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7)

  第376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7)

  對於小杏花,程名振其實並不覺得有多難以割捨。先前之所以在林縣令等人面前勃然變色,主要是因為面子上掛不住,倒未必真的想對周家和朱家進行報復。但現在,小杏花的影子卻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他的漸漸模糊意識中,笑語盈盈,朱唇輕啟,吐出來的卻是毒蛇的芯子。即便是永州銀環也沒有這般毒,至少永州銀環咬人前,還會發出一絲輕微的聲響。


  「林縣令要殺我。王二毛要殺我!小杏花也要殺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居然人人得而誅之!」迷迷糊糊之間,他意識中又出現了蔣百齡和巧兒兩個身影。蔣百齡帶來的每份酒菜,都要先嘗一口,再讓給自己。而巧兒,巧兒哭著說道,「少爺慢慢吃,小心些。這些都是從周家廚房拿出來的,與外邊買的不同。過幾天我再買來吃食送你。你自己千萬小心些!」


  這是多麼明顯的暗示!包括自己出事的當天,蔣百齡三番五次要求早點散了酒宴,自己偏偏沒有意識到那是提醒。他們不是沒有良心的,他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提醒自己小心。彷彿溺水之人突然看見了根稻草,程名振又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全身上下同時發力,猛地打了個滾,將按著自己的手臂掙開,將臉上的濕葛甩落在地。


  「吆喝!小子還挺結實!」指揮眾囚犯謀害程名振的獄霸驚叫一聲,順手抄起一個準備好木棍。其他囚徒則呼啦一下再度撲上前,七手八腳扯住程名振的四肢。程名振手腳都被鐐銬緊鎖,身上又傷得厲害,全身的本事發揮不出一成。奮力掙扎了幾下后,便又被囚犯們死死地按在地上。


  他不肯配合著被眾賊活活悶斃,眾賊也懶得再跟他叫勁兒。將位於他頭頂的空間讓出三尺之地來,留給獄霸一個人發威。


  眼看著一記悶棍就要將少年人的腦袋生生打碎,旁邊的監牢里突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都給我住手!你們幾個活膩歪了么?居然敢在監獄裡邊殺人!」


  眾囚徒被問得一愣,同時將頭轉向說話者。「您老別多事!這是李爺吩咐下來的。咱們弟兄不做了他,李爺那邊今晚無法交代!」獄霸張青用木棍敲打著自己手掌,慢吞吞回應。


  他也是個待決死囚,但因為家裡面使了錢,所以刑期已經延長到了明年秋末。這期間如果遇上朝廷大赦,或者其他有利的機會,平安回家也不無可能。但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與牢頭李老酒、弓手蔣燁等人搞好關係。對方無法下手做的齷齪事情,全由他出面來做。他於牢里鬧得再無法無天,至少不是越獄,李、蔣二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天晚上這筆買賣是李老酒親自交代下來的。所以儘管與程名振無冤無仇,平素還聽說過少年人的事迹,他還是要取走對方性命。至於隔壁管閑事的那個老傢伙,雖然他在這深牢大獄中也非常有勢力,但在獄霸張青眼裡,卻遠不及李老酒一個腳指頭。


  「莫非老瞎子的話,你們都聽不見么?」沒等張青將棍子舉起來,隔壁管閑事的人再度開口。「張青,我聞道你的喘氣帶上死人味了,你可別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話音落下,獄霸張青氣得臉色鐵青。卻不得不再度將棍子收攏起來,揚起脖子,對著隔壁大聲喝道:「段爺,我知道您老心腸好。但不做了這小子,弟兄們都少不得吃苦頭。您老就捂會兒耳朵,改天我親自擺酒給您老賠罪!」


  「老瞎子不是心腸好,覺得今晚此地的陰氣太重,!」隔壁說話的人用力抽了抽鼻子,呼吸之間透著股說不出的神秘「陰氣太重,一見血光,恐怕就再也收不住。張青,劉二,你們幾個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了,你們幾個知道不知道!」


  此人是館陶縣大牢裡邊有名的鐵嘴鋼牙,平素算命打卦無一不準。眾囚犯們向來對他又敬又畏,聞聽此言,不由得直起的身子,手上的力道一松,又任由程名振脫離了掌控。


  「救命!」程名振雙手抱住腦袋,大聲叫嚷。隔壁之人說的話他句句都聽在了耳朵里,雖然與對方素不相識,但唯一能抓住的求生機會,他豈肯輕易放棄?


  獄霸張青還不甘心,拎著木棒,躡手躡腳掩向程名振身後。周圍嘈雜聲這麼大,老瞎子段鐵嘴又和大夥隔著一道牆,他踮著腳尖摸過去,對方總不可能聽得見。


  誰料張青這邊剛一動窩,隔壁之人卻從叮叮噹噹的鐵鏈聲和嘈雜的議論聲中,準確地將他的行動聽了出來。「你別拿老瞎子的話不當回事。老瞎子上次算著你今秋死不了,可曾準確?老瞎子問你,李老酒和蔣燁兩個都是什麼人物,他們想弄死的人,在監獄裡邊總有的是辦法,何必非欠你一個人情?」


  「李爺說他不方便……」張青又楞了楞,梗著脖頸犟。話說到一半,他就發現了事情蹊蹺。能當上獄霸的人,本身肯定不太糊塗。館陶縣監牢向來就是閻王殿,張青在裡邊這一年多來,親眼看到好幾個人頭天還活蹦亂跳的,第二天就報了庾斃。過後無論苦主怎麼鬧騰,李老酒和蔣燁等人都越過越滋潤,從來沒有因為草菅人命而受到過任何處罰。而今天,李老酒卻突然求到了他的頭上。並且在程名振被丟進來之前,好像已經有人下過一次沒能得逞的毒手。這少年是什麼來頭,居然惹得這麼多人一齊動手對付他?如果他死了之後有人追究起來……


  「姓李的什麼時候不方便過,他只是不敢做罷了!」沒等張青將紛亂的思緒理出的眉目,隔壁的段鐵嘴又冷笑著點撥,「老瞎子今天可以撂一句話在這兒,你們幾個今晚殺他。肯定也活不過明晚!」


  「那,那,看您說的!」張青不住地眨巴著小三角眼,滿臉賠笑,「您,您能不能再,再多指點一下。您老就當積德行善,點撥點撥我這其中道道……」


  「修橋補路雙眼瞎,大道挖坑全福壽!這天變了,世道早就變了。」老瞎子嘆了口氣,呵呵冷笑,「我不積德,我如果積德,閻王爺就把我收去了。你們掂量掂量自己身後的靠山有沒有李老酒大,有呢,就繼續動手,老瞎子反正看不見。如果沒有呢,就想想殺了他后,會不會被人當兇手交出去。呵呵,這人如果自己作死呢,肯定是誰也攔不住。可如果人心不死呢,走到絕境,未必看不到一片生天!」


  囚犯們聽得似懂非懂,卻都明白了程名振萬萬殺不得。大隋朝律法管不到李老酒、蔣燁這些人上人,收拾起他們來,卻是乾淨利落,疏而不漏。縮在角落裡的程名振也暗自鬆了口氣,不管隔壁的老瞎子看見看不見,雙手抱拳,長揖及地。


  「你別謝我!我可沒幫過你!」隔壁立刻傳來一聲驚呼,老瞎子連連向旁邊躲閃,「你本該大富大貴,被你拜了,我又得少活三年!晦氣,晦氣!」怪異的舉止不但讓張青等人驚詫不已,連其他幾個牢籠中的囚犯們也紛紛偏過頭來,對著角落裡的程名振不斷地打量。


  「別看了,給他把臟衣服扯掉,用濕布擦乾淨傷口!」老瞎子不耐煩里用手指敲了敲牢門,低聲吩咐,「誰那邊有鹽,扔過一塊來。明天我發了財,還你十塊!」


  眾囚徒啞然失笑,鬧哄哄丟過幾塊平素捨不得吃的鹽坷垃。滿腹狐疑的張青命人將鹽坷垃化在水中,沾著濕布替程名振洗傷。洗到一半,他又開始嘆氣,輕輕敲了敲牆壁,低聲問道:「段前輩,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做了。如李爺追問起來,我,我可怎麼跟他交代啊!」


  「你們幾個這麼半天沒動靜,姓李的早等不及了!我已經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他來,儘管讓他來找我!」段瞎子搖了搖頭,神神叨叨地回應。


  話音剛落,牢房外猛地吹起一股冷風。李老酒帶著幾個徒弟,火燒眉毛般沖了過來。


  本以為可以給程名振收屍,誰料該死的人卻好好地活著,而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囚犯們居然發起了善心,拿著濕布為此人洗傷!此情此景讓李老酒如何接受得了?「啪」地一揚手裡的皮鞭,大聲質問:「誰叫你們擅自給他洗傷的?牢裡邊的規矩難道你們都忘記了么?來人,把他們幾個……」 凌空飛來一個物件,正打中他的臉,將後半句話生生打回了肚子。定睛看去,卻是一個肉好,掉在地上「釘」地一聲,四下里滾著圓圈。


  李老酒火冒三丈,氣勢洶洶向投錢飛來處撲過去。看到段瞎子那兩隻僅有白眼珠卻沒有黑眼仁兒的眼睛,他心中的無名業火登時熄滅,乾笑了幾聲,湊到牢門邊上祈求道:「怎麼驚動了您老?您老的火盆沒碳了么?要不要我命人再給您買點兒去?」


  堂堂一個牢頭居然涎著臉拍人犯馬屁,這場景要多怪異有多怪異。偏偏整個大牢中,只有程名振一個人覺得驚詫,其他囚犯都像沒看見一樣,睡覺的睡覺,抓虱子的抓虱子,絕不向說話的方位瞄上一眼。


  偏偏被討好的人氣焰極盛,從鼻孔裡邊冷哼一聲,森然道:「老酒今年快四十了吧!家裡老娘身體還過得去么?」


  「還好,還好!托您老的福。但這個小子的罪孽深重,您老……」儘管段瞎子的問候很不禮貌,李老酒還是畢恭畢敬的回答。


  段瞎子的白眼翻了翻,搖頭冷笑,「我不管他,我只說你。你兒子最近一直夜哭不止,是不是?哭著哭著就開始抽搐,並且臉色發黑是不是?」


  「這?是,是,您老……」大冷的天,李老酒臉上的汗卻珠子般從額頭上不斷向下滾。他年近四十才得了一個兒子,寶貝到恨不得含在嘴裡的地步。而最近一段時間孩子卻成了哭夜郎,請了無數郎中,甚至花大價錢寫了祈福紙貼了滿街,卻不見任何起色。


  但這些都是發生在監牢外邊的事情,李老酒從來沒跟手下弟子說過。坐在牢裡邊的段瞎子怎麼會知道?聯想到此人平素鐵嘴鋼牙的神算之名,李老酒的心裡就直發虛。附身上的官威蹤影不見,剩下的只是滿臉的憔悴與惶急。


  「他還喜歡亂動?對不對?他的糞便總是稀得像米湯對不對?那些糞便味道卻非常古怪,對不對?你老婆為此跟你鬧,今早抓破了你的臉,對不對?」段瞎子如同李老酒家的耗子般,對家中的隱私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是,您老料事如神?」.每被問到一個對不對,李老酒便點一次頭,同時身體佝僂幾分。答到最後,整個人幾乎趴到了牢門上,一邊向下出溜著,一邊哭著祈求道:「老神仙,老神仙,這回您可要救救我。我們李家這代就一個獨苗。三娃子要是沒了,我也沒法再活下去了!」


  「陰氣!」段瞎子突然驚叫,大步向後倒退。離開了李老酒三尺之外,才又重新穩住身體,鼻孔拚命地抽動。


  恰恰有一股冷風吹來,吹得牢房中的油燈搖曳不止。所有人的覺得脊樑後涼了一下,特別是那些凶神惡煞般的小牢子,一個個躲瘟神一樣躲開李老酒,唯恐被他牽連了去。


  「點燈,點燈,把所有的燈全點上!」李老酒跳將起來,蝎蝎螫螫地叫嚷。到了這會兒,他已經忘記了自己今晚的任務。心裡邊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沒用!」段瞎子嘆息著搖頭,「今年是大陰之年,流星南降,太歲東生。該活動的,不該活動的,全從地底下冒出來了。那些平素吃齋念佛的,還難逃此劫呢。何況你們這些平素專走夜路的?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吧,反正躲也躲不過!」


  說罷,他也不再管李老酒如何對付程名振。摸著牆壁走到角落裡的床榻上,盤腿假寐。


  越是這樣,李老酒越把段瞎子當成了救命稻草。平素衙役、捕快們也經常找老傢伙算算卦,卜一卜財路,雖然對方算得極准,大夥卻未必真的將他當個異人看。但今天,段瞎子在李老酒眼裡看起來一切都與往日大不相同了,非但頭頂上神光亂冒,渾身上下也隱隱透著慈悲。


  「您老開恩!您老開恩!」抱著木製的牢門柵欄,李老酒連聲哀求,「只要您老救了我家三娃,我這輩子做牛做馬也無怨言。我,我立刻想辦法救您脫獄,把您接回家去當活菩薩供起來!」


  說道做到,他還真的拿出鑰匙,顫抖著手去開牢門。段瞎子聽到了鐵鏈撞擊聲,又翻了翻雪白的眼球,笑著搖頭,「脫獄。世間哪裡不是監獄?只不過那些牢籠,鎖鏈,你們這些肉眼凡胎看不到罷了。此地很好,利於修行。我若想走,早便走了,又何必你來幫我?」


  聞聽此言,已經進了牢門李老酒不由自主停住腳步。段瞎子是在林縣令到來之前便入了獄的老囚犯,當時的罪名好像是偷竊他人錢財。可這位怎麼看都不像個需要偷竊的主兒,外邊不但有人天天不落地送吃食,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也常換常新。衙門裡上上下下都被人用錢打點通了,誰也不肯跟他為難。遇到一些處理不了的古怪事,還常常找瞎子來討教。而段瞎子提供的那些解決辦法雖然荒誕不經,有人大著膽子去試,卻十有八九靈驗。


  這樣一個既有錢,又神秘的人物,想要買通貪財的林縣令,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如果他頭天提出想離開監牢,恐怕林縣令第二天就得親自送他出門,哪還輪得到李老酒獻殷勤?

  想到這些,李老酒不敢再胡亂討好,只得雙膝跪地,連連頓首道:「我知道我這裡沒什麼您老能看中眼的。但請您老開恩救我家三娃一救。今後您老說什麼,我就做什麼,絕不敢違背。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


  「得了,得了,這世道,哪裡還有天!」老瞎子睜開眼睛,單手去攙李老酒。若說李老酒也算得上個壯漢,這兩年雖然被酒色淘壞的身子骨,一身的斤兩卻絲毫未減。被個風吹就倒的老瞎子用力一拉,居然抗拒不得,只好順著對方的力道站起了身。


  「你去買一隻大公雞,要白毛紅冠子的,越大越好!」懷著滿臉慈悲,段瞎子低聲叮囑。「然後找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慢慢卡死。用力要穩,急了,慢了,都會影響效果!」


  「那,那,老神仙,我沒那個把握啊!」平素殺人都不曾眨巴眼的李老酒突然聳了起來,被殺雞重任憋得滿頭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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