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6)
第385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6)
程名振不願意跟這樣的人打交道。而現在,他卻不得不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仔細斟酌張金稱來館陶的原因,他覺得其實不外乎以下三個。第一,巨鹿澤內亂剛剛結束,張金稱迫切需要一場勝利來穩定自己的軍心。而解散了大部分鄉勇后的館陶縣,恰恰是一個最容易得手的目標。第二,雖然眾鄉勇對自己蒙冤入獄的事情敢怒不敢言,但林縣令等人這種作為,已經足以讓弟兄們寒心。而張金稱正是看中了館陶縣鄉勇不願意再為林縣令賣命的機會,大舉前來。第三,熟悉館陶情況又在鄉勇中間有一定影響力的王二毛急病亂投醫,投到了巨鹿澤中。有他作為內應,張金稱攻破館陶的幾率幾乎十拿九穩。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如果還把握不到的話,張金稱就不會成為巨鹿澤群寇的大當家了!
無論上述的哪一種情況屬實,看起來好像都跟程名振的關係不太大。換句話說,眼下是他程名振虧欠了群寇們的人情,而不是群寇們有求於他。所以,他的勸告對於張金稱而言,聽與不聽在兩可之間。採納了,等於在原來的人情基礎上又附送了一分;不採納,則有利於鼓舞弟兄們的士氣。據程名振在巨鹿澤中的觀察,流寇們上至寨主下至普通嘍啰兵,都沒有固定的軍餉,他們的大部分收益靠打劫而來。破城后的殺戮、姦淫、掠奪,相當於是對弟兄們的變相獎賞。如果付出了一定傷亡卻在城破后不讓弟兄們過足了癮的話,頭目和嘍啰們就會有怨言,張大當家本來就不甚穩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思前想後考慮了好一陣子,程名振依舊沒有半分把握能說服張大當家。程朱氏見兒子臉色凝重,不想打擾他,默默地走到廚房去安排兩個小丫頭準備早飯。片刻之後,熱騰騰的稀飯和面饢都端上的桌,程朱氏用筷子輕輕敲了敲飯碗,示意兒子先吃東西,然後再想主意。
這個家平素沒什麼外人,兩個買來的小丫鬟都被程朱氏當晚輩看,不太注重上下尊卑,吱吱喳喳如冬天裡的喜鵲。可自從見到程名振后,她們都像老鼠見到了貓一樣,總是想找各種機會從對方眼前逃開。程朱氏看著好笑,又敲了敲飯碗,抿著嘴著問道:「你們兩個躲什麼?他又不是外人。前些日子的官司子是個冤案,昨天縣太老爺不是已經宣告他無罪了么?你們又何必這般怕他?」
「我,我忘了熄滅灶膛里的火!」名叫橘子的婢女偷偷看了看程名振又臟又亂的長發,喃喃回應,「老夫人別誤會,我先去熄了火,熄了火就過來伺候您和少爺!」
「為,我去給火盆拿些白炭來!」輕輕蹲了蹲身子,丫鬟柳葉也找借口準備開溜。縣令的確還了程少爺清白。但程少爺是張金稱的把兄弟。那張金稱據說生得青面獠牙,鋸齒紅髮,一天要吃三幅活人心肝。程名振做了此人的結拜兄弟,誰知道染沒染上吃活人的習慣?小丫鬟們雖然敬重老夫人,卻不甘心就生生等著被程名振當開胃小菜!
程朱氏稍一轉念,立刻猜透了兩個小丫鬟的真實想法。不覺有些惱怒,把筷子重重向桌上一摔,就要出言呵斥。程名振看到此景,趕緊用身體擋住娘親的視線,「吃飯,咱娘兩個有段時間沒在一起吃頓安生飯了。讓她們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日後熟悉了,自然就不拘束了!」
「你們聽聽,別一點良心都沒有!」程朱氏橫了一眼兩個嚇得幾乎哭出來的小丫鬟,低聲呵斥。不想讓對方留在身邊繼續掃興,她擺了擺手,允許兩個小丫鬟自行退下。然後又愛憐地看了兒子一眼,低聲說道:「你別往心裡去。她們也是聽了些閑言碎語才怕了你。反正咱們娘兩個行事問心無愧,別人愛怎麼嚼舌頭,任他們嚼去!」
「在大牢里,我已經看開了!您也別想太多。吃飯,吃飯!」程名振對娘親笑了笑,伸手去抓面饢。無論在外邊吃了多少山珍海味,自家的米粥和白饢總是透著親切。還沒等將一口飯咽下喉嚨,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喊,「小九哥回來了么?你們幾個閃一邊去,別擋著我的道。我來小九哥家,從不需要打招呼!好香的粥味,是大娘親手熬的吧,有一陣子……」
話音未落,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帶著寒氣卷了進來。大咧咧向桌案旁的胡凳上一坐,繼續嚷嚷道,「哎呀,可累死我了。大娘,我也蹭一口。麻煩您讓人也給我盛一碗粥!」
不用問,這個人即便化成灰程名振也分得出來。在獄中的時候,一想起自己可能被此人出賣,程名振就恨得牙根痒痒。但現在,他看向王二毛的目光中只有感動和愧疚。好朋友明顯的瘦了,刀削般的臉上掛滿了煙塵。沒坐過牢,頭髮卻比監獄里的囚徒還亂。焦黃焦黃的發梢處,零星掛著數根草渣。
「你,你沒被姓林的打傻了吧!」王二毛被程名振看得渾身不自在,一邊大口大口地吞著面饢,一邊追問。稍不留神,面饢卡在了嗓子眼兒。直憋得拚命咳嗽,鼻涕口水亂淌。
「慢點兒,慢點,柳葉兒,還不快倒碗水來!」程朱氏慌了神,一邊替王二毛拍打後背,一邊大聲向外邊命令。
「沒,沒,咳咳,咳咳。哎吆,噎死我了!」王二毛擺擺手,笑著表示自己沒事兒。「這夠娘養的饅頭也欺負我。大娘別多心,我不是罵您。我最近好像點子很背,走到哪裡就不得安生!」
「我看你是無論走到哪兒,都攪得哪裡不得安生吧!」程名振笑著撇嘴,伸手在王二毛後頸下五寸處拍了拍,順利幫對方解決掉了麻煩。「慢慢坐下吃,沒人跟你搶。你現在好歹也是個堂主了,再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小心無法服眾!」
「在他們面前,嗯,嗯!」王二毛挺胸拔背,擺出一幅江湖老大模樣,「好歹咱也當過半年捕頭,沒吃過羊肉,還沒見過羊跑么?」
這話逗得大夥啞然失笑,屋子裡的氣氛驟然熱鬧。程朱氏感激王二毛對自己一家的幫助,像對自己兒子一樣給二毛夾菜添飯。王二毛也不客氣,風捲殘雲般,瞬間幹掉了三個面饢,兩碗米粥。然後舒服地拍打拍打肚皮,「飽了,終於飽了。大娘做得東西,吃起來就是舒服。我先回家去打個招呼,然後再過來。小九哥慢慢吃,整個縣城基本已經被巨鹿澤的人拿下來了,幾個大戶的宅院也被弟兄們團團圍住,頂多再堅持兩個晚上,保證能破!張大當家住進了縣衙門,他說如果上午有時間,要咱們兩個一起去見他一趟。很多事情,他想跟你慢慢商量!」
張金稱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了?程名振滿臉狐疑。王二毛向來不喜歡觀察別人的臉色,拍了拍肚皮,大搖大擺地出門。數息之後,隔壁院子裡邊又響起了他剛開始變聲的怪異嗓音,「這麼多漂亮妞,你們哪個搶來的!趕快藏好,藏好,別……什麼……」
程名振搖頭苦笑,忍不住開始羨慕好朋友的洒脫。當捕頭就當捕頭,當流寇就當流寇,完全都看做謀生手段,一點也不會因為身份變化劇烈而尷尬。
也許在生存問題面前,很多事情,包括是非善惡,都要遠遠靠後吧?
這樣想著,他的神情又開始變得凝重起來。眼中依稀閃起兩道星光,一點一點,慢慢變亮。
半個多月不見,張金稱的氣色看起來比程名振記憶中好了許多。臉上少了幾分暴戾,一雙刀刻般的眉毛之間,也增添了幾分英武。只是剛從林縣令家裡抄出來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不太合體,肩膀略顯寬了些,下擺又太短。雖然是在桌案后高坐著,看上去依舊像枯樹上掛了條破麻袋片兒,軟塌塌的甚為寒磣。
他本人對這身衣服卻非常滿意,舉手投足間加著小心,唯恐將其在桌案角上掛脫了線。看到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向自己拱手施禮,甩了甩袍袖,伴著一聲輕咳,低聲道:「免了,免了。都是老熟人,多什麼禮啊。奶奶的,這縣太老爺的位置好高,看什麼都得低著個頭……」
「草民見過張大人!」王二毛上前幾步來到跪石[2]前,做了個雙膝下拜的姿勢。張金稱一個憋不住,立刻笑噴了出來,「你個臭小子,就知道埋汰俺。趕緊滾一邊找地方坐好,大夥已經等你們兩個多時了!」
「謝張大人賜座!」程名振亦被在場諸人的滑稽樣子逗笑,拖著長腔給張金稱見禮。然後快速向四下掃了一圈,跟在王二毛身後,在縣衙大堂找了個最靠外的椅子坐了下去。 「上座,上座,你是九寨主,別搶底下堂主的位置!」張金稱的心情非常愉悅,笑著提醒程名振。後者臉上瞬間表現出來的詫異讓他很滿足,兩眼眯縫成一條線,嘴角也彎成了八字形。
「大當家救了我的命,我還沒來得及答謝呢。寸功未立,幾位寨主面前,哪有我的位置?」程名振陪著笑臉向上拱手,一半話說給張金稱聽,另外一半話說給門口幾道瞬間收縮的目光。
謙虛的效果幾乎立竿見影,眾堂主眼中敵視瞬間減弱,坐在張金稱旁邊的幾位老寨主輕捋鬍鬚,臉上隱隱露出幾分讚賞。
雖然屁股底下的胡凳胡床都是四下搬來的,高矮寬窄很不統一。但眾頭領們卻在暗中維持著既定的尊卑秩序。以坐在縣令位置上的張金稱為最高,向下依次是二當家薛頌,三當家杜疤瘌和四當家王麻子。擺在薛頌面前的筆墨紙硯原本都屬於董主簿,換了個主人後,依舊被收拾得甚為齊整。三當家杜疤瘌和四當家王麻子臉上的神色與郭、賈兩位捕頭一樣桀驁,冬日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清晰地照見他們脖頸處的老泥。緊挨著他們兩人的幾張胡凳卻是空著,程名振猜測出其中一張屬於五當家郝老刀,另外兩張分別屬於新任六當家孫駝子和七當家杜鵑。再往下,本來該是八當家所坐的席位現在坐了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一直板著個臉,很少露出笑容。在此人對面,有張鋪了羊皮墊子的胡床,看上去很柔軟,皮墊下邊卻不知道是否埋著刀刃。
見到程名振的目光一直飄忽不定,三當家杜疤瘌率先起身表態,「大當家讓你坐哪你就坐哪。如果不是你當日收拾掉了劉肇安,這裡邊一半人的屁股恐怕都坐不安穩!」
「我呸你個老疤瘌,女婿還沒過門就開始護短!」四當家王麻子「氣憤不過」,笑呵呵地數落。
杜疤瘌立刻扭轉頭,沖著他連翻白眼,「如果不是當日他處理得果斷,老麻子你肯定被栽了荷花,哪有今天的好日子過?有本事你跟鵑子抗議去,看她拿不拿皮鞭抽你這個老潑皮!」
「得,得,我沒本事。沒養一個好閨女,還不成么?」王麻子連翻白眼,舉手投降。「打仗親兄弟,將來你們翁婿夫妻坐一處,我惹不起,一邊躲著去!」
被二人如此一折騰,很多肚子裡邊冒酸水的堂主、頭領也笑了起來,紛紛搭腔請程名振上座。被大夥的熱情勸得無法推脫,程名振只好四下團團做了揖,低聲謝道:「程某待死之囚,蒙諸位好漢傾力相救,不勝感激。日後大夥有用得著程某的地方,無論風裡火里,只要張大當家放一句話,程某絕不敢推辭!」
「坐吧,坐吧。你這讀過書的,就是啰嗦。當日二毛兄弟進寨,我讓他坐堂主之位,他連問都沒問,抬腳便坐了上去!」張金稱被程名振不著痕迹的馬屁拍得好不舒服,點了點頭,笑著命令。目光注視著對方在九當家的椅子上坐穩,他又向對面指了指,主動介紹:「你對面這位,是新來的八當家盧方元。高盟主已經知道了劉肇安的罪行,將逃到他那裡的餘孽砍了腦袋,著盧寨主一併送了過來。咱們巨鹿澤正好缺人,我就跟高盟主打了個招呼,將盧寨主留下頂了劉肇安的位置!」
「見過盧寨主!」程名振從對綠林有限的印象中,猜測出眼前的盧寨主是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高士達重新安插進巨鹿澤的暗樁,笑著向對方拱手致意。
他施禮時不肯站起身,盧方元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雙手輕輕在胸前抱了抱,冷冷地回應:「九當家客氣了。沒來巨鹿澤之前,我就聽說過這裡出了個少年英雄。今日一見,果然年少得很!」
「八當家誇獎!」程名振依舊滿臉含笑,絲毫不以對方的譏諷為意。這番沉穩的舉止又為他贏得了很多好印象,眾堂主的目光掃向盧方元,居然帶上了幾分幸災樂禍之意。
高士達派了新的暗樁來,張金稱卻火速提拔了孫駝子補位韓老六留下的空缺,讓盧方元只能接替八當家的位置。而上一任八當家就是死於程名振之手,這回張大當家又把程名振請來坐第九把交椅,其中的暗示幾乎不言而喻。
看到兩人一見面就如自己事先預料般擦出了火花,張金稱愈發覺得心情舒暢。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其他的寨主,堂主,你大部分都見過了,我也不再浪費功夫給你介紹。待會兒我讓親兵將你的麾下弟兄的名冊給你,明天你就可以自行點卯。眼下,我卻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來商量,希望你能儘力幫我想主意!」
「大當家儘管說,屬下當知無不言!」程名振拱手領命。既來之,只能姑且安之。在適應性方面,他努力學習好朋友王二毛。對方雖然武藝沒他高,字也不識幾個,人生卻不像他前一段時間那樣,總是大起大落。
「這主意只能由你出,我們都沒這個本事!」張金稱笑容看上去很奸詐,話卻說得極其坦誠,「這次攻打館陶,我已經盡量約束了弟兄們,凡是住茅草房子的人,一律不搶!從昨晚的收穫上看,其實比挨家挨戶地收繳輜重,沒損失多少!」
「這鬼地方窮的人真窮,富的人卻肥得流油!」杜疤瘌看了程名振一眼,笑呵呵地補充。「大當家昨個一晚上都給我說起你,覺得你想事情想得很周到。按你的話來做,既讓弟兄們解決了過冬的物資,也給館陶縣留下了一條活路!」
「怪不得一路上看到的屍體,比我預計中少得多!」程名振心中暗道。臉上立刻堆滿了感激,「大當家能替百姓剷除貪官惡霸,乃是館陶百姓之福。程某為了活下來的百姓,在這廂謝謝大當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