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5)
第374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5)
「大人!」程名振驚愕地抬起頭,萬萬沒想到林縣令會這樣以為。這簡直是對他人格的侮辱,他不能失去前程后,還失去僅有的一點尊嚴。「大人請想想,程某平素可是那種為了兒女之情不顧大局的人?當日程某隻身前往死地,可曾回頭跟家人告過一聲別?大人請想想,以程某的武藝,如果真的想做此事,什麼時候做不可,何必非喝醉了才去做。並且過後還要留下來被人逮住?」
「對啊!」「對啊,他武藝那麼高,蔣兵曹怎能拿得住他?」周圍的議論聲立刻又開始變大,旁觀者以目互視,眼睛裡邊充滿了懷疑。嘈雜的議論聲讓林縣令很不高興,又用力拍了下驚堂木,大聲說道:「所以本縣才認為,你是酒後亂性,才做下了如此不知廉恥之事!但殺了人就是殺了人,本縣憐惜你的才華,國法卻容你不得!」
說罷,將手一揮,命仵作捧出一個木盤,指著木盤中的兇器問道:「如果本縣沒有證據,也不會僅僅因為你在現場,就認定了你是殺人兇手。程名振,你自己看看,這把刀是誰的?!」
我昨天沒帶兵器!程名振心中暗叫。目光卻被捧在仵作手中的橫刀吸引住,再也無法離開。那是賊軍殺來的當晚,縣令大人賜給他的橫刀。而他在出城之後,又親手將其交到了好朋友王二毛手上!
怪不得二毛看到我時目光一直躲躲閃閃!原來他已經與賈某人、郭某人兩個勾結到一夥兒!最後的一絲溫暖消失,程名振感覺到周圍寒冷徹骨。他知道自己不該回來,整個館陶縣,沒有人歡迎他回來。比起活著的他,人們更喜歡一個城隍廟中的泥偶!因為泥偶不會跟任何人搶功,泥偶不會威脅到任何人的地位。
「刀是誰的,你有何話說?」林縣令的話繼續從上面傳來,卻不帶半點情感。
「刀是大人賜給我的!」程名振笑了笑,咬著牙回應。「是大人賜給我殺賊的。當日,我帶著他去見張金稱!騙他說館陶縣準備投降,讓他晚幾天再發起進攻!」
他不想提醒周圍的看客,是自己救了他們。雖然那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提醒他們,估計也沒什麼用。人們的記憶力總是按照需要衰退的,在不想回憶起來時,什麼事情都可以忘掉。自從「兇器」出現后,周圍的竊竊私語聲便已經完全轉了向。看客們都憤怒了,他們的憤怒是如此的廉價,如此的「義正辭嚴」。
「但我剛一進敵營,此刀便被張金稱沒收。大人這邊刀乃精鐵打造,質量上乘,張金稱拿走後,便再沒還我!」既然別人勾結起來給自己栽贓,程名振就打算把水攪得更混。『不是說刀是我的么?』他眼底充滿冷笑,惡毒而絕望。『那好,這刀丟在張金稱手裡了,誰拿著這把刀,誰就與張金稱有瓜葛。』
「至於這把刀怎麼出現在大堂上!」他扭過頭,用憤怒地眼光看那些正在指責他的看客,把對方看得不敢與他目光相接,不敢抬頭。「我不知道,我回到館陶縣時,只有一匹馬,兩手空空,沒帶任何兵器!」
「好毒的一張利嘴!」林縣令氣得用力拍打驚堂木。顯然,他沒料到程名振一看到橫刀會突然變得如此桀驁不馴。「這麼說,你是不打算招供了?」
「大人,您想讓我招供什麼?」程名振將頭轉回來,冷冷地看著堂上的縣令。蔣百齡背叛了自己,因為蔣百齡是蔣燁的侄兒。王二毛背叛了自己,因為二毛想繼續當捕頭,不想重複驢屎衚衕的生活。可林縣令呢?他為什麼認定了自己是兇手?如果不止自己這個兇手救了他,當晚他已經死在了張亮的劍下!哪有今天的威風!
林縣令被看得心裡發虛,臉上的怒火卻越來越盛,「夜闖民宅,強姦殺人,咆哮公堂,蔑視王法!」他抓起面前的火籤,用力擲了下去,「給我打,四十大板,殺殺他的威風!」
「威——武——」衙役們以水火棍頓地,大聲唱起了堂威。堂威聲中,幾名老資格衙役舉起板子,沖著程名振的後背狠狠地打了下去。
「嘭!」「嘭!」木板與肉體接觸的聲音聽在耳朵里令人心顫。程名振向旁邊歪了歪,回頭惡狠狠地去看行刑者。接連三板子都打在他的後背上,令他疼得無法呼吸,更疼卻是他的心,簡直如萬把鋼刀在戳。
「我,冤枉!」他咬著牙齒,卻無法阻止血從嘴角淌出來。「大人,我只殺過賊,沒殺過那個女人!我……」突然,他閉上的嘴巴,目光如刀一樣射在林縣令的臉上,充滿了迷惑與怨毒。
他看見林縣令手中正把玩著另外一根火籤。拇指在上,食指、中指扣在火籤低端。那是衙門門裡邊一個最常見的暗示。此簽之下,有死無生!
「給我重重地打!」林縣令毫不猶豫地舉起火籤,擲於堂前。
霎那間,程名振完全明白了。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反抗。
沉重的板子敲在脊背上,聲音猶如幾種敗革。「我要死了!」程名振被劇烈的疼痛刺激得頭暈腦脹。背負著一個強姦殺人的惡名被打死在館陶縣的公堂上,還不如當初戰死沙場。他不願這樣屈辱地死去,他寧願活得更痛快些。
「別打!」用盡最後的氣力向前爬了幾寸,少年人大聲叫道。「我願意招供!」
掌刑的衙役楞了一下,抬起眼睛望向閉目養神的捕頭郭靖。犯人的表現出乎了他們事先的預計,令他一時間難以適應新的變化。程名振不會是第一個死在杖下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少年人被打爛了衣服下露出來的嶙峋疤痕,卻毒蛇一樣刺激著所有衙役們的眼睛。
那些疤痕癒合的時間沒多久,還帶著一點點淡淡的粉色。誰都知道少年人是因為什麼而受的傷,兩天之前,他們還在城隍廟裡對著少年人的塑像表達過自己的感激。
大堂內外又亂了起來。人們更願意看到的是真正的惡棍受到懲處的熱鬧,而不是稀里糊塗屈打成招。眾目睽睽所造成的壓力讓林縣令多少有些為難,他嘆了口氣,慢慢地舉起了驚堂木。
「我招供!我罪該萬死!」程名振一邊喘息,一邊大口大口地吐血。肚子裡邊的淤血吐出來后,他的頭腦又清醒了些。「請大人手下留情!」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林縣令又嘆了口氣,輕輕地放下驚堂木。「董主簿,記錄案情,然後讓他畫押!」
然後,他又將愛憐的眼神看向堂下的人犯,「本縣會盡量向上面求情,爭取從輕發落你。殺人乃重罪,卻未必等不到天下大赦!」
「不必那麼麻煩了!」程名振慢慢地支撐起上身,回頭看向外邊的天空。風已經停了,雪后的天空純凈得就像一塊美玉。「大人指控的罪名,我沒做過,也不會承認。但是,我卻犯了更大的罪,一個滔天大罪!」
「休得胡言!」林縣令用力一拍驚堂木,大聲呵斥。
「我勾結楊玄感,圖謀推翻朝廷。我與張亮日日在館陶縣密謀造反,期待著日後被論功行賞。」搶在衙役採取行動前,程名振大聲叫嚷,全身鐐銬鐺鐺響個不停,「我還圖謀行刺張金稱,救了你們這一群忘恩負義的王八蛋。那是我最大的罪惡,百死難贖!」 「給我狠狠地打!」林縣令氣得鼻子都冒煙了,把整盒的火籤全都掃到了地上。滿堂的衙役們卻楞在了當場。誰都不敢第一個下手。
「楞什麼,給我打!」惱羞成怒的林縣令將驚堂木拍得啪啪作響。弓手蔣燁得到賈捕頭的暗示,衝上前,伸手去抓行刑的水火棍。兵曹蔣百齡卻搶先一步攔住了他,將其堵在了距離程名振三步之外。大堂下,韓葛生、段清等新入行的衙役和已經被遣散卻趕來看熱鬧的鄉勇們再也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一道大聲地鼓噪了起來。
「程教頭冤枉!」
「那爛婊子倒貼上去,程教頭都看不上她!更不可能強姦她!」
「程教頭可以將功折罪!」
他們在為我說話?!程名振狐疑地扭過頭,看到門外黑壓壓的人群。他已經不能清楚地分辨到底是誰在仗義執言了,但這已經讓他感到分外滿足。至少,他不會骯髒的死去,總有一天,人們會證明他的清白。
為了讓大堂內外恢復秩序,賈捕頭親自帶領弟子喝起了堂威。「威——武——」十幾名衙役大聲叫喊,卻無法掩蓋更多人的抗議。此情此景讓林縣令倍覺尷尬,偷偷地將目光掃向素有智者美譽的董主簿。他看見董主簿在輕輕搖頭,雙眉緊緊皺成了一個「川」字。
「案情重大,先將看押起來。待本縣稟明郡守后,再繼續審問!」被逼無奈,林縣令不得不宣布暫停處理。「退堂!閑雜人等速速散去!」
早已急得滿頭是汗的蔣燁,李老酒等人如蒙大赦,趕緊帶領一眾弟子將程名振拖走。堂下聽案的百姓卻不肯離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直到硃紅色的大門咣當一聲被關住。他們的質疑聲和迷惑的目光才被隔在了外面。明鏡高懸的匾額又肅穆了起來,恢復了幾分往日的尊嚴。
林縣令氣得臉色發黑,回到二堂,立刻命人將董主簿叫到跟前。「你剛才為什麼阻止我?如果不將這個小畜生打死,一旦他執意尋周公子的麻煩,將當晚的事情捅出去,多少人要因為他而掉腦袋?」
犧牲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程名振,挽救館陶縣數百人的性命。林縣令沒覺得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對。朝廷對謀反案追究甚嚴,僅僅是那幾大姓的子弟可以免除死罪,像林縣令這樣無根無基的,萬一跟楊玄感扯上關係,有司向來是寧可錯殺,絕不錯放!
「大人覺得今天打死了他,咱們就能把蓋子捂住么?」董主簿搖頭冷笑,目光中充滿了神秘,「他最後那幾句話,也不知被堂外多少人聽到了。一旦其中有人氣憤不過,強要替程名振鳴冤。大人是抓,還是不抓?」
「抓了,說明大人做賊心虛。不抓,流言向來跑得比馬還快!況且大人把王捕頭支應到郡城去,無疑是給此事留下了一個後患。那姓王的與程名振是過命的交情,若是他回來后發現發現姓程的死了,難免會鬧出什麼事情來。屆時城裡邊有被遣散的鄉勇跟著鬧,衙門中有蔣百齡等人心生同情,咱們這些當人父母官的,不是把自己架到火盆上烤么?」
「這——」如同被兜頭潑了盆冷水,林縣令的火氣一下子被澆滅了。他原來的謀划很完美。館陶縣所空缺的縣丞之職,一直被郭、賈兩位捕頭視作囊中之物。橫空殺出個程名振來,兩位捕頭自然要想方設法搬掉這個競爭者。而他只要裝裝糊塗,便可以了卻兩位捕頭的心愿。從抓人,到當堂杖斃嫌犯,所有事情可以做得滴水不漏。非但能除去程名振,同時又送了捕頭們一個天大的人情。
但是,誰也沒想到程名振只做了一個月的兵曹,居然能獲得難以想象的威望。剛才,堂下的退役鄉勇們一直不停地替他叫屈,堂上行刑的幾個老衙役,也不敢對他直接下死手。換做平常,只要有上司的暗示,三板子打死一名江洋大盜對衙役們來說輕而易舉。而今天把程名振從暈頭轉向打得明白過其中味道來,竟然還沒能將其活活杖斃。
幾乎每個環節都脫離了掌控。為官這麼多年,林縣令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無力過。「咱們要動程名振,就必須把王二毛與他分開!武陽郡的主簿魏徵是我的知交,見了信后,肯定會將他留在郡城幾天!」沉思了片刻,他猶豫著向董主簿解釋。「等王二毛回來時,本縣再想辦法將其除去便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儘快了解了這樁案子,別讓更多的人開始關注!」
「大人不想用王捕頭來牽制賈、郭兩位捕頭了么?」董主簿又笑著搖了搖頭,繼續追問。
「如果程名振被張金稱殺了。王二毛當然是一粒好棋子。」林縣令不住地苦笑,「可現在,該死的人偏偏沒死!」
「只要大人下定了決心,其實解決姓程的也不難!」董主簿用手指輕叩桌案,低聲提醒。
宛若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林縣令像飛蛾般撲了上去。「怎麼辦?你說!他不肯認罪,你又不讓我將他往死里打?」
「大人何必又非要當眾打死他!」董主簿手指掐掐捏捏,彷彿天下一切事情都盡在掌握。「當眾打死他,鄉勇們的怨恨都會落在你我的頭上。卻白白便宜了郭捕頭和賈捕頭。今後他二人得意起來,大人豈不又要受其挾制?」
提到兩位館陶縣的地頭蛇,林縣令剛剛熄滅的怒火立刻有開始獵獵燃燒。本來,他利用王二毛的單純和程名振「死後」的餘蔭,已經逐步恢復了治下官吏的平衡。可現在,一切都得重新考慮。
該死的程名振,他為什麼不被張金稱殺了!館陶縣已經給他塑了像,讓他生生世世享受城隍廟的煙火,他還要如何?偏偏又跑回來做討債作甚!
畢竟身負智者之名,董主簿總有辦法給縣令大人分憂,笑著敲了敲桌案,他輕聲道:「恐怕郭捕頭和賈捕頭兩個,也不希望那小子鹹魚翻身吧。萬一他們兩個指使人將程名振在獄中給做了,大人是追究罪魁禍首給程名振洗刷冤屈呢?還是繼續糊塗下去,任由幾個地頭蛇為非作歹呢?」
囚室裡邊看不到陽光,冷風順著牆壁的縫隙嗖嗖地吹進來,將人衣服上的血跡凍結成冰。少年的心裡卻有一股火在熊熊地燃燒,支撐著他不肯輕易地死去。
「我唯一犯下的罪行就是救了你們這群中山狼!」程名振喃喃地嘟囔,慢慢從發霉的稻草上弓起身體。鐵鏈「叮噹」、「叮噹」響個不停,新的血痕不斷從冰殼下滲出來蓋住舊的血痕。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想化作團烈焰,將這醜陋的人間付之一炬。
同獄的是幾個老獄油子,看到少年人臉上的猙獰表情,都嚇得遠遠地躲在了一旁。垂死掙扎的人身上迸發出來的戰鬥力往往最為可怕,他們與程名振無冤無仇,可不想給對方做了墊背的。
好在程名振的注意力不在他們幾個身上。只是不斷地掙扎著爬起來,又不斷地倒下。直到將身體附近的稻草都染成了殷紅色,才不甘心喘息著,目光死死盯著牢獄欄杆向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