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30)
第399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30)
經歷了館陶縣那場磨難,如今的程名振對於別人話語背後的隱藏滋味常地敏感,迅速向王麻子望了一眼,笑著拱手,「其實大部分都是郝五叔的功勞,晚輩只是幫忙出了些主意而已!並且有些主意還不一定對!」
郝老刀卻不願意搶功,拍了下大腿,笑著罵道,「咱們這裡又不是館陶縣衙門,你還擔心有人嫉妒你么?功勞是誰的,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你別再往我身上推,否則,我光搶攻勞不幹活的名聲傳出去,今後這張老臉就沒法見人了!」
「老五的功勞也不小,至少心胸開闊,有容人之量!」張金稱也側頭看了王麻子一眼,然後笑著總結。
王麻子知道張金稱是藉機敲打自己,聳了聳肩膀,將頭低了下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張金稱也不好讓老兄弟太難堪,衝程名振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不光你有功,幫助你練兵的那幾個副教頭,王兄弟,韓兄弟,段兄弟還有周兄弟,他們的辛苦我也都看到了。按照寨規,咱們有功不能不獎。待會兒你派人到薛當家那裡一趟,領幾十根去年秋天伐下來的好檁子,趁著天氣還沒完全熱起來,組織人手將自己房子蓋了。」
「謝大當家。屬下初來乍到,實在不敢領這麼厚的賞賜!」程名振趕緊站起身,拱手推謝。
「不是光給你一個的。你娘年紀大了,住的地方不能太寒酸。至於多出來的木料呢……」張金稱掃了一眼杜鵑,搖頭而笑。「你跟鵑子商量吧,蓋多大的屋子當新房,打多少傢具,都想得仔細些。不夠再找二當家領。我們幾個老傢伙就守著這麼一個寶貝閨女,你總不能隨便找間茅草房,就將她娶了去!」
「啊,張二伯!你這人,你這人怎麼沒正經!」杜鵑沒料到說著說著正事兒,張金稱就把話題拐到自己和程名振的婚事上。雖然性子直爽,卻也羞了個滿臉通紅,大聲抗議了一句,站起身,扭頭向外走去。
「回來,回來,這男婚女嫁,是最正經不過的事情!」張金稱撫掌大笑,滿面紅光。
「是正經事,是正經事!」杜疤瘌笑得幾乎何不攏嘴,連連點頭。幾個月來最擔心的就是女兒的婚事。這丫頭從小沒娘管,大大咧咧,暈暈乎乎。終日跟程名振膩在一起,幾乎吃飯睡覺都捨不得分開。一旦哪天程名振按捺不住了,女孩子家吃了虧,可就打落牙齒只能往肚子裡邊吞。
關於杜鵑待自己的情意,程名振一直銘刻在心。本來已經跟自己的娘親說定,只待練兵的事情有了頭緒,便要托媒人上門拜訪杜疤瘌。今天盡然張金稱主動提起來了,他也不想再耽擱,笑著向主帥位置拱了拱手,低聲道:「多謝大當家成全,屬下今天就回家準備聘禮!」
「誰說一定要嫁給你了!」杜鵑的腳步還沒出門,已經聽到了程名振的回答。又羞又喜,扭過頭來,低聲喝道。
「父母之命,父母之命!」杜疤瘌卻不管女兒害不害羞,唯恐程名振賴賬般,笑著回應。
這下,玉面羅剎可真羞成紫面羅剎了,跺了跺腳,大聲喊道:「不跟你們說了!」轉身衝出軍帳,消失於撲面而來的春風中。
軍帳外,數名男女侍衛正在百無聊賴地等候各自的上司。猛然見七當家跑出帳門,趕緊挺直身軀抱拳施禮。此刻的杜鵑哪還有臉皮跟人打招呼,低著頭,三步並作向遠方逃,連貼身女兵的呼喊也全裝作聽不見。
堪堪跑出一里之遙,沿著湖畔轉了個彎兒,終於將背後的喊聲給甩開了。心中害羞之意稍緩,她跑得也有些熱了,慢慢停住腳步,蹲向湖邊撩起水來洗臉。
剛一低頭,恰恰看見有張喝醉了般的面孔映在水裡,滿臉嬌羞,雙眼之角卻透著隱隱的喜悅。「好個厚臉皮的妮子!」杜鵑伸手於湖水攪了攪,將自己的倒影攪散。望著那一道道散去的瀲灧春波,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卻又直了。
嫁給程名振,與他相守一生。這份姻緣是她自己硬搶來的,自然是一萬個滿意。只是如何做人家的妻子,她心裡卻沒半點頭緒。自己的娘親去得早,爹和師父都是馬大哈。唯一肯指點幾下的柳兒姐姐又心機頗深,什麼話都吞吞吐吐,只肯說一半,另外一半兒全得聽者自己去猜。而自己偏偏不擅長打啞謎,很多話怎麼猜也猜不到點子上。
比起掄刀縱馬,這婚姻大事,彷彿更令人望而生畏。兩軍陣前,誰輸誰贏,伸手便可見分曉。可夫妻之間,總不能有了什麼問題都用拳腳和刀槍來解決吧?與丈夫比比馬上步下功夫,杜鵑自問倒是無懼。但打來打去把夫妻情分打碎了,天下又有何膠可粘?
不止自己一雙眼睛在盯著程名振。直覺告訴杜鵑,自己的未婚夫頗俱女人緣兒,走到哪裡都能吸引無數視線。這也難怪,放眼巨鹿澤,讀過書,武藝嫻熟的男人本來就沒幾個,其中長得玉樹臨風般的更是稀少。難得的是,集這諸多優點於一身的程名振又不像別的綠林好漢那般粗魯、傲慢。他待人總是彬彬有禮,即便是路上遇到蓮嫂這樣的下人,也會停下腳步點頭打個招呼,彷彿對方就是自己的鄰家姐姐般。
無論怎麼看,在杜鵑的眼裡,程名振身上的優點都數之不盡。轉過頭來看看自己,除了能像男人一樣騎馬打仗之外,杜鵑就數不出第二個優點來了。俗話說,郎才女貌,論長相,她知道自己遠不如新來的柳兒嫵媚。論脾氣秉性,恐怕巨鹿澤中隨便拉出一個人來,都不敢說七當家脾氣溫柔。琴棋書畫,如果把琴弦改作弓弦,勉強還能彈出幾聲。針線女紅,看看這終日被刀槍磨出繭子來的十指,就明白縫衣針拿在手中肯定比鑌鐵棍還沉重。就連女人家的嬌弱與怯懦,杜鵑知道自己身上也不具備。關在苦囚營中給大夥洗衣服的周家小姐她見過,那真的像極了一頭嚇破了膽子的小貓,任誰都不忍心再去傷害。而換了杜鵑處於和對方同樣的位置,她寧願提起刀來壯烈的戰死,也不會祈求曾經殺了自己父親和哥哥的人憐憫。
此刻的玉面羅剎杜鵑,心思其實和尋常待嫁小女兒沒任何兩樣。又喜又愁,忐忑不定。思來想去,竟然發覺自己有些配不上程名振了。直氣得珠淚盈眶,抓起一塊石頭,狠狠地丟向了湖水中央。數只早歸的候鳥被水波所驚,嘎嘎叫了兩聲,振翅而起。一雙雙,一對對,比翼於起飛,片刻亦不肯稍離。
對著如此明快的天光雲影,再大的春愁也會慢慢淡去。又望著天空和水面的鳥雀們發了會兒呆,杜鵑搖了搖頭,轉身又往中軍方向走。配得配不上程名振,自己一個人瞎想也沒有用。與其沖著水面發愁,不如偷偷蹩回去,隔著軍帳聽聽他們都在說什麼?如果程名振有話不敢對自己當面說,偷聽到他的真實想法,自己也可以酌情應對。
她向來敢想敢做,既然決定了,就不在乎其他細枝末節。中軍大帳附近的地形都是平時走遍了的,往來巡視的嘍啰們也沒膽子攔住七當家問問她到底要去什麼地方。順著湖畔小徑七拐八拐,轉眼間,她已經靠近大帳背後。放慢腳步,踮起鞋尖,如捕食的狸貓般剛要將身體貼上去。耳畔忽聽有呼吸聲一滯,某個身影在眼角餘光外貓在了軍帳側面。
「誰!」玉面羅剎杜鵑再不顧害羞,伴著一聲低喝,將腰間橫刀抽在了手裡。軍帳側面的人也被嚇了一跳,迅速向前竄了幾步,然後又迅速跑了回來,一邊舉手做投降狀,一邊低聲祈求,「別,別嚷嚷。是我,七當家,是我!」
杜鵑凝神細看,不是自己帳下的堂主王二毛又是哪個。又好氣,又怕羞,快步走過去,將刀背架在他脖子上,板著臉繼續審問,「你在這裡幹什麼?偷聽軍情么?都聽到了什麼,給我如實招來!」
「我,我,姑奶奶,您能不能小點兒聲!」王二毛急得連連作揖,膝蓋差點就跪在地上。「別把裡邊的人驚動了,他們討論你的嫁妝多少呢?一旦發覺咱倆搭夥偷聽,您不打緊,我肯定跑不了一頓板子!」 「誰跟你搭夥偷聽了。我是過來巡視的!」七當家杜鵑氣得頓了頓腳,低聲反駁。
「行,行。您巡視的,我偷聽了。我偷聽到了什麼,您可一句都不關心!」王二毛知道杜鵑不會傷害自己,涎著臉回應。
聞聽此言,杜鵑的臉騰地一下又紅成了紫茄子,將刀背向下壓了壓,豎起眼睛道:「還敢頂嘴,你到底說不說。不說,我就把刀刃反過來切!」
「別切,別切,我肯定一個字都不落!您先將刀收了,咱們邊聽邊說。我還等著聽下文呢!」王二毛連連討饒,作揖不止。
說來也怪,七當家杜鵑收拾得了任何屬下,就是拿王二毛這疲懶傢伙沒辦法。見對方死乞白賴,只好將刀收回鞘內。王二毛見對方讓步,也不敢做得過分,將頭向前探了探,俯在杜鵑耳邊說道:「你走之後,他們一直再恭喜小九哥。然後張大當家說不能光說不煉,讓大夥都出點血。他自己從主寨撥了兩千青壯丁口,歸入小九哥名下壯大聲勢。二當家許了兩套傢具,外加十頭耕牛。六當家許了三十頭豬,二十頭羊……」
他記性頗佳,三言兩語將各寨給的聘禮介紹了個清楚。然後將頭又貼到帳壁上,一邊聽,一邊低聲解釋,「剛才好像有人笑話王四寨主的禮物太輕,他不太高興。正吵鬧著,你就跑來了,害得我沒聽清楚後邊說了什麼?」
「還怪起我來了!」玉面羅剎又好氣又好笑,「你聽這些幹什麼?又不是給你的?」
「我,我不是幫你和小九哥聽了么!」王二毛理直氣壯,用力擺手示意杜鵑不要給自己添亂。
「趕快滾,別讓其他人發現你!」杜鵑上前,用力扯住對方胳膊,向外拉去。「營裡邊剛剛重申的軍法,你小九哥親自參與制定的,你居然也敢違反!快走,晚了被人看見就來不及了!」
連扯兩下,對方卻紋絲未動。杜鵑心裡不覺有些冒火,瞪起眼睛追問,「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可就不客氣了!」
王二毛的頭慢慢轉回來,稚嫩的臉上寫滿了祈求,「七,七當家。你,你讓我聽完行不行,聽完之後,隨便你處置。他們……」
「你到底要聽什麼?」杜鵑被王二毛的表情弄得一愣,鬆開急切地追問。
記憶中,她從沒見過王二毛如此認真過。對方總是疲疲懶懶的,哪怕是天塌下來,也很少發什麼愁。而今天,往常他熟悉的那個王二毛卻不見了,換成了另外一個少年人,果決中透著某種執拗。
「你到底要聽什麼,作死也不知這個作法!」見對方不肯正面回答,杜鵑把語氣放緩了些,繼續追問。「如果被人發現了,我可是也不好替你說話!」
「我前天求過柳兒夫人!」王二毛被逼無奈,目光向周圍掃了掃,低聲回應。「她答應在大當家面前替我說話,將周寧那小丫頭賞給我。昨天她派人告訴我,大當家已經許了,今天可能就會在議事時說起。現在還沒提到,但一會兒肯定會提到的。夫人她是個好人,不會騙我,九嫂,你也別趕我走!我只聽個頭,心裡也就踏實了!」
「踏實個屁!」被「九嫂「兩個字叫得心中一軟,杜娟伸出手,狠狠給了王二毛一個爆鑿,「我和你九哥都替你盯著呢,還能跑到別人手去?要聽你就蹲下身子聽,我替你擋著。如果有人過來,你趕緊跑!」
「唉,唉!」王二毛得償所願,連連點頭。「謝謝九嫂。我聽到什麼,立刻都告訴你!」說罷,將耳朵往帳壁上一貼,神情居然是少有的專註。
對於軍帳裡邊的幾個為老不尊的傢伙們正在說些什麼,杜鵑心裡比王二毛還好奇。左右看看發現沒有注意到自己,乾脆把耳朵貼過去,跟王二毛一道聽了起來。反正如果有人恰巧巡視經過,就立刻裝作兩個人在討論軍務。至於七當家跟自己麾下的王堂主到底討論的是何等機密,諒一般人也沒膽子過問!
軍帳內,關於如何操辦程名振和杜鵑兩人的婚事問題的討論已經進入了尾聲。大夥都認為,婚禮不能弄得太潦草了。畢竟涉及到巨鹿澤九位寨主中的四位,如果婚事辦得過於寒酸,傳出去後會被江湖同道笑話。但具體奢華到什麼規模,眾寨主的意見卻很難達成統一。按程名振的個人想法,把堂主以上頭目叫道主寨吃喝一頓,再給所有嘍啰沒人放三天假,已經是給大夥添麻煩了。但杜疤瘌和郝老刀兩個卻不這麼認為,他們希望張金稱給周邊相鄰的幾個綹子也撒一些請柬,邀請一些江湖同道前來觀禮,順便讓大夥增進一下感情,以圖共同對付官軍的進攻。而整座中軍帳內嗓門最大的是四當家王麻子,大概剛被敲了竹杠,心裡有些不舒服的緣故吧,他的話聽起來總像帶著挑撥的意味:「那怎麼行?七當家、九當家還有三哥和老五,四個寨子的部眾加起來已經超過了咱們巨鹿澤的一半兒!別人就是不給大當家面子,還能不給咱巨鹿澤面子么?該請,該請,不但要向周圍的幾個綹子打聲招呼,即便是豆子崗那邊,也應該說一聲,讓他們知道知道咱們巨鹿澤的後起之秀!」
「老四,你這話什麼意思?」杜疤瘌一直很忌諱別人誤解自己趕著嫁女兒的用心,騰地站了起來,大聲追問。
王麻子向後縮了縮脖子,陪著笑臉,不斷地解釋:「沒,我還能有什麼意思啊?論武藝,比不上老五。論智謀,也趕不上九當家。也就是靠著當年的情分,才厚臉皮坐上一把交椅罷了。再者說了,將來我這把老骨頭,還靠著小輩們養活呢!當然願意讓他們多風光風光,自己臉上也好看不是?」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愈發坐實了杜家父女翁婿勢力過於龐大,已經威脅到澤地內部平衡的「罪名」。氣得杜疤瘌掄拳上前,就準備打他個滿臉桃花。旁邊的郝老刀和程名振兩個見勢頭不妙,趕緊衝過去,一人一支胳膊,將三當家杜疤瘌給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