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5)

  第384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5)

  對這種有錢人家的小姐夫人,孫駝子也是無可奈何。有心扭過頭去不管,又怕真有後來的弟兄們被勾起了慾火,當街宣淫,跟程名振起了衝突。雖然程名振剛才無意之間說的話有些傷人,但弟兄們見了女人就像公狗發情一樣難以控制,也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


  若是讓這些女人進了程名振的家,卻又怕驚擾了程老夫人,害自己今晚一番努力全部泡湯。那老夫人眼界比程名振還高,見兒子帶回了一堆衣衫不整的女人,少不得又生誤會。


  想到這,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用手向路邊的另外一處門口指點:「算我今晚倒霉,活該積德行善。你們別去驚擾老夫人,去王堂主家躲躲吧。他家院子里現在也都是女人,總不會禍害你們!」


  女人們不敢違拗,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低著頭向王二毛家走去。程名振在旁邊聽得真切,心中巨震,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依舊訕訕地笑著,向孫駝子討好:「多謝孫大夫想得周全!我這些日子一直在大牢裡邊蹲著,整個人都蹲得有些傻了,說話總是有口無心!」


  「你本來就是個傻瓜蛋,還總喜歡耍小聰明。」孫駝子橫了他一眼,依舊怒氣難平,「若是依著我,這回根本不該發兵來救你。等你什麼時候把斷頭酒都喝過了,弟兄們再前來劫法場。也就是到了那時候,你才能分出好歹來!」


  「虧弟兄們來得快!」程名振被數落得臉色微紅,嘴角上卻依舊含著笑,「否則,恐怕我早被人害死在獄中了。這館陶縣整個縣衙門裡,幾乎沒幾個不想要我命的!」


  「你那是活該。誰叫你不知好歹來著」孫駝子繼續冷嘲熱諷,「咱巨鹿澤的弟兄對別人都不怎麼樣,卻從來沒虧待過你。你老人家可好,找個機會「蹭」一下就沒影了,害得鵑子的眼睛足足腫了小半個月!」


  這話讓程名振真的有些掛不住了。回館陶后十餘天來,他對人情冷暖的感悟比此生中前十幾年都深。拱了拱手,低聲問道:「鵑子……七當家現在還好吧?她那麼剛強的一個人,還有什麼風浪會放在眼裡!」


  「放屁!」孫駝子上前一步,恨不得給程名振來一記黑虎掏心。他的確曾經預言過杜鵑和程名振二人無緣無份,但那是在兩個年青人剛剛相識不久的時候。姓程的在巨鹿澤養傷一養就是四個多月,到最後連傻瓜都能看出杜鵑眼裡的似水柔情來。姓程的又怎麼會沒有半點察覺?他分明就是裝傻!當初在裝,到了此刻依舊在裝。


  程名振被孫駝子給罵了一楞,向後退開半步,輕輕拱手。正準備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避開對方鋒芒,又聽見孫駝子壓低嗓門,惡狠狠地說道,「程少爺,老駝子我知道你打心眼裡瞧不起我們這些賊頭。也知道巨鹿澤太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但七當家為了你,可是把心都差不多給掏出來了。前幾天你那好兄弟王二毛把消息一送到巨鹿澤,她立刻就拎刀上馬。要不是張大當家死活攔著,鵑子自己為了你就敢跟整個館陶縣的所有人拚命!」


  彷彿有一柄大鎚壓在胸口,讓程名振呼吸艱難。「為了我?」他捫心自問,眼前豁然湧現七當家杜鵑一張張面孔。含笑的,帶嗔的,薄怒的,落淚的,總是以為可以輕易地忘記。只要稍稍被人提起來,每張面孔卻無比的清晰。


  那些面孔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銘刻於記憶深處了。相比起來,王二毛跑去巨鹿澤送信的消息倒不顯得如何令他吃驚。「瞧您老人家說的!」強做鎮定,程名振笑著回應。嘴唇微微發顫,一顆心也跟著顫動不停。


  「不光我老駝子看著。其他人也都看著呢!程九爺!」孫駝子的話依舊尖刻,聽在程名振耳朵里卻令他稍稍鎮靜了些:「老駝子不求你在巨鹿澤中待一輩子。但你這輩子若是辜負了鵑子,甭說老駝子我不會放過你。咱巨鹿澤所有弟兄,只要活著的,恐怕沒一個能放過你!」


  程名振微笑拱手,托著師父留下的舊袍,緩緩走向自己家門。藏寶圖中所涉及的財富據師父說幾乎可以敵國,隨便取出一點兒來都夠他這輩子的花銷。但此刻這如山財富,卻及不上孫駝子幾句話的份量。


  喜歡杜鵑么?程名振自己也不清楚。原來非娶小杏花為妻子不可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二人自幼訂有婚約。或者說是為了維護父輩的承諾與自己的尊嚴。如今,這份承諾已經不在了。除了一絲絲傷痛外,朱家杏花與他已經永無瓜葛。


  但刁蠻又單純的杜鵑,卻同樣讓他感到迷茫甚至無所適從。在讀過的書中,喜歡一個人便是「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即便達不到那種感覺,在程名振的設想里,至少也應該是為其「鵲飛東南,十里徘徊」的牽挂,為搏其一笑不辭奔波萬里,拔劍前行。而此刻的杜鵑,卻只讓他感覺到了一種無端的沉重,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責任與糾纏。濃烈處如酒,平淡處同樣如酒,回味也許無窮無盡,暫時棄杯不飲,亦未必覺得有甚可惜。


  這種迷茫纏繞著他,令他整夜都沒有倦意。每每閉上眼睛,便會想起兩個人走過的那些日子。簡簡單單,普普通通,幾乎不值得用心去回憶。但偏偏那些簡單和普通的日子充滿了陽光,甚至連巨鹿澤中的暗流與血腥都無法沖淡陽光的顏色。


  天很快就亮了。晨風透過擋窗子的柳木薄板,將濃濃的血腥氣送進屋子裡。昨夜是個殺戮之夜,不用猜,程名振也知道會有很多人會丟失性命。張金稱是打著給他主持公道的旗號殺入館陶縣的,今後,在這場災難倖存下來的人會把所有仇恨全都算在他的頭上。雖然從始至終,他沒主動跟巨鹿澤群寇產生任何聯繫。


  幽幽地嘆了口氣,少年人托起師父留下的袍子,四下尋找安全的收藏之所。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將不得不成為巨鹿澤群寇中的一員,而這批寶藏,也許將來會成為他平安脫身的關鍵。


  只是,程家的列祖列宗將不得不為此而蒙羞了。在他們冥冥中的期望里,自己註定一直要走仕途,要光大門楣。想到娘親醒來后眼睛里的失望,程名振的嘴裡便不斷發苦。想當個好人?這年頭,哪裡有好人活下去的路呢?

  「傻孩子,好好的,你嘆什麼氣啊?」娘親的聲音恰恰從耳邊傳來,嚇得程名振差點把手裡的袍子丟到地上。愕然轉頭,他發現娘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來了,正扶著門框向自己微笑。


  「娘!」程名振想回給娘親一個安慰的笑臉,無端地卻有一股酸澀湧上鼻樑。他不想讓娘親為自己擔心,心裡的委屈卻如潮水澎湃,再堅實的堤壩也阻擋不住。


  「傻孩子,你能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程朱氏抹了抹眼角,笑著說道。「牢裡邊吃苦頭了吧!待會兒讓小丫頭們燒點兒水,給你洗個澡去去晦氣!」


  「我沒有逼姦殺人!」程名振快速抹了把臉,抽泣著回應。「我沒有跟外邊的人聯繫,我沒有放……」


  「娘知道,娘知道!」程朱氏笑著點頭,「我家小九不是壞人。這些日子,娘一直想託人救你,卻找不到任何門路!有人能夠救你,娘心裡對他們只有感激。」。 娘不怪我與土匪勾結!程名振的目光快速閃爍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娘親臉上的笑容不包含半點虛偽,目光里的慈愛原來有多少,現在還是多少,半分沒減。


  「張大當家他們肯為你仗義出手,也未必是什麼壞人!」娘親的話繼續傳來,字字敲打著程名振的胸口,「你能活著就好,其他的,娘不在乎。只要你能活著,在娘心裡比什麼都強!」


  只要你能在這亂世中活著。原來在娘親的心裡,對兒子的要求居然如此簡單!程名振慢慢走了過去,像小時候一樣抱住了娘的雙腿。跪在地上,雙肩聳動。


  程朱氏嘆了口氣,輕輕撫摸兒子的頭頂。經歷了那麼多劫難,兒子明顯長得比同齡人成熟。零星可見幾根白絲混在黑髮之間,看上去是那樣的扎眼。忍不住想伸手將其拔掉,又唯恐弄痛了兒子。斟酌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將銀絲挑起來,從懷中摸出一把極其鋒利的剪刀,輕輕剪斷。


  動作雖然已經儘可能的輕微,程名振還是被驚動了。用手快速抹了兩把臉,他抬起頭,瞪著通紅的眼睛笑著追問,「是生虱子了吧。這十幾天我都沒洗澡。過幾天,等外邊的雪化掉,屋子裡邊暖了,我去郎中那邊要包百步草[1],好好把頭髮洗洗!」


  「我這就把兩個丫頭叫起來燒水!」猛然意識到兒子自從回到家還沒吃上一口熱乎飯,程朱氏自覺有些歉疚,將白髮偷偷地藏起來,低聲道。


  「她們兩個怎麼這麼貪睡。哪有主人都起身了,丫頭還在塌上賴著的道理?」哭過了之後,程名振心裡的鬱結稍稍解開了些,站起身,咋咋呼呼地抱怨。


  對於兩個伺候自己的丫鬟,程朱氏甚為回護,瞪了兒子一眼,低聲喝止:「昨天嚇得半宿沒睡著,今天自然起的遲些。還是些半大孩子呢,你別沖她們瞪眼睛!」


  「倒是!」程名振輕輕聳肩。他那幾句話本來就是為了改變一下屋子裡的氣氛,目的既然已經達到,就不繼續跟娘親為此事爭論。「咱家有沒有比較結實點的柜子,最好不太起眼的那種。這件衣服,是在牢裡邊救了我一次的師父送給我的。您看看,能不能幫我藏起來!」


  一件穿舊了的葛袍不值幾個錢。但程朱氏了解兒子的性格,知道他這樣做必有原因。點點頭,輕輕地將舊袍子接了過去。轉身到自己房間找了個帶鎖的柜子,仔細收好。


  程名振寸步不離的跟在娘親身後,唯恐出了半點紕漏。見娘親將柜子上了鎖,低下頭,附在娘的耳邊解釋道:「我新拜的師父是個奇人。他說這衣服裡邊有一張藏寶圖。事發突然,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等咱們娘兩個安頓下來,再一起琢磨它!」


  「既然是你師父給的,即便就是一件葛袍,也應該好好收起來!」程朱氏心裡一驚,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然後以淡然的口吻教訓。


  被娘親說得有些不好意思,程名振露齒而笑。「我不全是貪圖裡邊的東西,只是師父臨別前曾經交代過,千萬別讓壞人將它得了去!娘親您不知道,外邊多少人為了這個秘密盯著師父他老人家……」


  「那你還放心他一個人走?怎麼沒叫他跟著你回來?到張大當家營里藏上段時間,別人還敢追殺上門么?」程朱氏對寶藏的秘密不太感興趣,只是本能地替兒子的師父擔心。


  「他,他估計也怕張大當家窺探吧?」程名振搔了搔後腦勺,滿臉苦笑。


  這個答案讓程朱氏無言以應。雖然已經默默地接受了兒子淪為與盜匪為伍的命運,但內心深處,老人卻清醒地知道那些土匪流寇的性子。沉吟了一下,她又低聲詢問,「那你師父安全么?他年齡想必也不小了,外邊冰天雪地的……」


  「娘親你不知道,師父可是個奇人。昨天半夜林縣令想抓我們兩個當人質,師父連兵器都沒用,一巴掌一個,將郭捕頭他們全拍趴下了!」提起自己巧遇的師父,程名振臉上的表情又開始活躍起來,比比劃劃地將昨夜的見聞說了一遍,語氣里充滿了對師父的崇拜。


  程朱氏聽得詫異,忍不住又追問了幾句關於兒子在獄中的經歷。為了讓娘親寬心,程名振撿自己與師父之間的有趣話題,笑著跟娘親說了。關於李老酒等人如何想借獄霸之手將自己悶死,周家如何派巧兒下毒的險事,自然略過不提。


  饒是如此,程朱氏仍然聽得驚心動魄。心疼地看了兒子好半天,才低聲說道:「那姓林的也忒歹毒了。你救了他好幾次,他居然一心想著給你安個罪名滅口。今後這種人,咱們還是躲他遠點好。你先坐著,娘看看柳葉她們起來燒水沒有?咱們吃完早飯,先給佛祖上柱香,然後好好給你洗洗晦氣!」


  「娘,不著急。師父說,我這幾天不能洗澡!」程名振怕娘親看了自己脊背上的傷痕難過,趕緊將師父抬出來救駕。「咱們先吃飯。吃完了早飯,估計張大當家也該進城了。無論如何,我今天都逃不掉要跟他見上一面!」


  「見吧,畢竟人家為了你才發的兵!」聽兒子提起正事兒,程朱氏慢慢收起笑容。「如果能在張大當家面前說上話,你也多勸他幾句。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一定把人都殺光了,才會讓人敬服……」


  話說到一半兒,老人自覺無趣。兒子不過是個懵懂少年而已,張金稱能發兵救他,十有八九是看在那個女寨主杜鵑的面子上。一個懵懂少年的話,張大當家可能聽得進去么?

  對於勸說張金稱少做殺戮的事,程名振心裡也沒多少把握。與娘親一樣,他不相信張金稱是因為器重自己而發兵前來攻城。同時,他也不相信張金稱之所以發兵攻打館陶是因為受了杜鵑的影響。雖然感動於杜鵑待自己的情分,但巨鹿澤中的親身經歷卻告訴他,張金稱絕對不是一個在乎情分,並會跟你講交情的人。相反,這個惡名可以止小孩夜啼的張大當家非常冷靜,非常清醒,非常善於製造和利用機會。他就像一隻卧在草叢裡邊的毒蛇,隨時都可能竄出來給敵手致命的一擊。


  先放任八當家劉肇安在底下串聯,然後藉助平叛的機會,將巨鹿澤中反對自己的勢力連根拔除。整個過程中不但利用劉肇安的囂張,楊公卿的大意,甚至將郝老刀的忠誠和杜鵑的魯莽全算計到了。連同程名振這個剛剛到達的外人也沒落下,整個比武奪親的鬧劇,完全是張金稱剷除異己計劃中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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