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47)

  第365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47)

  相比之下,程名振身邊的形勢反而更清楚一些。他先前之所以能用橫刀擊敗劉肇安,僅有三分憑的是真本事,另外七分完全是佔了對方輕敵大意並且心不在焉的便宜。待劉肇安持槊來拚命,他立刻落盡了下風。好在程名振根本沒心思管土匪們內訌的事情,擋了幾下見勢頭不妙,撒腿便向看客堆中逃。八當家劉肇安雖然恨其入骨,卻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草草追了幾步,發現少年人輕易難以拿下,立刻點了二十幾名心腹對他進行圍追堵截,自己提著長槊,帶領其餘嘍啰去誅殺張金稱。


  「保護大當家!」


  「為孫大當家報仇!」


  張家軍主營內,各種吵嚷聲亂成一團。夾雜著兵器的碰撞聲,傷者的哀嚎聲,無辜者的哭喊聲,把整個營地攪成了沸騰的粥鍋。聽到裡邊的響動,「粥鍋」之外也立刻發生了變故,幾個臨近的營地煙塵滾滾,喊殺震天。


  大部分看客是無辜的,他們徹底被突然的變故嚇懵了,抱著腦袋四散奔逃。看見一個提著刀的,無論對方隸屬於那個營,轉身便朝相反方向跑。如此動一波,西一波的亂竄,倒給程名振創造了逃命機會。超過三個嘍啰前來圍攻,他立刻撒腿混進逃命的人堆兒。遇到落單持兵器者靠近自己,也不管他是惡意還是善意,統統揮刀砍過去,先下手為強。


  別把旁人都當傻子!到了這一刻,程名振終於又想起了張金稱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他一直以為自己做了一個精妙的局,讓巨鹿澤中幾乎所有人圍繞著自己的部署運轉。沒想到,這場比武從一開始,便已經是另外一盤棋。自己在算計劉肇安,劉肇安在算計張金稱,而大當家張金稱,何嘗又不是把自己當成了他的棋子!

  一盤無數人同時在下,無數人不知不覺間變成棋子的珍瓏局。看不清輸贏,也看無法破解。茫然中,程名振本能地揮刀,砍倒沖向自己一名嘍啰。然後本能地揮刀,將另外一名背對著自己的嘍啰翻在地。兩個嘴裡含著糖糕的孩子在他身邊大聲哭泣,孩子的父親被一支亂箭射中,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藏著兩個孩子身後,還有一名四十多歲,鬍子拉碴的老傢伙,雙手抱著腦袋,屁股后濕了一大片。


  「保護張大當家!」一隊壯漢沖向程名振所在位置,手中拎著明晃晃的朴刀。凡是擋在他們面前者,無論男女老幼,一概用刀砍倒。「我不是叛賊!」程名振大聲替自己辯解,推開兩個孩子,邊戰邊退。沒有人聽他的解釋,另外一波胳膊上纏著白葛布的嘍啰很快衝了過來,迎住先前那波,一邊打,一邊大聲喊道:「為孫大當家報仇!為孫大當家……」


  「娘——」「娘——」兩個孩子哭得聲嘶力竭,雙腿半天難以挪動一步。程名振不忍看到他們死在自己眼前,把刀銜在口中,一手拉住一個,拖著他們向人多的地方跑。跑了幾步,他又被另外一人抱住了大腿,「幫,幫……」求救者背後開了一條兩尺長的口子,血流如注。


  「鬆手!」程名振用力拔腿,卻無法擺脫對方糾纏。正在著急時,被他牽在左手裡的那個孩子突然恢復了力氣,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在求救者腦門上。「啊——」求救者慘叫一聲,昏了過去。孩子甩開程名振的胳膊,一手拎著滴血的石塊,一手扯過自己的弟弟,跌跌撞撞逃向營外。


  他比程名振聰明。沒有人會追殺兩個小孩,而跟在大人身邊,他們更容易成為攻擊的目標。下一個瞬間,程名振也想清楚了其中關竅。苦笑著咬了自己手背一口,遠遠地跟上。


  眼前一切不是在做夢,卻比夢境還荒誕。追殺自己的人已經不知道落在了何處,每向前走幾步,卻能看見不同的人在捉對廝殺。雙方穿著同樣的衣服,長著同樣的面孔,甚至出手的招數都一樣生疏,卻彷彿彼此間有著幾世都化不開的仇恨般,非要至對方於死地。


  這就是匪窩!他一邊苦笑,一邊想辦法逃命。對哭喊求救的弱者,無論老幼都不再搭理。活著是第一位的,什麼仁慈、什麼憐憫之心都必須方在身後。阻擋了自己逃命道路的人必須死,無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砍倒一名嘍啰兵,又砍倒一名,橫刀很快砍出了豁口。他從死屍手中搶過一把木矛。很快,木矛便滑得無法把握。在一具屍體身邊,他將兵器換成了一把鐵鐧。鐵鐧又笨又重,掄起來卻威力巨大。有意和無意的擋路者都避了開去,輕易不敢再招惹他這個煞星。程名振大聲狂笑,抹了把臉上的血和碎肉,沖向另外幾個正撕扯女人衣服的嘍啰。


  那個女人他認識,是蓮嫂。整個巨鹿澤中,蓮嫂也許是唯一值得他捨命相救的人。幾個嘍啰兵措手不及,被程名振掄起鐵鐧從背後砸斷脊樑。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掌,蓮嫂被嚇了一跳。然後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大聲嚎哭,「七當家,七當家被他們抓住了。在那邊,在那邊!」


  「七當家?」已經被血腥味兒迷昏了心智的程名振茫然地回應。目光順著蓮嫂所指看去,發現幾十幾個嘍啰抬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女人,快速地向西方與自己人匯合。


  「你躺在地上裝死!」終於意識到七當家是誰,程名振丟下一句話,拔腿追了過去。嘍啰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分出兩個人前來阻截,被他一鐧一個,直接拍飛。第三名攔路者割破了他的衣服,同時付出生命為代價。第四名攔路者楞了一下,被他用鐵鐧直接將腦袋拍進了胸口中。沒有第五人,剩下的嘍啰慘叫一聲,丟下杜鵑,四散奔逃。


  倒在地上的杜鵑立刻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轉身將捆在背後的胳膊伸向程名振。雙手被解開后,她迅速撿了把刀,割斷腿上的繩子。「蓮嫂被他們……」


  「蓮嫂在那邊!」幾乎在同時,程名振大聲提醒。「我讓她躺在地上裝死!」


  兩人相對苦笑,第一次能猜到對方的心思。可沒等他們來得及慶幸,逃散的嘍啰找到幫手后又殺了過來,將二人直接衝散。


  「靠向我!」程名振連施辣手,將湧向自己的人無論是提著刀的,還是持矛的全部打倒。另外幾名胳膊上扎了白布的嘍啰抵擋杜鵑不住,被二人合力一衝,登時人仰馬翻。


  「你受傷了么!」再度衝到一起的二人不約而同地詢問。然後笑了笑,背靠著背開始旋轉。無論是誰想衝上前,混亂中,都被他們合力擊殺。


  嘍啰們本來戰意就不旺盛,接連受到打擊,立刻躲瘟疫般躲開二人所在之處。程名振四下望了望,帶著幾分詫異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兒,你阿爺沒告訴你么?」


  「我,我不知道!」在這種時候,杜鵑身上終於有了幾分女人氣,向程名振緊緊靠了靠,用顫抖的聲音回答。「我本來以為你會輸,所以這幾天一直在準備逃走……」


  說到這,她意識到自己還是不了解程名振,聲音不覺變低。程名振卻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下,低聲回應,「對不住,為了騙他們,只好先把你也騙了。我一直覺得此事不對勁兒,張大當家不該不聞不問,誰料到非但是張大當家不對勁兒,整個巨鹿澤中,除了你和蓮嫂,幾乎沒一個對勁兒的!」


  這話聽在杜鵑耳朵里,又是甜蜜,又是沮喪。甜蜜的是,程名振的話里話外明顯不再把她當外人,處處透著信任和親近。可沮喪的是,巨鹿澤中湧起如此大的暗流,自己作為七當家卻一無所知。而平素一直把自己當做掌上明珠的父親、師父和大當家張金稱,都故意向自己隱瞞了真相。


  兩個人一邊快似交換著彼此掌握的信息,一邊快步跑向蓮嫂。躺在血泊中塗了滿臉泥漿的蓮嫂發現來的人是程名振和杜鵑,一翻身跳了起來。「快走,回咱們錦字營。錦字營的弟兄沒幾個來看熱鬧的……」


  已經失去主意的杜鵑被她一語驚醒,扯住程名振的胳膊飛跑,「去我那,我那人多,聚集了弟兄們再殺過來!」 「你那?」程名振莫名奇妙。發動判斷者很會選擇時機,前來看熱鬧者多是各營頭目。打翻了他們,各營中的嘍啰兵便成了一盤散沙。張金稱的支持者再多,一時半會也集中不起反擊的力量來。


  「我給錦字營下了命令,除了伺候你的那幾個外,其他任何人不準出門。」杜鵑懊悔得直想哭,以極低的聲音回應。


  如果程名振輸了,她也會覺得顏面無光。所以她不能讓自己的弟兄看到自己丟臉!寧願背地裡遭他們抱怨。反正程名振輸了,她也就逃了,今後誰也找不到她,誰也無法看她的笑話。


  「嗨!」程名振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到了這個時候,再埋怨杜鵑也於事無補了。想了想,小聲建議,「咱們三個結伴向外沖,遇到無辜的人就救下來。肯定不是所有看熱鬧的人都想跟著八當家造反,咱們救一個算一個,身邊的人越多,也越安全。」


  「嗯!」杜鵑溫柔得像個小貓,身體緊緊貼住程名振的肩膀上。二人武藝都過得去,又不在造反者誅殺的主要目標範圍之內,彼此掩護著衝殺,沒耗費太多力氣,便於亂軍中救下幾十號弟兄。


  「不想造反的,跟著七當家和我走!邊走邊在死人手裡撿傢伙」程名振知道這個時候最怕缺少主心骨,扯開嗓子,大聲喊道。


  事發突然,大部分看熱鬧的頭目們都沒有準備。迷茫間突然聽到七當家的名號,立刻撿起所有能傷人的傢伙,包括木棍石頭,跑步向杜鵑周圍靠攏。


  有程名振在背後撐腰,杜鵑心裡也不再像先前一樣六神無主了。跳到眾人面前,大聲命令,「整隊,有兵器的在外,沒兵器的在內。救上沿路的弟兄,先去我的錦字營避難!」


  說罷,與程名振二人做了兩個前鋒,奮不顧身向外闖去。「跟上,跟上,跟著七當家才有活路!」蓮嫂雖然是個女流,危急時刻也被嚇出了幾分膽量來,拎著把破刀,大聲動員。


  獲救的嘍啰們膽子即便再小,也不願意落在一個女人身後。亂鬨哄地答應一聲,先後衝上。有道是人多力量大,反覆沖了幾回,大夥人倒也頗有建樹。有亂軍頭目看到這夥人雪球般越滾越厚,趕緊帶領弟兄衝過來阻攔。臨陣交鋒,他又哪是程名振和杜鵑的敵手,不到一個照面,便被程名振一鐧打碎了腦袋。杜鵑帶著人趁勢猛攻,殺得敵軍哭爹喊娘。


  「別追,先救咱們自己人脫身!」程名振見狀,趕緊大聲喝止。眾嘍啰們此刻唯他馬首是瞻,立刻收攏隊伍,並肩向外。一團混亂中,這伙突然出現的力量極其醒目。可交戰雙方誰也無法當他們是自己人,誰也無法相信他們。好在杜鵑和程名振只求自保,不求立功,救下數百人之後,立即轉身而去。無論是張金稱麾下的嘍啰,還是劉肇安麾下的弟兄,這個時候,也無暇去追。


  此刻,張金稱的主營外更是一片混亂!澤地里幾乎到處都在著火,又黑又濃的煙塵夾著血腥味兒熏得整個天空都失去了顏色。「山」「林」「澤」「風」……幾乎每一處營地外都堵著一大堆嘍啰,揮舞著兵器亂打。有的嘍啰分明隸屬於同一位寨主,也稀里糊塗地相對著舉起了刀。巨鹿澤在燃燒,在流血,彷彿地獄搬到了人間,彷彿要把積累下來的罪業一天之內償還乾淨。


  看到程名振等人跑過來,營寨門前交戰的雙方動作立刻開始放慢。他們分不清新來者是敵人還是朋友,他們都等著新來的人表明態度!當程名振和杜鵑帶著弟兄毫不停留地去遠后,他們也不問為什麼,又大吼著舉起刀,「叮叮噹噹」打成了一團。


  「令尊大人到底站在那一邊!」無暇關心幾個營地人到底誰在跟誰拚命,程名振直奔自己最需要的主題。


  「他跟張二伯是多年的老兄弟!」杜鵑豎起眉毛,低聲強調。但躲躲閃閃的目光卻暴露出了她內心的恐慌。父親是張金稱的老兄弟不假,可當年孫安祖和張金稱也是老兄弟!不過一場酒宴后,孫安祖就成了勾結朝廷的惡棍,叛賊。而從此整個巨鹿澤以張金稱為尊,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孫安祖曾經在此安營紮寨。


  「令尊最近跟張大當家走動多麼?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孫大當家!」程名振知道這樣問下去,不可能從杜鵑嘴中得到準確的答案,只好皺著眉頭換了種說法。


  「他們經常一起喝得爛醉!」杜鵑猶豫了一下,再度低聲回應。「沒說過,我阿爺從不提孫大當家!」后一半疑問,她可以給出確切的答案。她知道程名振為何有此一問。今天的造反者,打的就是替孫大當家報仇的旗號。如果父親不提孫大當家,幾乎可以證明他與張金稱之間沒有起隔閡。


  「杜老當家肯定沒造反!」沒等程名振說話,跟在杜鵑身後,有一名滿臉是血的小頭目搶著得出結論。「我剛才看見杜老當家跟張大當家兩個站在一起,被好多弟兄們護著向營地深處去了……」


  「你在哪看見的,還有誰?!」程名振喜出望外,一把拉過小頭目,大聲追問。


  「還,還有小的就不清楚了,當時亂亂的,小的只能跟著大夥逃。」小頭目搜腸刮肚,能提供的情報卻非常有限。看到程名振臉上露出了失望,他咬咬牙,大聲建議,「反正看當時的樣子,張大當家肯定有所準備。造反的人聲勢雖然大,卻未必能成氣候!即便他們能成氣候,您和七當家只要掌握住錦字營,也能換杜老當家一條活命出來!當年張當家火併孫當家,不也是這樣么,之後活著的人握手言和,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的話說得雖然直接,卻也不無道理。程名振和杜鵑聽罷,無奈地點頭。二人繼續帶領大夥向「錦」字營駐地趕。猛然間,杜鵑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拉住給自己出主意的小頭目,低聲問道:「你叫什麼,在哪個當家麾下效力?」


  「小的叫韓世旺,本來跟著六當家的,可六當家今天所做之事,小的的確毫不知情!」嘍啰頭目被杜鵑突然表現出來的熱情嚇了一大跳,趕緊大聲替自己表白。「小的真不知道,我今天只是看熱鬧來的,連兵器都沒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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