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5)

  第424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5)

  王二毛聞言,立刻笑著介面,「那你來當官老爺,我當掌刑的衙役!」


  張豬皮騰地一下從洗澡桶中站起來,擺著手推辭,「算了吧,我天生一個殺豬的模樣,還是你看著齊整些。我來當班頭,你當狗官!」


  將平素作威作福的官員拖到公堂上羞辱,是張家軍弟兄最喜歡乾的事,對其的熱衷程度甚至在銅錢和女人之上。不待兩位堂主大人爭論出誰當官老爺,誰當掌刑的班頭,先答應一聲,鬨笑著著去準備。大約一刻鐘之後,大堂上響起了催堂鼓,幾名吃飽喝足的親兵換了三班衙役的袍服,手持水火棍,齊唱堂威。還有幾名手腳利落的嘍啰推開府衙大門,敲打著銅鑼邀請百姓隨意觀看。


  街頭上的屍體還沒來得及清理,此刻哪個膽子大的敢出來看流寇們裝神弄鬼的勾當。鑼鼓響了好一會兒,也沒招徠到看熱鬧的觀眾。倒是剛才斗膽給張文琪請命的那幾個流浪漢義氣,拼著挨更多鞭子,也要向新來的山大王陳情。


  「讓他們都在門外跪著,看看他們保護的夠官是什麼德行!」王二毛氣得用力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還甭說,穿上郡守袍服的他看上去還真有幾分斯文模樣,連臉上剛剛長出的鬍鬚都軟了很多,隨手捋捋,立添三分文質彬彬。


  「威……威…威……,唔……唔……唔」臨時客串衙役的親兵們大聲呼喝。


  堂威聲中,袁守緒帶領麾下嘍啰將先前替張文琪請命的百姓推到大堂前,一個個按著頭壓跪在雪地上。


  「把狗官的部下,從屬也都一併押過來,省得過後還有人扎刺!」王二毛又拍了下驚堂木,大聲命令。


  底下的嘍啰們聞言,立刻七手八腳地將黎陽城落網的大小官員都推了過來。每人照著腿彎處踹了幾腳,強迫他們在大堂外跪成三排。


  有些文職幕僚膽子小,立刻匍匐於地,哭喊著求饒。有些胥吏自知今日不能倖免,則沖著堂上破口大罵,「給老子來個痛快的,別折騰人。不然老子到了陰曹地府,也會回來找你們算賬!」


  一片哭喊唾罵聲中,某個默不作聲的文官則顯得分外醒目。看年紀,他已經有四十上下,但皮膚一直保養得很好,即便臉上帶著淤青,依舊透出幾分飄逸出塵的味道。


  「把那個穿錦袍的先帶上來!」王二毛眼神好,知道默不作聲者肯定是個大人物,笑著命令。


  幾名臨時「衙役」應聲出列,上前架起文官,拖到跪石前。那文官也不反抗,要走就走,要跪便跪,只是自始至終脖子都挺得直直的,片刻不曾低頭。


  看到對方如此鎮定,王二毛心中反倒湧起了幾分敬意,「你就是張文琪?」他清了清嗓子,客氣地詢問。


  「正是本官!」張文琪淡然一笑,大聲答應。


  「你可知罪?」王二毛學著當年林縣令的模樣,笑咪咪地從對方嘴裡套話。


  如果對方自稱知罪,他自然就可以順著坡走下去,逼迫對方自己羞辱自己。如果對方聲言無罪,他亦可以發起官威,命令「差役」們將其按倒打板子。反正只要到了公堂上,想定什麼罪,都是坐著的人隨心所欲。至於跪在下邊的人,命運向來是無法自主的。


  但事態發展偏偏不按著他的安排進行,張文琪又是淡然一笑,昂著頭髮問道:「堂上的大人問我可否知罪?但張某想知道,按照貴軍的規矩,都有哪些是罪,哪些不是罪呢?要張某認罪,至少大人手中有部律法,張某才能逐一承認其中的罪名。如果大人手中連律法都沒有,豈不是讓張某想要認罪,都無罪可認么?」


  「你!」王二毛被問得目瞪口呆,想了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有塊驚堂木。「啪!」向桌案上一拍,厲聲呵斥,「還敢嘴硬,莫非你想討打么?來人,先給我打他二十大板!」


  「威……威…威……,唔…唔…唔」臨時客串衙役的親兵們又開始喊堂威,但聲音里卻明顯缺少底氣。張豬皮帶人衝過去按倒張文琪,舉起板子就是一頓狠揍。將對方打得屁股開了花,再將其架起來強迫其跪正。卻沒料到張文琪卻依舊滿臉微笑,彷彿剛才挨了打的根本不是自己。


  「你可願意認罪?」王二毛學足了林縣令的威風,繼續拍案。


  「大人想讓我認什麼罪?」郡守張文琪腿上鮮血淋漓,脖頸卻依舊挺得筆直。「大人的律條在哪?難道大人把我拖上堂來,只為了屈打成招么?那樣,大人豈不就是個枉法的狗官?與張某先前死在大人刀下的那些同僚,到底有何區別?」


  幾句話問得義正辭嚴,滿堂都尉、校尉,居然沒有一人能坦然面對。王二毛心裡憋了一肚子怒火,卻無法正視張文琪的眼睛。咬了咬牙,強辯道,「我就不信你沒貪過臟,沒枉過過法。這黎陽城乃屯糧重地,你守著糧倉不貪污,豈不是老貓守著鮮魚不下口么?」


  「對,早日招了,免得受皮肉之苦!」扮作衙役的嘍啰們七嘴八舌地幫腔。他們造反前看過的官吏,幾乎沒有一個不貪髒的。眼前這個張文琪雖然看上去像個好人,但這大隋朝官場黑得像墨汁般,好人怎可能活得下來?

  張文琪聳聳肩,絲毫不理睬眾人的喧囂,「本官到任還不滿一年,去年此城曾經兩度易手,在本官上任時,府庫幾乎是空的。哪裡有錢可供本官來貪。至於糧食,盜賣軍糧乃滅族之罪,本官膽子小,斷不敢幹如此勾當!」


  「你沒貪過?沒索過賄賂!」王二毛彷彿大白天見了鬼般,瞪著眼睛追問。就連張金稱那裡,寨主、堂主們還要向澤地中的住戶索要孝敬,下屬們也認為此舉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眼前這名狗官居然自詡清廉,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官非但沒貪過,而且沒存心冤枉過一個好人。你可以隨便在城中找人問,若是有人指證,本官決不死撐!」張文琪又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大王,張老爺是個好官啊!」外邊陪跪的閑漢們連連叩頭,齊聲為張文琪喊冤。


  「大王,張大人所說句句都是實言。你要殺便殺,且莫詆毀張大人的聲名!」剛才還在哭喊求饒的幕僚們也抬起頭,七嘴八舌地替張文琪作證。


  這下,王二毛更為難了。以往張金稱破了縣城,抓到的官員無論大小,以貪贓枉法論處,個個都死有餘辜。就憑著審問這些貪官污吏的壯舉,張家軍在河北南部的聲譽大大好轉。有些對這夥人的過去不了解的百姓甚至一廂情願地以為巨鹿澤中住著一群義賊,隨時都可能出來為他們主持公道!

  繼續問下去,也只有屈打成招一途了。那樣不但會大大影響張家軍好不容易塑造出來的正義形象,也應了張文琪方才那句反問,這樣的作為,與被往日他們所殺的那些大隋朝官員,到底還有沒有區別?

  想到這些,王二毛心中煩躁。用力一拍驚堂木,打斷堂外的喊冤聲。「都給我住嘴。既然老子今天打下黎陽,凡是大隋朝的官,就是都活該被殺。誰也別喊冤枉,要怪,只怪你等不該當大隋的官。」


  「大王饒命啊!」


  「奶奶的,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正堂之外,哭泣喝罵聲又響成了一片。 「不過是個賊!」跪在堂前的張文琪卻像早就料到王二毛會如此表現般,冷笑著點評。掙扎了幾次沒能站起來,乾脆滾倒於地,冷笑著向門外滾去。


  「不過是個賊!裝什麼大頭蒜!」幾名跪在堂外的胥吏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高揚起頭,滿臉不屑。


  「不過是個賊!」王二毛的心猛地一抽,彷彿被刀子扎了般,淅淅瀝瀝滴出血來。


  從來沒有人用類似的話侮辱過他,但張文琪說話時的神態,眼神,對王二毛來說卻是無比的熟悉。他記得當年自己前方百計弄來一些珍奇玩意塞給周寧,像對方表達愛慕時,周大小姐就是這樣看著自己。不拒絕,但也不感謝,只是淡淡地看著,看得人渾身上下的血液一點點發涼,一點點像冰水般淌過胸口。


  王二毛清楚地記得,直到兩人相處的最後一刻,周寧都是這種態度。僅僅在她失去站立的力量之後,那驕傲的目光中才終於露出了一點點溫柔。但那僅有的一點溫柔也不是對自己的,王二毛清楚地知道。


  不是自己,臨終前的周寧終於感動於自己的赤誠,卻對自己沒有一絲愛戀。王二毛一直迷惑於對方為何如此,今天他終於找到了答案。然而這個答案卻是如此的尖利,如此的冰冷。


  不過是個賊!原來,在她心裡,我始終都是個賊。不過是個賊!這句話如錐子般插入他的耳朵,戳破他的喉嚨,順著哽嗓直戳而下,將他的五腹六臟穿成一串,依舊不肯做絲毫停頓,不管流了多少血,多少淚,兀自一下下地向心臟深處捅。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再這樣戳下去,王二毛知道自己非瘋掉不可。他知道如何解決,張大寨主早就做好示範。「將狗官給我綁到柱子上,老子要將親手挖了他的心!」強壓住沉重的喘息,他以某種從不屬於自己的聲音怒喝。「還有他的那些爪牙,全綁到樁子上,老子今天一個挨一個的挖!」


  眾親衛一愣,瞪大了眼睛扭頭張望。張文琪屬於大隋高官,不得不殺。但對於這樣一個清廉且有骨氣的人,嘍啰們更願意給對方一個痛快。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動手!」王二毛抓起驚堂木,將桌案拍得啪啪作響。


  「諾……王都尉,咱們……」扮作衙役的親兵們不敢跟上司硬頂,也不願執行命令,瞪著眼睛嘟囔。


  正遲疑間,張豬皮站了出來,用身體擋住已經快陷入瘋狂狀態王二毛,沖著底下大聲命令道,「猶豫什麼,王都尉又沒說現在就將他剖了。先把狗官帶上來,我還有幾句話問他。


  眾親衛暗自鬆了口氣,衝下堂去,將正被拖著向外走的張文琪又扯回大堂,七手八腳按到跪石前。張文琪卻再不肯下跪,膝蓋彎處接連挨了好幾腳,終於支撐不住,「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沖著張豬皮等人嘿嘿冷笑。


  張豬皮知道眼前這名官員是個少見的硬骨頭,也不想再折辱他,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詢問,「你剛才說臨死之前要見我等一面,否則死不瞑目,難道就是為了臨死之前找機會羞辱我等一番么?」


  提起這個話頭,汲郡太守張文琪臉上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些,晃了晃腦袋,冷笑著道:「你們這些蟊賊敢以千把人就奇襲郡城,也算有膽。能利用我屬下差役對百姓的惻隱之心騙開城門,亦可說是有幾分見識。所以張某先前以為,你等雖為匪類,倒也當得起「有膽有識,敢作敢為」八個字,因而有幾句話想問一問。誰料見了你等這般模樣,想必問了也是白問!算了,要殺便殺,別拿什麼剖腹剜心的話嚇唬張某。不過是一死,怎麼死都差不太多!」


  由於年齡和閱歷的原因,張豬皮遠比王二毛更能沉得住氣。也笑著搖了搖頭,絲毫不以汲郡太守的話為忤,「兩軍交戰,本來就是能出什麼招就出什麼招。總不能朝廷派了官兵去征剿,我等還得在指定的地方笑臉相迎吧?」


  汲郡太守張文琪被問得微微一愣,然後迅速回答道,「所以張某雖然不齒你等的作為,亦佩服你等的膽量和見識。可惜你等大好男兒,不曉得為國出力,偏偏要去當賊!雖然逞了一時之快,卻要背上萬世罵名!」


  「放你娘的狗屁!」王二毛一把撥開張豬皮,搶到了汲郡太守眼前。他心中的火氣還沒散盡,臉色看上去青里透紅。但眼神卻比剛才平和多了,說話也變得有條理起來。


  指著張文琪的鼻子,他繼續罵道,「老子如果像你一樣,天天有朱漆澡盆泡著,有大魚大肉吃著,還造哪門子反?你瞪大眼睛四處看看,這大堂裡邊的弟兄,哪個不是被你們逼得實在沒活路了,才不得不拿起刀的?」


  看到張文琪滿臉不服,王二毛一轉身,點手叫過距離自己最近的嘍啰,「柳老三,你跟這狗官說說,你為什麼不去考試當官,偏偏當了賊娃子!」


  「我,我……」嘍啰兵沒轉過彎來,摸著自家的後腦勺嘟囔,「我,我家裡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哪有錢念書啊?前年個,前年個天旱,我家欠了官府的賦,衙役們就要把地收走。我阿爺跟他們求情,當場被他們踹吐了血……」


  開頭幾句,他還說得結結巴巴。說到後來,悲憤之氣從心而起。眼睛一紅,幾乎是嚷嚷著補充道,「我一看反正也沒法活了,就拿著斧子沖了出去。他們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他們活滋潤了。奶奶的,反正都是死,不如先拉幾個墊背!」


  「你,朱老根兒,你怎麼好好日子不過,非要當土匪?」王二毛又隨便找出一名嘍啰,大聲質問。


  「誰願意當土匪啊?沒吃沒穿,不當土匪,我怎麼活啊?」朱老根瞪了張文琪一眼,恨恨地回應。


  不給張文琪說話機會,王二毛一連串地點下去,接連點了十幾名嘍啰,居然全是活不下去,被逼鋌而走險的。


  汲郡太守張文琪兀自不信,瞪著眼睛四處尋找支持者。王二毛猜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又叫來一個看上去斯文的,大聲追問道:「你呢,袁守緒,你讀過書,怎麼不考個縣令,郡守來噹噹啊?」


  這名扮作衙役的人張文琪很熟悉,剛才就是他動了惻隱之心,才把眾官吏從刀口下拉到了大堂上,進而引發了一場鬧劇。


  哪成想袁守緒雖然模樣看上去文質彬彬,心裡對大隋朝廷的恨意卻一點不比柳老三、朱老根兒等人少。「我家有一百三十畝地,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不知道哪個王八蛋下的令,非要我家搬到城裡去住。說是防賊,去了又不給發糧食吃。我家的家底不到半年就折騰空了,兩個妹妹全給賣給了人當丫頭,也只換回了三斗粟……」


  想到自家失散的妹妹,他再也說不下去了。沖著王二毛躬身抱拳,哽咽著道:「屬下知錯了。凡是朝廷的狗官都該殺。屬下一時心軟,請都尉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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