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6)
第375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6)
管獄的小牢子是李老酒的徒弟,早得了師父的關照要「好好伺候」程名振。因此無論少年人的呼吸聲再沉重,身上的血淌得再多,也根本不向此號裡邊看上一眼。更甭說拿些水來給程名振喝,或者拿些藥材來給他治傷了!
堪堪捱到了傍晚,兵曹蔣百齡偷偷地拎著籃子跑來探監。見到程名振倒在草堆上半死不活的模樣,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兩行熱淚。「教頭,我,我對不住您……」一邊哽咽著,他一邊將酒菜和吃食擺在程名振面前。目光卻始終躲躲閃閃,片刻也不肯與對方的眼睛相接。
「別這麼說!今天要不是你帶頭攔著,我說不定已經死在公堂上了!」程名振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難以移動的地步,卻仍然不肯在外人面前服軟。「弟兄們都好吧,小心些,別被人打擊報復!」
聽了程名振這番說辭,蔣百齡愈發覺得心中愧疚。「如果不是我當晚巡夜巡到那娼婦家門口,教頭也不會被捉住。我知道教頭肯定是被人栽贓陷害的,但能脫離了現場……」
「如果不是你恰巧,恰巧,咳咳,咳咳!」程名振大聲咳嗽,上氣難接下氣,「說不定我已經變成一具死屍了。那樣,咳咳,咳咳,更省了別人的事!」
蔣百齡無言以對,很驚詫程名振居然對自己沒有半點恨意。然而,他卻知道自己愧對這種豁達。李老酒和蔣燁等人設計要毀了程名振的前程,事先他曾經有所風聞。對於這種「高層」之間的爭鬥,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得遠遠的,以免引火燒身。只是萬萬沒料到,那些人不僅僅想搶走程名振的職位,而且還要順帶著取走程名振的性命。
但是,這些秘密蔣百齡無法跟任何人說。只能讓它像毒蛇一樣吞噬著自己的良心。其實在酒席宴前,他已經儘力給了程名振暗示,可當時對方卻根本沒聽出來,或者說是聽出來了,卻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我,我娘知道我出事了么?」趴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程名振低聲問道。
「知道了。老太太要到衙門替你鳴冤,被段清他們攔了下來。弟兄們說,只要大夥在,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蒙冤受屈。但弟兄們,弟兄們……」
「弟兄們能幫我安慰老娘,我已經很是感激。其他的,你們別跟著摻和了,摻和下去也沒什麼用!」程名振苦笑著搖頭,鐵鏈「叮噹」「叮噹」地跟著亂響。想要自己的命的人是林縣令、賈捕頭和郭捕頭,還有館陶周家。鄉勇們人數雖然多,卻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到了現在,除了老天外,沒人能夠救自己。可老天爺早就睡著了,很久很久沒睜開過眼睛!
「教頭!」蔣百齡給自己和程名振兩個都倒了一盞酒,先把自己面前的那盞喝了,然後將另外一盞遞給程名振,「監牢裡邊風大,您喝點兒酒暖暖身子。這是弟兄們湊錢買的,算不上什麼敬意。您吃好喝好,才有力氣想辦法給自己洗清冤屈!」
「喔!」程名振有些詫異蔣百齡的舉動。按常理,此人應該站在弓手蔣燁一方才對,怎麼會接受了段清等人的託付。但此人的一番小心的舉動,卻給他提了一個醒。只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報仇雪恨。如果輕易死掉,再大的冤枉恐怕也翻不過來了。
他顫動著手將酒盞舉到嘴巴,如飲瓊漿。蔣百齡默默地將所有吃食嘗了個遍,然後逐一撕成碎塊,餵給到程名振嘴邊。這頓飯,兩人吃得都非常慢。但咀嚼得都非常仔細。彷彿對著的是魚翅燕窩般,唯恐半點兒被浪費掉。
吃完了飯,蔣百齡將程名振扶到牆角避風的地方,又叫過小牢子叮囑了幾句,然後默默地離開。他前腳走,躲在牢房角落的幾名老囚立刻惡狼般撲將上來。他們現在不怕被程名振臨死反咬了,有這麼好吃食的傢伙,輕易捨不得跟人拚命。而那些吃食是他們多少年都見不到的,豁出一頓打也值得咬上兩口。
程名振笑著搖了搖頭,任由囚犯們將屬於自己的食物瓜分乾淨。他沒有力量,也沒有精神分散在這些不相干的傢伙身上。眾囚犯見他不出聲,一個個搶得更歡,其中兩個囚犯為了爭奪一塊冷肉,居然在馬桶旁大打出手。而門外的小牢子只是看了看,便習以為常的走開了,根本不肯出面維持一下秩序。
吃完了殘羹冷炙,所有同牢的囚犯都心滿意足。他們互相看了看,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謝意」。「你以前是當官的?」一名滿臉橫肉的囚徒由正面靠近程名振,冷笑著詢問。另外兩名同牢的囚犯則從左右包抄過來,將少年人緊緊逼在中間。最後一人,則費力地拎起了馬桶,一邊傻笑,一邊沖著大夥做鬼臉。
「我以前是這個縣的兵曹。你們如果進來的時間短,應該聽說過我。半年前,很多不長眼的山賊都死在我的手裡!」強忍著頭上傳來的眩暈,程名振伸出手,目光直直地盯向自己的掌心。昏暗的油燈下,他的掌紋呈青黑色。彷彿凝著許多血,分不清到底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一邊說著,他一邊將手腕上的鐵鏈向外揮了揮,盡量讓其顯得舉重若輕。「我現在被問的是謀反、殺人、逼奸三項重罪。在這裡呆不了幾天,請各位老大多多照顧!」
聽到這話,四名本想給新人一份下馬威的「牢友」立刻軟了下來。他們之中罪責最嚴重者不過是偷了別人家的耕牛,根本與死囚不是一個級別。「我,我想起來了。您就是隻身闖入張金稱大營的程少爺!」靠近程名振左手那人見識稍廣,大聲驚叫,「您不是死了么?怎麼又活著回來了!」
「不準喧嘩!」這回,小牢子的反應倒是迅速,用皮鞭敲打著牢門大聲呵斥。
四名「牢友」立刻將身體貼到了牆壁上,盡量遠離牢門。待小牢子的腳步聲去遠了,他才又將目光轉向了剛才準備收拾的「新丁」,目光中充滿了尊敬。
「因為我不想死!」程名振苦笑這搖頭。做惡人就是有這種好處,哪怕你窮凶極惡的模樣是裝出來的,至少能讓你少受些欺負。
他忽然想起了張金稱。此公總是四處炫耀自己喜歡吃活人心肝,是不是也出於同樣的道理。論武藝,在巨鹿澤諸位當家中,張金稱肯定不是最高。論領兵打仗的本事,恐怕郝老刀、杜鵑的能力均不在張金稱之下。但張金稱的大當家位置卻坐得很牢,經歷了那麼多場的叛亂,從沒人能夠真正將其打翻在地。
杜鵑手中有了那麼多的嘍啰,張金稱會不會容她不下?猛然間,一張含嗔帶怒的笑臉又闖入程名振的心底。幾天前,他不肯留下,因為她是一個賊。而他有著一個大好前程。現在呢,他終於也是被打成「賊」了,卻再也沒有與她並絡而行的機會。
這一夜過得極為難捱,身上的新傷舊傷都像被灑了鹽般,一陣陣疼得人撕心裂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上的傷口終於疼得麻木了,呼吸和血液卻像火一樣炙熱起來。程名振被燒得迷迷糊糊,總覺得過去的事情像皮影般在眼前晃。他看到張亮叮囑誠伯,給自己工錢比別人加了一倍。然後看到張亮來到縣衙門,要求林縣令照顧自己。接著,他看到黃河老龍,笑著許諾自己一場富貴,龍女,蚌婦,一個個圍著自己蹁躚起舞。然而,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想要的只是一份平安富足的生活,看著老娘的背別再那麼馱,身影別再那麼憔悴。
「程名振,你非走不可么?程名振,你會不會回來看我!程名振,你走好!有空就回來看看大夥!」最後,他聽到杜鵑在風中抽泣,心裡翻江倒海,卻始終不敢回頭。
一股突如其來的冷風將所有影像都吹散去。小牢子用皮鞭將其幻境中抽醒,「程名振,有人看你來了。起來,別他娘的裝死!」
「嗯?」被燒得迷迷糊糊的少年人茫然抬起頭,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是杏花的貼身婢女巧兒,程名振記得她曾經伺候自己換過衣服。帶著幾分期盼,幾分忐忑,他偷眼向巧兒背後掃去。除了小牢子外,卻沒看到任何活人的身影。 「程少爺!」巧兒見程名振渾身上下幾乎沒一寸好肉,手拉著監牢圍欄,大聲地抽泣起來。程名振卻被哭聲攪得心煩意亂,向後躲了躲,瞪著眼睛問道,「你,你哭什麼?我不是還沒有死么?替你家主人著急了是不是?你放心,我做了鬼后,絕不會去纏她!」
「少爺!」巧兒順著圍欄軟軟地滑到在地,愈發哭得泣不成聲。「杏花她,杏花她不是故意的!她聽說少爺出了事兒,急得都快瘋了。她一直逼著周家想辦法救你,可,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新婦入門,不能惹了人閑話,對吧!」程名振虛弱地冷笑,言辭像毒蛇的芯子一樣尖利。只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的內心好受些。才能暫且保證自己不會瘋掉。自己在張金稱營中隨時準備赴死,未婚妻子卻半天也等不得撲入了別人的懷抱。比起那個屁股足有半間房子大的暗娼,她也未必高貴多少吧?只是不清楚,她用自己的身體,給朱家換取了多少好處。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少爺你聽我說!」巧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卻無法將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在瞬間講清楚。程名振哪有心情聽她解釋,用手捂住耳朵,大聲喝道,「住嘴!沒你的事,我也不想罵你。但你要是再啰嗦,可別怪我出口傷人!」
從來沒見過程名振如此不講理過,巧兒被嚇得慢慢止住了哭聲。「這是……」她指指竹籃裡邊的吃食,怯怯地說道,「這些都是平時你最愛吃的東西。小姐命下人準備的。小姐說,說她一定想辦法救你!」
「老子用得到她來救!」程名振從鼻孔中發出冷哼,「老子如果該死,誰也救不了。老子如果不該死,今天害我的人今後,將來誰也逃不掉!」
「好!」、「好!」幾個牢友大聲喝彩,為程名振的硬氣而感到驕傲。巧兒還想再為女主人分辨幾句,看門的小牢子卻不耐煩了,走上前,大聲呵斥,「差不多就行了。他這個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走吧,走吧,別給老子添亂!」
這個人生得面相兇惡,巧兒不敢違拗,只好將食物隔著監獄木柵欄塞進牢內,低聲叮囑:「少爺慢慢吃,小心些。這些都是從周家廚房拿出來的,與外邊買的不同。過幾天我再買來吃食送你。你自己千萬小心些!」
她不說這話,程名振也許還不會拒絕一籃子美味。聽聞此物出於周家,登時氣得將頭扭在旁邊,不肯對酒菜看上一眼。巧兒三步一回頭,一邊走,一邊用手抹淚。臨出門,用手指了指食物,終於忍不住,大聲哭泣著跑開。
如此「虛情假意」程名振早已經看穿了,根本不再感動。想想杏花居然跟自己的仇人朝夕相對,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他只顧著生氣,同牢的囚犯卻不忍讓食物白白浪費掉,笑嘻嘻地湊上前,低聲勸道:「程爺還是吃一些吧,上好的滷水羊肝呢。大戶人家的廚子,弄出來的東西就不一樣!」
「你們這麼快就餓了?那周家的東西都有毒,誰吃了誰腸穿肚爛!」程名振橫了眾人一樣,冷冷地喝道。
「看您這話說的。好像周家人自己都百毒不侵一般!」牢友們訕訕地看了他一眼,不住地向喉嚨裡邊吞口水。「從上頓飯到現在,都過去一整天了。您一直昏睡著當然不餓,我們幾個,卻是餓得前胸貼到了后脊樑?」
「一整天了?監獄裡邊沒牢飯么?」
「有,就在您腳邊上。」一句回答,解決了兩個疑問。程名振茫然低頭,看見幾個驢屎一樣的糰子被丟在稻草堆旁。有正經食物的情況下,連老鼠都不願意聞這東西。他嘆了口氣,低聲道,「你們分了吧,我餓上一頓好了!周家的東西,我絕不會動!」
「啊,唉,唉!」牢友們喜出望外,立刻爭搶起酒菜來。程名振心裡愈發難過,望著巧兒留下的菜籃子,不住地搖頭。杏花救不了自己,她越是表現得三心二意,越會讓周家視自己為眼中釘。而此刻敵我雙方實力相差如此巨大,縱使讀了一肚子兵書,他卻找不到一條策略可以自保。說不定,像昨天那樣一覺睡過去,便被人在睡夢中害死了。而館陶縣的眾鄉勇們,除了義憤填膺地嚷嚷幾天外,很快就會把這事忘掉。
他們都是無害的好人,就像過去的自己。而這世道,好人註定是給壞人來當墊腳石的。
正愣愣地想著,他忽然看到幾個牢友的動作停頓了下來。一個個嘴角流涎,滿臉青紫。「水,水,給我水……」其中神智最清醒的一個斷斷續續地求救。翻滾著將手伸向馬桶,滾到一半,頭一歪,有股黑血汩汩地從嘴角冒了出來!
「救人!快救人!有人下毒!」程名振看得魂飛天外,爬到牢籠邊,沖著外面大聲呼救。李老酒、蔣燁、還有幾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居然全都在,聽到呼救聲,接二連三地衝到牢門前。
裡邊凄慘的景象讓他們很是「震驚」。幾名動作利落的小牢子快速打開牢門,抬起尚在掙扎中的中毒者,「他們身體太單弱了,這個冬天實在太冷!」緊跟著,程名振聽見李老酒大聲說道。隨後又是一陣忙亂,數名小牢子抓起他的胳膊,將其拖到了另外一間囚室。
「該死的不死!麻煩!」牢門咣當一聲撞嚴。眼前世界一片漆黑如墨。
這間囚室比先前一個大了許多,裡邊足足押了二十餘人。看到程名振被丟入內,囚犯們立刻蜂擁而上,先按手按腿將他壓住,然後抓起幾件已經被水潤濕了的衣服,逐層捂在了他的臉上。
沾了水的厚葛布的透氣性極差,才幾層蓋下去,程名振就已經無法呼吸。他卻再興不起求生的念頭,全身的血液和心臟一起被這無情的人世給生生凍僵。「杏花要毒死我。毒死我以便討好他的丈夫。可我幾曾做過半點對不起她的事情。幾曾得罪過她和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