雖然對方曾經用藥保住了他的小命兒,但那也不意味著可以隨隨便便出言侮辱他的人格。
「那就對了,否則即便不死,也得癱上個把月!」絲毫感覺不到程名振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快,駝背郎中繼續道。「鵑子是個有眼光的丫頭,挑人挑得就是准!她拿人蔘給你吊命,我還覺得可惜了。現在看來,那幾根老蔘用得值!」
又是惱怒,又是羞愧,程名振連脖子都開始發紅。偏偏跟土匪們沒法講理,只好坐到桌案旁,拿飯碗里的老米發泄。飯菜已經擺到了桌子上,卻不留訪客一道用餐,無論在哪裡都不是禮貌行為。孫姓駝子卻也不著惱,笑著觀賞了片刻程名振吃飯的姿勢,又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小時候是個使奴喚婢的吧?這個吃相很好,容易調養。不要吃得太飽,外邊還有一罐子葯,飯後慢慢喝了。晚上記得多喝水,少翻身……」
「您老也一塊吃點兒!」見對方始終不慍不火,程名振反而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指了指裝飯的木桶,低聲邀請。
「那是病號飯,你一個人享用吧,老駝子可沒那個福氣!」孫姓郎中笑著搖頭,又慢吞吞地從懷中掏出幾個已經被汗水漚臭了的小木盒,「這裡邊是我剛剛配的油膏,臨睡覺前將裹傷的布解開,把藥膏抹上。半個月後,即便有疤留下,也不會太大!」
「讓您老費心了!」程名振趕緊放下碗筷,雙手去接藥盒。無論對方如何粗鄙,畢竟是在真心真意為自己診治。其中人情好歹,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分辨得出來。
「嗯!」有感於年青人的禮貌,駝子微笑著點頭。無論從任何角度,程名振都比營地里的同齡人耐看得多。他談吐大方,舉止彬彬有禮,身架結實,人長得也英俊。與杜鵑配起來,那簡直是……想著想著,孫駝子的平和的目光突然閃了閃,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葯有問題么?」程名振會錯了意,手停在半空中,訕笑著追問。如果駝子討要診金,自己一時半會兒可拿不出來。上次在周記藥鋪隨便一幅葯就是幾百個錢,這回吃了人家好多人蔘鹿茸之類的大補特補之物,不知道多長時間才能還得上!
「葯沒問題!」駝子繼續搖頭,然後長長地出了口氣。「晚上臨睡前,讓蓮嫂幫你抹吧。背上的傷,你自己夠不到。」
「晚輩,晚輩自己想辦法!」程名振沒料到老不正經猶豫了半天,居然就為了這樣一個餿主意,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
「怕什麼!這幾天你昏迷中,哪裡她沒看到過。」孫駝子突然抖起了威風,拂袖而起,「蓮子,你照顧好他,別讓他一個人瞎對付!」
「嗯!哎!」素來大方利落的蓮嫂楞了楞,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古怪。不敢與駝子的目光相接,她低下頭,默默地看向自己的鞋子尖兒。
「多,多謝蓮嫂仗義相救!」程名振臉紅得像個熟蝦米一樣,長揖及地。這份人情可是欠大了,蓮嫂年齡雖長,畢竟也是個女人。恐怕今後自己只能認她當了姐姐,才能報答這份救命之恩!
「別,別這樣!程爺,程爺你別客氣!您,您救了那麼多弟兄,伺候您,伺候您是應該的……」」蓮嫂依舊不敢抬頭,滿是繭子的手掌在身前來回擺動。
她不敢面對程名振的感激,更不敢違背孫駝子的吩咐。這些天來,的確有人每天為昏迷中的少年擦背裹傷。但那個人根本不是她,駝子叔為什麼偏要安在自己頭上,其中原因,善良的女人理解不了,才猜度不到!
儘管心裡藏著無數困惑,傍晚時分,善良的蓮嫂還是趁著天亮,早早地替程名振擦洗了傷口,重新換上了藥膏。兩個人都很尷尬,相互之間的配合難免生疏了些,偶爾用力不勻,程名振身上的傷口便流出股股膿血。把個蓮嫂嚇得臉色煞白,唯恐少年人責罵自己。程名振卻很大度,沒事人一般說道:「嗨!不疼!那些膿血早晚要淌出來的。淌乾淨了,說不定傷口能好得快些!」
「是我笨,不會伺候人!」蓮嫂眼圈一紅,訕訕地道歉。
見到他流淚,程名振心裡更慌,趕緊扭過頭來笑著安慰「你又不是郎中,會綁這些布帶子才奇怪!這些天我昏迷時,你不是也將我照顧得挺好么。這樣,我閉上眼睛,直著腰不動,你就當我還昏著就是了。」
「程少爺是個好人!」蓮嫂抽了抽鼻涕,低聲回了一句。按照對方說的話去處理,塗藥和纏布帶的進度果然快了許多。即便如此,幾道大大小小的傷口處理完畢,也足足耗去了小半個時辰。把程名振疼得臉色雪白,豆大的汗珠子沿著鬢角一粒接一粒向下滾。
蓮嫂見狀,顧不上再胡思亂想,趕緊跑出去找蔘湯。兩大碗蔘湯落肚,程名振的臉上終於返回了一絲血色,歪在榻上,虛弱地喘氣!
「少爺,程少爺?程少爺,您可不能走啊!」蓮嫂心裡害怕,小聲替程名振喊魂兒。
「我,我沒事兒。這個該死的孫駝子,今天的葯怎麼這般煞人。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昏迷著!」程名振喘息了一會兒,閉著眼睛回應。
「那可不行。少爺如果還不醒過來,肯定把七當家給急死了!」蓮嫂見程名振終於能開口說話,破涕為笑。話音落後,猛然發現子又犯了口無遮攔地毛病,趕緊低下頭去,唯恐與少年人的目光相對。
程名振根本沒力氣睜眼睛看她,渾身上下的傷口無一處不疼得鑽心。為了避免蓮嫂過於著急,他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七當家,你說得是杜鵑么?這些天,我恐怕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少爺知道啊?」蓮嫂驚詫地抬頭,然後又迅速將頭低了回去,「少爺知道,知道七當家每天,每天都,都來看你么?為了這事兒,三當家跟七當家鬧得很不痛快。可七當家……」
話剛剛開了個頭,旋即被程名振沒頭沒腦地打斷,「三當家,是疤瘌叔么?他已經回到老營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只比你們晚回來一天。這些日子,陸陸續續有弟兄們從外邊回來。聽說大當家反敗為勝,打得那個叫王世充傢伙抱頭鼠竄,周圍還有些小綹子主動前來商量入伙。但那些人看上去都不是什麼正經玩意兒,七當家正勸著大當家不要收留他們!」
「哦!」程名振昏昏沉沉地答應。傷口上的葯開始發揮作用了,熱乎乎的感覺開始取代疼痛,整個人的身體也開始變得軟軟的,費好大力氣才能集中起精神。
「六當家說大夥能活著回來,多虧了你的計策好!那個姓王的好像很有名,綽號叫做什麼碧眼狐狸,兩淮一帶不少當家人都敗在了他手上」唯恐程名振就此睡過去,蓮嫂不斷地給二人找話題。 「哦!」程名振迷迷糊糊地點頭。到現在,他終於探聽出了自己當天在跟誰拚命了。王世充,這員將領很厲害么?名頭好像不怎麼響亮啊!程名振最近只聽說過來護兒、張須陀、李旭和宇文士及,比起這些當世豪傑來,王世充可謂名不見經傳。但那個人用兵卻很果斷,居然打了流寇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不是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自己那個簡單的埋伏,未必能見得了什麼效果。
「在運河邊吃了一敗,姓王的便縮進了館陶縣!周圍幾個縣城和堡寨俱不敢出頭惹事兒,這樣,被打散的弟兄們才找到機會渡過運河,陸續回到澤里。開始的時候,聽說張大王戰敗,澤裡邊幾乎家家掛黑,都以為出去的人回不來了。結果你猜怎麼著?」蓮嫂輕笑,瞥向程名振的目光中充滿了讚賞,「結果紙錢和香燭正冒著煙,人卻囫圇個回來了。弄得一家大小又哭又笑,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怪不得土匪們肯花本錢救我!」程名振心中暗道。他也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好生虧心,卻強迫自己不去尋找其他被救的理由。土匪就是土匪,即便他們中間出現幾個蓮嫂這樣的善良人物,也無補於他們的名聲。而平恩程家卻是世代忠良,絕不應該於土匪扯上太多瓜葛。
這樣想著,他對蓮嫂的態度也慢慢淡了起來。善良的婦人看不見程名振內心裡的掙扎,只是以為少年人是因為傷勢過重,所以才精神萎靡。反倒愈發仔細地照顧他,不停地拿濕布替他抹汗。
濕布醶上傳來的涼意讓程名振的靈台一陣陣變得清明,但藥力和本能的逃避又讓他的心神一陣陣陷入模糊。迷迷糊糊間,他聽見蓮嫂給自己講巨鹿澤裡邊的趣事,講野鴨子如何在蘆葦叢中孵蛋,講狐狸如何鑽進籬笆中偷雞卻被狗捉,講夏天時的荷花,還有冬天時的落雪。迷迷糊糊間,他說自己當年如何騎在父親的肩膀上看長安燈火,如何走丟了路,站在賣糖人兒的車旁大聲哭泣……
那些快樂和憂傷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偶爾提起來是如此地親切。程名振記得自己好些年沒跟人提起過了,不敢對娘親說,唯恐看到娘親的淚眼。也不敢跟王二毛等人說,否則必會被當做炫耀。只有躺在巨鹿澤蘆葦編織的草席子跟不相干的人說,才不必有任何顧忌。反正自己終歸要離開,離開后就跟此地沒任何瓜葛。
「那你沒哥哥么?」一隻略顯粗大的女性之手抹去少年人額頭的汗水,手的主人柔聲追問。
「沒!我家裡就我一個!本來該有個弟弟,但阿爺出了事兒,沒保住。」程名振吐了口氣,苦笑著答道。
「我以為你們家會有很多婢女,很多僕人。每次你出門時都是前呼後擁的,威風百倍!」女人用一隻小勺舀了些蔘湯替程名振潤唇,然後笑著說道。
「京師那邊米貴,阿爺是個好官,沒太多錢拿。並且我當時小,還不到單獨配婢女的時候。」程名振閉著眼睛將蔘湯咽下,繼續又一句沒一句地跟對方閑扯。
蔘湯是重新溫過的,隱隱地還透著股子蜂蜜味兒。應該是野蜂產的蜜,家蜂產的蜜沒有這麼濃郁的花香。不對,那股花香應該不是來自蜂蜜中,而是女人的手上,淡淡的,甜甜的,若隱若現。
「蓮嫂,大哥平素做什麼?也在張大王帳下行走么?」突然想到這樣的問題,程名振鬼使神差地問。
「你大哥?」蓮嫂楞了一下,沒想到程名振回這樣稱呼自己的男人,「他是個沒福氣的,早在前年就被抓差去了遼東,到現在也沒回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跟張大當家入了巨鹿澤!」
「哦!」程名振輕輕點頭,故意裝傻。去遼東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來的。蓮嫂可真夠堅強,平素總是一副笑臉,從不讓別人看到她心裡的苦楚。既然她不肯承認丈夫已經戰死的事實,自己又何必戳破。就這樣糊塗著,反而讓生活裡邊有點兒盼頭。
「狗皇帝,笨得像頭豬!」捧著蔘湯的女人小聲咒罵。
這好像不是蓮嫂的聲音。程名振輕輕皺起眉頭。他記得自己換過葯后一直被蓮嫂照顧,一直被蓮嫂逗著說話,卻不記得什麼時候屋子裡又多了個人!「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輕輕推開送到嘴邊的蔘湯,他大聲問,然後用力睜開乾澀的眼皮。昏黃的火把下,他看到了一張清秀且疲倦的臉。
外邊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很多小蟲子圍著火把在盤旋。為了對付這些吸血的傢伙,屋子裡邊點了無數根艾草挫成的土香。但再濃烈的艾草香氣也遮不住另外一種味道,輕輕地,幽幽地,柔柔地向人心底鑽。
「大概是戌時一刻!天已經黑了!」渾身散發著野蜜香氣的杜鵑笑了笑,低聲道。額頭上有幾處明顯的紅腫,塗過葯,卻未必能起到什麼效果。
「剛才是你?是你一直陪著我說話?」程名振又是驚詫,又是感動,用胳膊努力支撐起半邊身體。
「躺下!哪個有那閑工夫搭理你!」杜鵑用力推了他一把,毫不客氣地將他按倒於塌。「我是看蓮嫂太辛苦了,才過來幫幫她。剛剛到沒多大一會兒!你既然醒了,就趕緊喝掉蔘湯,別讓蓮嫂再去熱!」
「那我也得坐著喝啊!躺著喝,不都喝到鼻子裡邊去了么?」程名振苦笑著回應。野丫頭就是野丫頭,從來就不會講道理。即便是在伺候人的時,也是粗枝大葉。好在自己昏迷時有蓮嫂,否則非得被她給折騰死了不可。
被程名振眼睛里的笑意看得發虛,杜鵑生氣地丟下陶碗。「還有本事了你。前幾天,你不也躺著喝了湯?!別動,借著我的勁兒慢慢起!」
說話間,她已經轉到程名振頭頂,把手臂向少年腋下一塞,緩緩用力。馬上掄刀的胳膊遠比蓮嫂的手臂有勁兒,稍稍一托,已經讓程名振可以借勢將身體坐直。待後背靠著土牆慢慢停穩當了,目光無意間又輕輕地掃過了眼前的額頭,被野蜂留下的痕迹刺得一柔,頃刻間又恢復了平和。
可能是被蟄得太痛了吧,杜鵑哭過。程名振在那匆匆一瞥中,明顯於其眼角看到了淚痕。而蓮嫂好像也哭過,上眼皮紅紅的,腫脹尚沒來得及褪去。可自己剛才明明是醒著的,怎麼沒聽見她的噎涕聲?這該死的駝子,到底用得是什麼鬼葯?!
「喝吧!」杜鵑生硬地將陶碗端到程名振的嘴邊,大聲命令。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不敢消受這蛇蠍美人的恩惠,程名振慌得連連搖頭。
「誰稀罕伺候你!」耳畔又傳來一聲冷笑,隨著葯碗挪開,杜鵑又恢復了她那副七當家的模樣。向蓮嫂點了點頭,淡淡地命令道:「還是你來吧,他怕我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