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6)

  第425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6)

  「太守大人,你還有什麼話說?還需要我再找幾個人問么?」王二毛一邊托起袁守緒的胳膊,一邊笑殷殷地沖著正在發傻的張文琪追問。瞬間挽搬回一局,他心情稍微舒緩了些。只是那股痛,卻像塊石頭般壓在胸口,讓人每次呼吸,都能真切地感覺到它的存在。


  張文琪出身於官宦世家,雖然知道大隋朝這幾年吏治越來越差,卻沒想到竟差到如此地步。非但那些販夫走卒沒法再活下去,連袁守緒這種良家子弟也失去了生存的依託。他是正直的讀書人,沒臉面繼續狡辯。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我今天敗在你手,也不算冤。可惜這話沒法讓皇上知道,否則張某一定冒死進諫……」


  「上樑不正下樑歪,有什麼樣的皇上,肯定有什麼樣的狗官。你這狗官居然不貪贓,不枉法,還能做到郡守,真他娘的奇怪!」這回,輪到王二毛冷笑了,「老子問你,你剛才到底找我等想說什麼。把話說完了,我讓你做個飽死鬼!」


  「張某身為大隋官員,不能替皇上剷除奸佞,又沒能替朝廷守好黎陽,死不足惜!」張文琪身上的傲氣盡喪,嘆息著回應。「但張某臨死之前,想勸大王一句。你佔了黎陽,東西可以隨便拿,隨便搬。拿不走的,搬不動的,請千萬別毀了它!」


  「你是說這黎陽倉?」心態慢慢恢復平靜的王二毛反應迅速,帶著幾分佩服問道。死到臨頭了,狗官居然還想著替他的主子守衛糧庫,真稱得上是忠心耿耿。但黎陽倉卻是必須要燒掉的,張家軍一時半會兒來不了,而此城周圍根本無險可守。一旦朝廷調動大軍來奪,轉眼之間就能把糧食全搶回去。


  張文琪嘆了口氣,輕輕點頭,「此倉乃河北各郡二十餘年的積蓄。當年楊玄感沒捨得燒了它。李將軍困守孤城,也沒捨得燒掉它。大王雖然出身草莽,看上去也是個有膽有識的,切莫做這人神共憤的事情!」


  「不做人神共憤的事情,官軍來了,就會留我一條活路?我不燒了它,難道讓朝廷招兵買馬再來打我么?」王二毛哈哈大笑,對張文琪這種書獃子言論十分不屑。


  汲郡太守張文琪無言以應,喟然長嘆。看到他心灰意冷的樣子,王二毛也動了幾分惜才之念,走近了些,蹲下身去問道,「如果你投降,我就不燒黎陽倉。這筆交易,郡守大人肯做么?」


  張文琪聽了,臉上先是一喜,隨後又變得一片慘然,「張某沒能守住黎陽,已經辱沒了祖宗一次。豈可以身事敵,再讓張家列祖列宗蒙羞?大王別逼我,張某雖然敗於你手,這張臉面,卻是要留著見祖宗的!」


  王二毛對三言兩語勸降這個書獃子本來就不報什麼希望。聽對方如此回應,笑了笑,命人將其拖了下去。另外一名都尉張豬皮對郡守的人格和膽略依舊心存幾分佩服,湊上前,低聲勸道,「二毛兄弟,你真的非殺他不可么?」


  「殺什麼殺。來人,把他押到大牢中,好吃好喝伺候著!」王二毛苦笑幾聲,命令弟兄們將已經引頸待戮的張文琪上了鐐銬,關入衙門之後的囚牢。「老子先不殺他。老子讓他看看,怎麼才是真正的好官!」


  說罷,他也不理睬張文琪的抗議,徑自走回郡守之座。端端正正坐穩,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啞著嗓子命令,「來人,將黎陽倉司倉給我帶上來!」


  嘍啰們答應一聲,從俘虜堆中連拉帶拖,將黎陽倉司倉湯德才押上大堂。那司倉大人卻遠沒郡守張文琪有骨氣,不待別人踢,立刻「撲通」跪倒,一邊叩頭,一邊哭喊道:「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小的就是一個看糧庫的,可是從來沒幹過什麼壞事啊!」


  「看你這點尿性!」王二毛十分不齒對方的為人,低聲唾罵。


  「威……威……威……,唔……唔……唔」臨時客串衙役的親兵們也覺得湯德才太給剛才那名官員丟臉了,齊聲喝響堂威。才喝了一遍,湯德才已經嚇得癱在了地上,官袍濕了一大片,也顧不上羞恥,扯著嗓子哭喊道:「大王,我真的沒幹過壞事啊。最多偷過幾袋子米,但不是死罪啊!」


  「住嘴!」王二毛差點給他氣樂了,用力一拍桌案。「本官不管你偷沒偷過糧食,本官問你,黎陽倉到底有多少存糧?你那裡有沒有個總數?」


  「有,有,絕對有!」黎陽倉司倉湯德才聽聞對方拿自己有用,精神不覺一振,「小的那有一摞賬本,最近十年,進出糧庫的每一筆糧食都記錄在上面。小的每個月都會核對,即便有差錯,也差不過千石之數!」


  「我問你到底有多少糧食,沒說要查你的賬本!」王二毛又拍了下桌子,命令對方不要說廢話。


  千石之數,在司倉官員只算個小誤差,黎陽倉存糧之巨,自然是可想而知了。但湯德才報出的數字卻遠遠超出眾人的預想,非但將嘍啰們驚得目瞪口呆,連一些哭喊求饒的官吏們,也愣愣地停止了哭聲,張大了嘴巴。


  「黎陽倉是先皇為備荒所建,一內有糧窖一千一百二十五個。如果全部裝滿,每倉可放糧食八千石……」[1]

  王二毛聽得眼前一黑,差點從座位上栽下來。顧不得保持形象,他雙手扶住桌案,大聲問道,「現在呢,每座糧窖都滿著,還是空著?」


  司倉湯德才想了想,如實回答,「滿,大部分都滿著!楊,楊玄感運走了一些。李,李將軍給百姓分發了一些。但,但,那只是九,九牛一毛。只是有些倉里的糧食放得時間太長,已經不能吃了!」


  「奶奶的,寧可糧食放得不能吃,也不肯賑濟百姓,狗官還好意思在老子面前裝高深!」王二毛連連拍打桌案,又是惋惜,又是氣憤。他的老家館陶距離黎陽倉沒多遠,藉助渡船,三天便可以走一個來回。但在他的童年記憶里,餓肚子的時候卻遠遠高於有飯吃的時候。


  想到家門口守著座大糧庫,自己卻總是餓得頭暈眼花,一股無名怒火再度衝上了他的頂門,「你們這個狗官,自己偷就偷了,怎麼還忍心讓糧食都爛掉。不知道那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才撿回來的么?他奶奶的,我看你等全都他奶奶的該殺,誰都不冤!」


  「大人,冤枉啊。大人!」沒料到王二毛說翻臉就翻臉,司倉湯德才俯身於地,放聲嚎啕。「我等只是守糧庫的,哪有膽子開倉放糧啊!即便,即便是郡守大人,也得先上了摺子,等朝廷批複下來,才能動倉裡邊的糧食……」


  「大人,不是我等見死不救!今年冬天的摺子遞上去了,等朝廷批複下來,已經是明年秋天。該餓死的,早就餓死了!」另外一名衙門的書吏唯恐遭受池魚之殃,搶先替自己辯白。


  王二毛怒氣沖沖地拍了會桌案,卻沒心思再去殺人。咬了咬牙,森然道,「湯司倉,我問你,你可知道哪座糧倉裡邊的糧食是完好的,哪座裡邊的糧食是爛掉的?」


  「這?」逃生的機會就在眼前了,湯司倉卻發現自己很難抓住,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如實稟告:「小人,小人也不太清楚。小人麾下還有很多倉長,庫兵,平素都是他們負責照看糧食。小人只管記個總數!」


  「那你手下的爪牙呢?」王二毛喘了口粗氣,繼續追問。


  湯司倉向大堂外的人堆看了看,畢恭畢敬地回答,「小人麾下一共有三十名倉長。二百多名庫兵。庫兵全跑光了,倉長跑了十幾個,被大王麾下的好漢們砍了四個,剩下的都在外邊跪著呢!」


  話音方落,大堂外又響起哀鳴一片。十幾位束手待斃的倉長們個個喊冤,都道自己薪俸低廉,任務繁重,基本待遇和大戶人家的長工差不多,根本不該被算在官吏之列。王二毛聽著覺得好笑,也不糾正這種荒唐說法。略作沉吟后,大聲命令:「既然爾等都不想死,我要爾等幫我做些事情,爾等願意么?」


  「願意,願意,小人一百二十個願意!」湯司倉用膝蓋向前挪了幾步,頭如搗蒜。「大王用得著我等,是我等的福分。您只管下令,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倒不用爾等替我去赴湯蹈火!」王二毛撇嘴冷笑,「我要教教姓張的怎麼當官,在這黎陽城內開倉放糧。你們這些傢伙既然掌管庫房多年,平日沒少向自己家裡邊偷。自然應該知道哪些糧窖裡邊的米粟比較新,哪些糧窖裡邊裝的全是陳米……」


  「大,大,大王不敢。不,不,不,大王,打死我等,我等也不敢動官倉的糧食啊!」沒等王二毛把話說完,司倉湯德才又趴在地上嚎啕起來,「私開官倉,那是要族誅的大罪啊。大王,您就開開恩,放小的一回吧。小的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恩典!」


  王二毛又好氣,又好笑,用力拍了下驚堂木,大聲喝道,「給我閉嘴!本官放糧,關你們這些雞零狗碎屁事。去年楊玄感和李仲堅兩個隨便搬糧食,狗皇帝不也沒把你們怎麼著么?別跟我說去年的糧倉不是你們管。如果你們這些傢伙再推三阻四,老子就不麻煩你們了。我不信這麼大個黎陽城,就找不出幾個肯替老子幹活的來!」


  所謂不麻煩,自然是一刀砍了了事。湯司倉等人不敢再討饒,一邊紅著眼睛抹淚,一邊低聲告解,「大王饒命,大王饒命,我等聽您的吩咐就是。但就我們這幾個人兒……」


  王二毛眉頭一皺,「怎麼,還嫌人少了?老子不用你們幫忙搬糧食,老子只要你們在旁邊記記賬。總計搬出多少,一筆一筆地給老子記錄在案。若是誰敢偷偷私吞,老子定要他的好看!」


  湯司倉嚇得一邊抹頭上的冷汗,一邊連聲答應,「不敢,不敢!小的肯定一筆是一筆記錄清楚!」嘴上喊得響,心中卻暗自納悶,「這伙天殺的強盜,搶糧食就搶糧食是了,還記帳做什麼?」


  「柳老三,你帶二十名弟兄押著這群狗官先去糧倉準備!」王二毛擺擺手,命令扮作衙役的柳老三先將湯司倉和他的手下押走。然後向大堂外看了看,低聲命令,「將班頭趙拐子給我請上來!」


  「帶趙拐子!」親兵們成心湊熱鬧,扯著嗓子喊道。


  班頭趙拐子幾個時辰前在城門口中計被俘,此刻正跪在雪地里等死。猛然聽到堂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以為大限已至,腿一歪,直接癱在了地上。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扯起他的胳膊,拖拉著向堂上走。到了大堂中央把手一松,趙拐子立刻扣住地面上的石頭縫,死活再也不肯起身。


  「大王,大王饒命。小的有功,小的有功啊!」一邊掙扎,他一邊哭訴。


  王二毛被此人的話弄楞了,順口問道:「我從來不認識你,你有什麼功勞?」


  「小人,小人就是被大王騙了,把大王當做饑民放進城裡的那個!」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趙拐子哭哭啼啼地辯解。「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未滿周歲小兒……」


  「那你多大了?」王二毛給逗樂了,繼續順嘴盤問。


  「小的今年三十有五!」張拐子老老實實地回答。隨後立刻意識到一個三十五的男子家中不可能有八十老母,孩子也很難滿足才周歲這一指標,磕下頭去,繼續哀鳴,「小的全家老少都憑小的一個人養活,大王您要殺了小的,就等於殺了小的全家。小的放大王入城,沒功勞也有苦勞……」


  「誰說要殺你了!」王二毛不耐煩地擺手,「我來問你,這黎陽城的住戶,你是否熟悉?」


  「小的……」趙拐子想回答說不完全熟,又怕因為無用而挨刀。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吹噓道:「小的當差二十多年,對城裡情況在熟悉不過了。如果大王再給我配上些老弟兄,保證連只老鼠都能替您挖出來!」


  王二毛想了想,十分乾脆地命令,「我把黎陽城的所有衙役,捕快都調歸你管,再派幾個人協助你。哪個不聽話,你給我一刀砍了!」


  趙拐子發覺自己死裡逃生,還大權在握,立刻來了精神,挺起胸脯來回應道,「大,大王要小的做什麼,小的就做什麼!」


  王二毛點點頭,笑著命令,「你帶著所有衙役去黎陽倉協助放糧,凡是城內百姓,每人都可以領二百斤米或者粟。排隊領取,不得重複領取,如果有人貪便宜冒領,你負責將其揪出來正法!」


  「小,小的得令!」趙拐子一聽只是帶人維持秩序,精神愈發抖擻。扭頭看看還在外邊跪著的同僚,心中好生佩服自己的運氣。


  「你先下去挑人。肯跟著你去維持秩序的,隨便挑。挑剩下的,老子直接砍了!」王二毛揮揮手,命令趙拐子退下。


  大堂外的差役、捕快們見到活命機會,早已喜出望外,哪個還敢嘴硬不服?見到趙拐子走近,立刻陪著笑臉祈求,「趙大哥,趙哥!」「趙前輩,趙前輩」「拐子兄弟,拐子兄弟!」直把趙拐子拍得暈暈乎乎,如踏萬頃白雲之上。挑了這個,難以拒絕那個。不知不覺間,竟然把所有衙門裡的官差、白員都挑了出來,站在身後密密麻麻排了好幾排。


  「你自己每人可以領二百斤糧食。粗細隨意。」王二毛也不計較,笑了笑,大聲吩咐。


  「謝大王賞!」眾官差無需訓練,把平素常喊的「大人」兩字換成「大王」,喊得既順口,又整齊。


  「但是,你等得幫忙往外抬糧食。老子麾下沒那麼多人手,無法干這力氣活!」王二毛點點頭,繼續吩咐。


  抬糧食再累,總比把命丟了強。眾差役連聲答應,臉上絲毫不敢帶出半分敷衍之色。王二毛叫來心腹弟兄袁守緒,命令他帶著五十餘號弟兄將衙役們押到糧倉候命。然後又叫來張文琪的師爺,命其以巨鹿澤張大當家的名義起草告示,通知百姓們明天一早到黎陽倉門口領取糧食。緊接著又從太守大人的后宅中找來一堆僕役,閑人,命令他們將放糧告示四下張貼。


  大堂外還綁著一批替張文琪請命閑漢,這些傢伙本來打定了注意要以死報效張文琪的善待之恩,此刻見土匪頭子非但沒殺張太守,反而比張太守更懂得大夥需要什麼,一個個垂頭喪氣,再不敢自稱仗義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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