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4)
第423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4)
城下百姓無言以對,只是不斷地叩頭哀哭。哭了一陣子,見差役們還是沒有開門的打算,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揚起滿是冰坨子的臉來,大聲祈求道,「請老爺們開開恩,放了女人和孩子進去吃口熱乎飯吧。家裡的房子早就沒法住人了,我們這些老骨頭凍死不打緊,可孩子們可沒法再熬下去了!」
「請老爺們開恩!」女人和小孩們齊聲哭求,悲慘之處令人不忍耳聞。城頭的民壯都是本地的苦哈哈,沒等張嘴,眼圈先紅了。一個個回過頭來看負責守門的班頭趙拐子,請他拿個主意。眾目睽睽之下,趙拐子也非常無奈,又探出了半個身子,柔聲勸道,「幾位老人家別說喪氣話。咱們張郡守可是個大好人。為了賑濟大夥,他把家產都搭上了。大夥再忍一日,就一日,最遲明天早晨,糧食肯定送到堡寨里去!」
「趙大爺,您看看我們這樣子,還能熬到明天早晨么?」一名老者認得負責守門的班頭,撩開百孔千瘡的單衣,指著乾癟的肚皮哭道。
「趙大爺行行好吧。我等日後肯定給您立生祠!從今往後,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後排的都是些年青小夥子,異口同聲地哀告。
「趙菩薩,活菩薩吶!」
幾句高帽子一戴,趙班頭再也拉不下臉。咧了咧嘴,十分為難地向城外喊道,「不是我不放你們,是我做不了主啊!太守大人有嚴令的,為了防止賊人趁亂生事,沒有他本人的手諭,誰也不得擅自打開城門!」
話音未落,立刻有百姓哭喊著回應,「大爺吶,您看看我們餓到這個樣子,還有力氣生事么?」
「孩子們,快,快給趙大爺磕頭!」一名頭帶破草帽的壯漢向前走了幾步,沖著幾名瘦骨嶙峋的孩子命令。
「給趙大爺磕頭了。趙大爺您大富大貴,公侯萬代!」小孩子甚為聽話,低下髒兮兮的腦袋,撞得雪地噗噗作響。
這下,趙拐子心中愈發不忍,沖著城下連連擺手,「別,別,別磕了。我真的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
破草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仰著頭質問,「您怕大人鬧事,還不能可憐可憐孩子們么?我們都退開,您救救孩子行不行。」
說罷,他站起身,帶頭便向後退。跟在老弱婦孺后的年青人們以手掩面,跟跟蹌蹌走向遠方。直到距離城門二百步遠了,才停住腳步,跪在雪地中繼續祈求憐憫。
「孩子們,你們能否活命,就看趙大爺了!」幾個夾雜在孩子們中間,衣衫破爛到沒法再破爛的女人繼續叩首。
「求趙大爺開恩!救救我們吧!」小孩子們一邊哀哭,一邊跟著磕頭不止。很快,額角上便磕出了血,染得地面上殷紅一片。
「別,別,別磕了,我求求你們了!」班頭趙拐子嘴巴一咧,眼淚也淌了滿臉。都是本鄉本土的父老,平時還能閉著眼睛裝作看不見他們一個個變成路邊的餓殍。如今要眼睜睜地看著一群機靈的孩子死在雪地里,他心裡像刀扎般難受。
用力抹了兩把眼淚,趙班頭咬牙跺腳,大聲命令,「來人,把門開一條小縫,先放小孩子進城!」
「趙頭,這恐怕跟郡守大人命令不符!」一名喚作郭長順的衙役警惕性高,扯了一把趙拐子的衣袖,低聲提醒。
「這……」趙班頭立刻又猶豫了,揉著通紅的眼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要不,咱們先給郡守大人請示一下?」郭長順想了想,又低聲提議。
像趙班頭這個級別的小吏,平素根本沒機會見到郡守,所謂請示,不過是一種變相的推諉而已。「這?」好心腸的班頭猶豫不決,就在此時,城下的百姓們又嚷嚷起來,「長順啊,你個缺德帶冒煙的,我記得你家祖墳在哪!你瞪大眼睛看看,這可是你親叔伯弟弟!」
「長順哥,我餓!」一名小男兒跪在雪地里,仰著脖子哭喊。
「春子,春子,你看看,我是你五姨丈啊!」有名老者也從城頭上認出了自家親戚,扯著脖子哀求。
「狗蛋,狗蛋,可憐可憐你侄子吧!」
剎那間,城上城下哭聲一片。都是土生土長的黎陽人,誰還沒幾個拐著彎的鄉下親戚?這兩年民間幾度疲敝,一場如此大的雪,不凍死餓死幾百號人,那才是真的怪異。有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的親朋,有人也惦記起了自己家中半飢半飽的妻兒老小,拒絕的話誰也說不出口,眼巴巴地望著趙班頭請他決斷。
「他們,他們可都是本地人!」趙班頭向下面又望了幾眼,抹著淚和大夥商量。「除了退開那些,剩下的連老帶小不過一百多口,還能惹出多大麻煩。咱們偷偷將門開一條縫隙,就算替自己積德了。日後誰也不說,上頭也未必會認真追究!」
「那隻能開一條細縫,讓他們一個挨一個往裡進。最好把瓮城的鐵閘也落下,等確保他們都被搜檢過了,在一個個地放入!」郭長順還真是個死較真兒,皺著眉頭建議。
眾民壯懶得再理睬他,小跑下城牆去開門。才將城門推開一條縫隙,門口的老弱婦孺立刻像見了肉的群狼般,蜂擁著向裡邊沖。
「別,別,一個挨一個的進!」班頭趙拐子見到此景,心中好生後悔。俯下半個身子,大聲維持秩序。
此刻誰還肯再聽他的,人人都唯恐落在後邊,失去了活命的機會。其中有些衣衫襤褸的「女人」力氣甚大,三下兩下便將城門擠成了全開,連開城的民壯都給夾在了門板后。見到此景,先前退開那些壯年漢子也不講信譽,撒開雙腿,一個賽著一個沖向城門。
郭長順發覺不妙,拔腿就像鐵閘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趕快,趕快把鐵閘落下。有詐,有詐!」
還沒等他跑到拴鐵閘的轆轤旁,已經沖入瓮城的百姓中「嗖」地飛出一支短弩,正中其胸。郭長順慘叫一聲,「啊!」張牙舞爪地從城頭栽了下去。 「弟兄們,奪城門!」一名「女人」丟下江湖人用的短弩,從衣服中抽出橫刀。跟在老人小孩后的其他「女人」們答應一聲,從破爛的花衣服下取出橫刀,順著馬道便向城頭沖。
失去了這些人的挾持,老弱婦孺們也立刻炸了群。抱起腦袋,哭喊著四處亂竄。偶爾擋了賊兵的路,立刻被毫不猶豫地推倒在地,轉眼便有幾雙大腳從倒地者的身體上踩過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奪門,奪門!」哪裡是女人,分明是一群凶神惡煞。結隊衝上城牆,縫人便剁。城中的郡兵大多數都被馮孝慈帶到幾百裡外的滏山去了,剩下的民壯全為臨時招募,幾曾見過這種陣仗。剛一交手,立刻被砍倒的十幾個,余者慘叫一聲,四散奔逃。
「吹號角,命令騎兵直接向里沖!」片刻后,草帽漢子持刀立於城頭,威風凜凜。旁邊的嘍啰兵答應一聲,立刻將牛角號吹將起來,「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遠處的樹林里,有凄涼的角聲相迎。幾百匹渾身上下掉著冰渣的戰馬疾馳而出,在雪地上拉起了一條醒目的黑線。
自從在館陶縣公審了林德恩之後,張家軍和善名和惡名就同步在河北大地傳揚開來。黎陽城內郡兵、差役們知道張家軍喜歡將抵抗者的心肝挖出來煮著吃,又得知城門已失,立刻作鳥獸散。臨時徵召來的民壯們則早就聽聞張家軍每破一地都回例行放一次糧,念及家裡的老婆孩子還餓著肚皮,更沒有跟自家過不去的心思。不待嘍啰們靠近,立刻丟下了兵器。還有一些市井流氓,潑皮無賴,唯恐天下不亂。聽說賊軍進了城,非但不躲,反而抄起傢伙直奔城裡的米鋪、當鋪、市署,準備藉機大撈一票。
見到這種情景,王二毛立刻改變既定策略。將入城的騎兵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直撲府衙,徹底擊垮黎陽城的防禦中樞。另外一部分撲向其餘三座城門,禁止任何人出入。他自己則帶領麾下親兵擔任執法隊,沿著主街往來巡視,發現趁火打劫者,無論是自家弟兄還是流氓無賴,全都拖到街道中央,一刀斬殺。
鬧哄哄折騰了近兩個多時辰,黎陽城終於被張家軍控制住了。有些老資格嘍啰甚為不滿,嘀嘀咕咕地抱怨上頭不該如此絕決,連大夥撈一票的機會都不給。怨言傳到王二毛耳朵里,聽得他撇嘴一笑,大聲沖著身邊校尉、隊正們奚落道:「看你們那點兒出息,連哪裡土厚,哪裡土薄都不知道。街上人家再有錢,能比府庫里的錢存得多麼?待會叫人開了府庫的大門,想拿多少錢,讓弟兄們隨便拿!」
「王都尉英明!」「王堂主仗義!」湊在王二毛身邊的這些慣匪們盼得便是這句話,歡呼一聲,阿諛奉承之詞滔滔不絕。王二毛用力一揮手,繼續補充道:「先別忙著拍馬屁,咱們先說好了,每人只能進去一回,拿自己一口氣能拿動的。拿多拿少全憑自己,與他人無關。過後互相之間不準攀比,不準抱怨。拿了錢之後,更不準再隨便出去搶!否則,誰都別怪我不講情面!去吧,大夥先商量個先後次序,一隊一隊的輪流去拿!」
眾慣匪連連稱是,嘴裡沒有半個不字。待他們興高采烈地去遠了,郝老刀麾下悍將的張豬皮才扯了扯王二毛的絆甲絲絛,低聲提醒道:「二毛兄弟,沒有大當家的命令,你現在就分了府庫,不怕過後被人上眼藥么?咱們巨鹿澤中,可是向來有好處先盡著幾位當家人挑!」
「他奶奶的,你以為我想這麼干啊!」王二毛抄起桌上的硯台重重向下一拍,滿臉不屑,「咱們兩個麾下就這千十號弟兄,而黎陽城周圍的百里內的官兵和郡兵加起來,少說也得有兩三萬。如果不把弟兄們都餵飽了,他們會盡心賣命么?反正如果大當家不來,府庫里的錢咱們也無法全帶走。不如先給弟兄們分掉一批,也省得他們再四處結怨!」
「那倒也是!」張豬皮想了想,事實還真像王二毛說得那樣,除了花錢買命外,二人手裡無任何實力可憑。這次百里奔襲,到現在為止進行得還算順利。但在攻下黎陽之前,弟兄們已經因為天氣原因怨聲載道。如果不是王二毛一直拿城內的金銀財寶給大夥「畫餅充饑」,也許沒等把黎陽城拿下來,二人麾下的隊伍已經先散了。
「別也是了,咱們兩個趕緊一起去找點吃的墊墊肚子,然後洗個熱水澡。不然,不被官軍殺死也得凍出毛病來!」王二毛笑了笑,大聲建議。二人本是平級,彼此互不統屬。這回合作,張豬皮卻能處處讓著他這個後起之秀,並凡事都以他的馬首為瞻,讓王二毛心裡十分感激。所以做事也肯多替對方考慮考慮,有什麼好處也拉上對方一塊分享。
黎陽城乃汲郡治所,府衙中廚子、僕役自然是不缺的。為了保命起見,他們都竭盡全力討好兩位「殺人不眨眼」的好漢爺。須臾之後,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便整治好了。王二毛和張豬皮也不客氣,坐下來先吃了個酒足飯飽。然後鑽進郡守大人和郡守夫人平素用的朱漆浴桶里,痛痛快快去洗熱水澡。
才洗到一半,外邊又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幾名平素比較得寵的校尉帶著冷風闖進內堂,將赤身裸體的兩名上司堵了個正著。
「不是都答應你們分錢了么?還不消停!」王二毛氣得火冒三丈,蹲在浴桶裡邊抱著滿膀子的雞皮疙瘩怒叱。
「屬下不是為錢而來!」正當其沖的校尉叫袁守緒,沒想到都尉大人正在洗澡,向後退了幾步,非常委屈地給自己辯解。
張豬皮怕弟兄們因此起了隔閡,笑著撩了幾把水,大聲建議,「除了分錢,還有事情比填肚子重要麼?吃過了么,沒吃就到廚房自己點去。那可是郡守大人的廚子,日後出了黎陽城,你想吃都吃不到。」
「屬下等也吃過飯了!」袁守緒又抱了抱拳,低聲回稟。「屬下來見兩位堂主,是有別的事情請示。狗官張文琪被抓到了,市署衙門的司庫和黎陽倉的司倉,郡里的馬快、捕頭、班頭也都被弟兄們搜了出來……」
「殺掉,殺掉。老子沒工夫審他們。反正以貪贓枉法罪殺,任何一個都不冤枉!」不待袁守緒彙報完,王二毛很不耐煩地擺手。
「殺了,千萬別手軟。咱們麾下弟兄少,照顧不過來這麼大一座府城。早殺完早利索,免得他們的家人和死黨發現咱們的真正實力后,再勾結起來作亂!」對於大隋朝的官吏,張豬皮可沒對自家弟兄一樣客氣。也贊同王二毛的意見,及早殺了以絕後患。
「那……」袁守緒低下頭,欲言又止。
王二毛最煩人跟自己拐彎抹角,抓起一把洗澡水潑了過去,「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放完了趕緊把門給我關好。沒見我這裡還光著屁股呢么?」
幾名校尉迅速躲開幾步,避免了熱水淋頭之厄。然後才想起來替都尉大人關好房門,陪著笑臉解釋,「屬下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但狗官張文琪不服,說臨死也要見主事者一面,否則就是咱們怕了他。還有幾十個吃飽了沒事幹的餓殍跟著起鬨,求咱們不要殺狗官,說他是個大大的好人!如果咱們執意要殺,他們願意替狗官殉葬!」
「好人,好人能家裡用紅漆洗澡捅,讓城外的百姓連木頭房子都住不起?」張豬皮將嘴一撇,冷笑著反駁。「我看那幾個餓殍是被狗官糊弄了,給口粥喝就忘了自己姓啥。去,將他們綁了,先抽一頓。什麼時候知道錯了,什麼時候再放掉!」
「吆喝,還真有不怕死的!」王二毛也覺得很氣憤。顧不得屋子裡的溫度低,赤條條地從浴桶里爬出來,抓起條床簾胡亂擦了幾把,然後一邊穿衣服,一邊決定,「求情的那些傻蛋,就按張大哥的吩咐去做。先捆起來打一頓,什麼時候打老實了什麼時候為止。至於狗官么?」他回過頭,用商量的口氣跟張豬皮探討,「要不,咱們聽聽他到底要放些什麼狗屁。否則傳出去,還真以為咱們怕了他,連一面都不敢見!」
張豬皮想了想,心裡也對膽大的汲郡太守湧起了幾分興趣,本著貓玩老鼠的原則,笑著附和,「也好,反正下午閑著也是閑著。咱們兩個也學學大當家,在這府衙裡邊審審張文琪,狠狠剎剎他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