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8)

  第427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8)

  這架勢一看就是個騎馬的老手,哪裡僅僅是瞎騎。王二毛心愈發中歡喜,乾脆讓雄闊海先跟在自己身邊,一路走,一路慢慢閑聊。笑呵呵地聊了大概一個多時辰,看了看四周,突然壓低了聲音詢問道:「老熊,您看看這周圍是哪裡,距離黎陽城大概多遠了?」


  雄闊海在馬背上抬頭只是一瞥,立刻得出結論,「看地形,應該快到博望了,距離黎陽城大概四十里左右。咱們的牲口背上都馱著糧食,將軍您看是不是先讓它們停下來歇歇腳。那東西看著有力氣,其實比人還嬌貴。如果一直這樣不停地走,用不了三天就都該下鍋了!」


  王二毛輕輕點頭,「那就停下來!守緒,你去傳令,讓弟兄們給牲口也吃點好的,順便化點雪水餵了!」


  袁守緒答應一聲,轉身去傳達命令。王二毛跳下坐騎,一邊四下張望潔白的雪野,一邊慢慢踱步。雄闊海初來乍到就得到了重視,心裡感激,握著水火棍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唯恐自己一不留神,雪地中就會冒出個刺客來。


  「甭跟著我,你也歇歇!」王二毛頭也不回,低聲吩咐。


  「是,將軍大人!」雄闊海答應得爽快,腳卻沒有停下。亦步亦趨,半步不肯落後。


  王二毛沒享受過這種待遇,一時有些不適應。停住腳步,笑著叮囑道:「我只是巨鹿澤的一個堂主,在軍中的職別也僅僅是個都尉,不是什麼將軍,更不是什麼大王。你以後別亂叫,以免被人笑話。別跟著我了,看看你的弟兄們去吧。初次入伙,他們未必能受得了這種辛苦!」


  「都是飢一頓,飽一頓慣了的,平時有個門洞就能睡覺,哪知道什麼是辛苦!」雄闊海咧嘴笑了笑,不願意從王二毛身邊離開。


  張豬皮也發現此人是個實在漢子,笑著走上前,低聲解釋,「王都尉習慣了一個人溜達。他一邊溜達,一邊在心裡算計別人。你不用跟著他了,免得打亂了他的思路!」


  雄闊海這才明白自己原來是妨礙了上司,傻笑著撓了撓後腦勺,訕訕地走開了。待他的背影去得稍遠,張豬皮又靠近了王二毛一些,小聲跟對方商量,「王兄弟,看樣子你又琢磨上人了。想收拾誰,咱們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


  聞聽此言,王二毛輕輕點頭,「還是張大哥知道我,一句話就說到我心裡頭去了。我記得春天時,竇建德等人就是剛一進入武陽郡,就在博望附近受到了魏徵的偷襲。眼看著咱們也要進入武陽郡了,恐怕路上更不會消停。」


  張豬皮立刻皺起了眉頭,臉上布滿了擔憂之色。「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咱們就千把號人,卻帶著這麼多牲口和糧食,無論誰見了都會眼饞。不過魏徵和魏德深兩個帶著郡兵在湯陰附近,一時半會兒未必有力氣追上來!」


  「咱們想回老家,就必須插過繁水和魏縣!」王二毛撿起一根枯樹枝,在雪地里隨便畫了幾下,大概有了地圖的意思。魏徵距離魏縣比咱們還近,如果他回頭來追,很容易就能堵在咱們前面。即便他不親自來追,武陽郡其他人聽說咱們人少,會不會過來撿便宜也很難講!」


  「那,那可怎麼辦?」在程名振沒入澤之前,張家軍打仗向來是臨時起意,很少做周密謀划。張豬皮也過慣了不操心的日子,一時無法改變過去的積習,此刻遇到麻煩,唯一能做的便是嘬著牙花子犯愁。


  王二毛想了想,鄭重說道:「我建議咱們兩個分兵。你帶著所有騾馬,輜重,跟在後邊。我帶五百弟兄,給你開路。無論誰礙了咱們的事,我都給你趟出條血路來!」


  「你,你的意思是,先,先下手為強?」張豬皮雖然不太懂得排兵布陣,反應速度倒是一流。聽王二毛一說,立刻猜出他想主動去找魏徵的麻煩。只驚得瞪大雙眼,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半晌,見王二毛不回答,他吸了口冰冷的雪沫,吐著白霧提醒,「據斥候彙報,魏徵他們可是帶著五、六千人馬。你就帶五百弟兄去,行么?」


  「就你知道我帶了五百弟兄,旁人哪猜得到?」王二毛笑著反問,然後低聲解釋,「他們人多,但走了好幾天雪路,人困馬乏。另外,他們未必會想到咱們主動放棄黎陽,估計眼下正盤算著如何跟朝廷的兵馬一道攻城呢。趁著沒人注意,我讓雄闊海幫忙找條近道,插到魏徵的背後去。然後用騎兵狠狠給他來一下子,保准把他打懵了!」


  「那你多帶點牲口。寧可卸下點兒糧食丟在道上,也比你丟了命強!」張豬皮膽子也不小,聽王二毛說得果決,立刻幫忙給他出主意。


  王二毛點頭,「多卸一千匹馬出來。把糧食往其他牲口背上勻勻。只要我把魏徵和魏德深兩個打殘廢了,武陽郡的其他人肯定不敢再招惹咱們。那樣,你和弟兄就可以慢慢趕路,不用再擔驚受怕!」


  「那,那你小心著點兒。魏徵可是個有名的硬茬!」張豬皮也輕輕點頭,鄭重叮囑。他明白王二毛之所以這樣做,全是為了巨鹿澤考慮。眼下澤地的人口越來越多,這批糧食能否平安運回,對澤地的未來及生存至關重要。


  江湖漢子,無須太婆婆媽媽。王二毛笑著點頭,算是致謝。隨即仰天吐了口氣,大步向正在休息的弟兄們走過去。魏徵,這個傳說中的硬茬不得不碰。此人真的像傳言中那樣深不可測么?他不確信,他迫切地想去試試。


  一道白霧凝在他的背後,經久不散,經久不散。


  枯坐于軍帳中,聽著外面呼嘯的北風,武陽郡長史魏徵度日如年。


  已經在雪地中逗留了六天了,弟兄們忍耐力和怒火都到了極限。每早上醒來,魏徵都能在軍帳門口看見凍死的烏鴉。今天早晨最甚,密密麻麻地繞著軍帳圍了整整三匝,少說也有七百多隻。烏黑的殭屍與外面的白雪形成鮮明的對比,看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誰幹的好事,魏徵沒有打算追究。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便將此事擱在了身後。黎陽城已經近在咫尺了,他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再橫生枝節。此外,魏徵也明白是自己堅持要配合朝廷收復黎陽的舉動引發了眾怒,不僅僅是普通士卒存心要他這位長史大人好看。即便是一些平素能說得上幾句話的低級軍官,此刻恐怕也恨不得他像帳外的寒鴉一樣,今天晚上就被風雪凍死。


  的確,魏徵什麼都明白,他理解士卒們肚子里的怨氣,也理解軍官肚子里的恐慌與絕望,但他卻無路可退。他這個長史是武陽郡守元寶藏重金禮聘的,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元寶藏相當於他魏徵的主公,他相當於元郡守的家臣。士為知己者死,此乃為大丈夫立於世間的準則。既然受了元寶藏的禮聘,就要替對方分憂。所以無論不管能不能把黎陽奪回來,是不是流賊的對手,他都必須全力一搏。


  如果不幸戰死於陣前,他便等於用性命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從此之後不必看著元寶藏被朝廷捉拿下獄而心中愧疚,也不必再為大隋朝的未來和前途而感到懊惱。在這個世界上,對於某些特定的人而言,死永遠比活著容易。死亡是一種解脫方式,一種無任何責任的存在。而活著,則註定要背負職責。 如今在軍營中,懷著拚死一搏心思的,不僅僅是魏徵一個。繁水縣丞包文升、司庫吳彥祖等人都抱著類似的想法。賊軍在大夥眼皮底下溜了,溜到汲郡,然後兵不血刃地打下了黎陽倉。這個罪責太大,恐怕最後誰也逃不到以死相贖的宿命。如果能轟轟烈烈地跟流寇們打一仗,無論勝負,大夥也都算盡了力。若是僥倖沒有戰死,在朝廷前來問罪的使節面前,還能理直氣壯地呼一聲「冤枉」。畢竟大夥主動追殺了過來,比起周圍那些按兵不動的傢伙強得許多!況且了,在天氣這麼差的情況下,武陽郡的官吏們還都想著為國盡忠,沒躲回城中取暖。這種克盡職守的精神至少值得朝廷嘉許!即便不表彰大夥的忠心,看在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散了吧,反正再走一天,咱們也就到了黎陽城下了!」不想看著滿座同僚如喪考妣般的嘴臉,貴鄉縣丞魏德深伸了個懶腰,低聲建議。


  「還是大夥先去睡,我再看一遍輿圖!」聽到魏德深的提議,魏徵點點頭,低聲回應。發現流寇「失蹤」的當天晚上,光初主簿儲萬鈞到鄰近縣城區去徵集犒軍物資,一去不歸。自那時起,魏徵便成了這支郡兵唯一的核心。大夥做任何事情都唯其馬首是瞻。


  「睡吧,玄成,你若是再看出一支奇兵來,咱們就都不用活了!」繁水縣丞包文升聳聳肩膀,沒深沒淺地開了句玩笑。如果前幾天魏徵沒識破流寇們的金蟬脫殼之計,說不定大夥現在還跟一群空營耗著呢。那樣雖然會被追究罪責,至少禍事臨頭前,還能圖個樂呵。不像現在,怎麼走都是死路一條,前途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魏徵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跟大夥解釋,「我是怕敵軍玩什麼花樣,自從左今天下午在咱們面前出現了幾名探子之後,弟兄們就再沒發現敵軍的任何動靜。而黎陽城到此地已經不足五十里,對於用兵者而言,兩軍即將交手卻把斥候全部撤了回去,絕對不符合常理!」


  他不去睡,眾人誰也不好意思先行安歇。硬著頭皮向輿圖上瞟了幾眼,打著哈欠說道,「那還不簡單,他們人少,準備死守待援了唄!反正黎陽倉的糧食,那千把個蟊賊敞開肚皮吃,也夠吃上二百年的!」


  「王辯將軍的人馬已經開始探索河面上的冰層!」魏徵抬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繼續解釋道,「流寇不怕咱們,卻未必敢跟府兵硬頂。千把人困守孤城,即使孫吳復生,也未必守得住。我要是他們,就乾脆放上一把火,然後棄城而走。反正目的已經達到,守不守黎陽沒什麼分別!」


  「真夠狠的,好在你魏玄成不是蟊賊的軍師!」武陽郡司庫主簿吳彥祖咧了一下嘴,苦笑著點評。此刻大夥心裡都明白,黎陽倉一失,馮孝慈老將軍的性命已經斷送了九成九。武陽、清河、汲郡、魏郡這四個地方的官員和屬吏,也幾乎徹底被斷送了前程。如果賊軍再來一手火燒糧倉的毒計,則大夥最後的一絲希望也會跟著灰飛煙滅。到時候不管有多無辜,都難免被當做頂缸者拋出來平息聖怒。


  魏徵亦笑,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涼,「不是我狠。兩軍交手,自然所有招數無不用其極。當年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在後人眼裡,當然是心狠手黑,該遭天譴。但對於當時的秦國,卻是徹底斷絕了敵人的東山再起希望。」


  「可那我們有什麼辦法?此刻黎陽倉畢竟在賊人手上!他要走要留,都是自己做主的事兒。要我說,還是養足了精神,見招拆招為好!」


  「是啊,咱們犯愁有個屁用啊。賊人又不肯看咱們可憐!」


  眾同僚七嘴八舌,每句話都透著股子晦氣。


  魏徵不願讓大夥繼續陪著自己受苦,笑著起身,「有道理,睡吧,睡吧,養足精神,明天見招拆招!反正等我們到了黎陽城下,王辯將軍也該到了。屆時合兵一處,王將軍自有他的精妙安排!」


  想到還可能從王辯手中分一些軍功以贖疏忽大意之罪,眾官吏心情多少又好了些。一個個嘆息著,緩緩向軍帳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貴鄉縣丞魏德深猶豫了一下,又尋個由頭停住了腳步,「我還有份公文沒處理完,玄成今夜若是有空,能不能幫忙看看?」


  「放我桌上便是!」正送大夥出門的魏徵心不在焉,順口答應。


  目送著同僚們的背影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武陽郡長史魏徵輕輕嘆了口氣,轉身繼續去研究敵軍的動向。也就是最後一晚上安生覺了,且遂了他們的意吧。明日見了黃河南岸過來的人,還不知道對方身上揣沒揣著降罪的聖旨呢?


  回過頭,卻看見貴鄉縣丞魏德深還站在軍帳門口,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魏徵被看得心裡發堵,聳了聳肩膀,帶著幾分搡掇的口吻問道,「德深還有什見教么?還是必須我今晚就將你的公文給看完了?記得這幾天來,你是睡得最踏實的一個!」


  「困勁過了,一不小心又來了精神。」魏德深能聽出話語中的惱火之意,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咱們進軍帳說吧!趁著我現在還想說話!」


  聞此言,魏徵微微一愣。主動挑開軍帳門帘,做了個請的手勢。魏德深也不推讓,大咧咧地走在了魏徵的前頭。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又大咧咧地走到了帥案后的主座上坐好,將髒兮兮的靴子徑自抬上了帥案。


  他的行為越是反常,魏徵越是不敢發作。平心靜氣地陪在一邊,看對方葫蘆裡邊到底準備賣什麼野葯。考驗了一會兒魏徵的耐性,貴鄉縣丞魏德深終於心滿意足。笑著從帥案上收起了靴子,低聲調侃,「玄成果然好涵養啊。居然一點兒也不生氣!你剛才不是很不耐煩么?因何前倨而後恭?」


  魏徵心思轉得快,早認定了魏德深行為越是反常,越有什麼后招等著自己。非常謙遜地笑了笑,自我解嘲道:「如果你魏德深把靴子脫下來扔到帳外去,我也能幫你撿回來。但如果你過後沒黃石公的妙策給我做酬謝……」


  「果然是魏玄成,我沒看錯你!」魏德深哈哈大笑,從摔案后一躍而起,伸手去拍魏徵的肩膀。「我倒是沒什麼妙計給你,但我可以保證,無論咱們打得下打不下黎陽,你我都有功無過!」


  「德深又在安慰我!」魏徵臉色先是一僵,然後迅速變為苦笑,「魏某身為長史,自然熟讀國法。按照大隋律例,你我……」


  「大隋律例,乃盛世時定的,眼下卻是亂世!」魏德深收起笑容,長聲嘆氣,「其實從咱們開始行軍的第二天,我就想明白了。朝廷不會追究咱們的罪責,元郡守那邊也有足夠的辦法讓咱們脫罪。只是不跟流賊真刀真槍地較量上一場,魏某心裡實在不甘,實在不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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