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9)

  第428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9)

  魏徵被這話說得更是一頭霧水,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如果一點責任都不用承擔,豈不是鼓勵官員們各掃門前雪么?但隱隱的,他又覺得魏德深的話好像有道理,具體道理在哪,偏偏他又說不清楚。


  此時的魏徵,不過是剛剛走入仕途的新丁,怎可能了解大隋官場上的那些玄妙道理。魏德深看到他滿臉迷茫,不想再逗弄他,又嘆了口氣,低聲詢問,「你沒發現么,儲主簿自從去籌集犒軍物資,就沒再回來過?而禍事已經發生了這麼多天了,元郡守居然連封追問的信都沒有?」


  這幾點的確令人生疑,但聯想到最近天氣狀況,魏徵又主動替武陽郡守元寶藏和主簿儲萬鈞兩人辯解道:「雪這麼大,元郡守即便有話叮囑我等,信使也很難趕過來。至於儲主簿,如果不是他將犒軍物資運到和黃河南岸,王將軍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出兵!」


  「呵呵!」魏德深笑著搖頭,「玄成老弟,若說謀划正事,你的確讓魏某佩服。但論及官場歷練,你真的差得太遠了。同樣是頂風冒雪,儲主簿押著輜重,怎可能比我們走得還快?能比我們走得快的,只可能是郡守大人的家奴。而王將軍之所以主動殺過黃河,恐怕不是接受了儲主簿的賄賂,而是被朝廷上某些人扎了屁股?」


  「這話什麼意思?」魏徵瞬間站直身體,皺著眉頭追問。他是元寶藏一手提拔起來的,心中容不得別人對恩公的半點兒不敬。而魏德深的話里話外,分明是在暗示元寶藏勾結朝臣,一手遮天。


  「我還能有什麼意思。元郡守此舉不但救了你等,而且也救了我。魏某人感謝還來不及,怎會心懷怨懟!」魏德深冷笑了幾聲,又桀驁地將半邊屁股斜坐到了帥案上。「咱們的元郡守與前汲郡太守元務本乃是同族,元務本從賊,身敗名裂。而咱們的元郡守卻絲毫沒受到波及,甚至連朝廷的懷疑都沒受到,玄成,這一點,你不覺得奇怪么?」


  汲郡太守元務本戰敗被殺,闔家老少都被抄沒為宇文家奴僕的事情,魏徵去年曾經看得清清楚楚。當時他也曾經替東主元寶藏擔心,唯恐對方受到牽連。但事實證明,朝廷對叛亂處理得很公道。非但沒株連到元寶藏,而且下旨褒獎了他當時恪守本分,阻擋叛賊進入武陽郡的大功。


  魏徵當然也清楚,所謂與叛賊血戰之功是不存在的。楊玄感的叛軍忙著攻打東都,根本就沒有向北發展。當時他還很高興,覺得朝廷是為了安撫地方,所以才給每個人都記了功勞。此刻聽魏德深舊事重提,終於明白了其中的三味,原來不是朝廷處事公道,而是郡守大人長袖善舞,把上上下下的關係都理順了,所以才能從容逃過一劫。


  既然牽連進叛亂的大罪都不算罪,偶爾被賊軍所敗,當然花些力氣,也能逃脫了?想到此節,魏徵忍不住陪著魏德深嘆氣,「早知道這樣,我何必讓儲主簿去地方上籌集犒軍物資呢!向元郡守請一封信就是,比多少金銀都好使!」


  「話不能這麼說!」魏德深輕輕搖頭,「朝廷中某些權臣,向來是買賣公平,童叟無欺。元大人向他們求救,肯定要答應一大批錢財。儲主簿籌集來的那些細軟,剛好可以頂這個坑!如果元郡守光求人幫忙,過後卻不給任何好處。下一次再碰到坎兒,就沒人再肯出面幫他過關了。」


  原來,已經如此!魏徵先搖了搖頭,再點點頭,無話可說。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自己逃過一劫,還是該為大隋朝的吏治敗壞而感到憤怒。地方官員不比政績,而是比誰向上頭送得禮物多。最後這些禮物還不是都分攤到百姓頭上,弄得地方愈發民不聊生?長此下去,這大隋,還能算個朝廷么?


  「玄成老弟,不是我說你,你肚子里的學問,只適合盛世。而這亂世上的事情啊,學問人品反倒沒了用處!」魏德深又拍了拍魏徵的肩膀,語重心長,「我悟了半輩子,才悟出了這個道理。放眼武陽同僚,也就是你,還能值得我說句實話!」


  他用力不大,魏徵卻被拍得後退了數步才重新站穩。「嗨!」先是長聲嘆氣,然後低聲討教道:「既然如此,咱們還打黎陽做什麼,及早迴轉便是,何苦讓弟兄們在雪天里受這個罪?」


  「樣子,還是要裝一裝的!否則,郡守大人怎麼跟外邊使障眼法呢!」魏德深嘿嘿冷笑,「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打一仗,無論勝敗,都讓朝廷里有個說頭。一時失察,被流寇欺騙是過。冒雪追殺,勇於任事是功。到頭來功過相抵,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魏徵苦笑連聲,上前幾步,扯下一直鋪在帥案上的輿圖,信手揉成紙團,丟到了帳篷角。「我知道這仗該怎麼打了,不就是糊弄么?明天早晨,我一定讓弟兄們打起精神,好好給咱們武陽郡長一回臉面!」


  說罷,不想再為戰事費什麼心思。徑自拉著魏德深分頭去休息。這一覺睡得無比安心,無比喪氣,恨不得就此長眠不醒,也好過眼睜睜地看著江山沉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關心的,所為之嘔心瀝血的,一步一步地走向毀滅。


  天快亮的時候,睡夢中的魏徵聽見了一聲號角。懶得搭理,他翻了個身,繼續沉睡不醒。


  角聲剛起,王二毛立刻將橫刀從腰間抽出來,斜握在手中斜向下后伸開。袁守緒、朱老根等親兵採取與主將同樣的動作,將握刀的手在身側展成燕尾形,同時用力磕打馬鐙。這是程名振手把手教出來的輕騎衝擊的姿勢,與戰馬的速度結合起來,可以方便地切開敵人的皮甲和身體。


  「轟,轟,轟,轟」,五百多人,卻有一千五百多匹戰馬。速度快得就像一陣狂風,夾著馬蹄帶起的積雪,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下卷向了前方單弱的軍營。「嗚,嗚嗚,嗚嗚」當值的郡兵小卒拚命吹響號角,卻無法給自己和同伴壯膽,也無法召喚來更多的抵抗者。眼見著千軍萬馬就要踏在了自己腦門上,他嚇得慘嚎一聲,扔到號角,落荒而逃。 幾乎沒遭受到任何有效抵抗,王二毛等人就卷到了武陽郡兵的營牆下。在雪地里倉促搭建的營牆構不成任何阻攔,將馬韁繩輕輕向上一提,綠林豪傑們便連人帶馬一併從營牆上「飛」了過去。馬蹄落、刀橫、血濺、敵軍的身體倒地。幾個動作一次呵成,如事先排演了無數次般,不帶半分遲滯。


  刀光、血光、雪光、日光,白色的雪沫和紅色的血肉交替飛濺。擅於打順風仗的綠林豪傑們一擊得手,立刻無法遏制地將自身的攻擊力全部展現出來。跟在王二毛的身後,他們從營牆便迅速向里推進,砍翻擋路的敵軍,撞倒沉睡中的帳篷,用馬蹄在睡眼惺忪的對手身上毫不猶豫地踩將過去。一波接著一波,如風暴卷過麥田,如洪流掃過荒野。所向披靡,無物可擋。


  當值的郡兵剛一交手,便作鳥獸散。他們一散,整個武陽軍的大營立刻開了鍋。「有賊軍!」「快跑!」「賊軍殺過來了!」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士卒們根本看不清到底殺來了多少惡匪。連靴子都顧不上穿,光著腳在營地里亂竄。如此生疏的表現更加重了他們的傷亡程度,綠林豪傑們幾乎不用主動揮刀,光憑著戰馬撞擊和刀刃橫掠,就能收割掉一條條生命。


  幾名倉促爬起來的低級武將發覺不妙,硬著頭皮帶領親兵迎戰。還沒等他們組織起防線,便被自己人給沖得東倒西歪。這種情況王二毛見得太多了,毫不猶豫地邊將馬頭撥向了抵抗者。幾百名騎兵跟在他身後來了個漂亮的大迂迴,硬生生畫出一道弧線,轟隆隆地撲往新的方向。那幾名武將自知擋不住這雷霆般的一擊,趕緊推開身邊的士卒,轉頭逃命。王二毛哪肯再給他們逃走了機會,戰馬沖入人群,手中橫刀鞭子般向外一抽。一條二尺多長的血口子立刻出現在武將的背上。熱氣騰騰的血光迅速噴起來,逃命者兀自感覺不到痛,跌跌撞撞繼續跑了幾步,被後面的戰馬撞到,頃刻間踩成了肉泥。


  衝散敵軍抵抗的綠林豪傑們毫不停留,迅速撲向下一個即將匯聚起來的戰團。郡兵們一鬨而散,綠林豪傑轉頭,奔向新的目標。誰也擋不住他們,誰上來都難逃活命。他們是風暴,他們是閃電,他們劈碎一切,他們毀滅一切。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紅血在白雪上飛濺,人體在馬蹄下翻滾,慘叫聲不絕於耳,哭喊求饒聲此起彼伏。與這紛亂的景象與嘈雜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一個個手握橫刀,不聲不響的凶神惡煞。他們在絢麗的陽光下,在蒸騰的粉色煙霧中,他們肆意往來,飄忽不定。每一次改變方向,都會伴著更多的慘叫響起。每一次慘叫過後,便有更濃的霧氣出現,濕淋淋、粘糊糊的,刺激得人只想找個地方狂吐一場。


  雄闊海在隊伍第一次改變方向時,就已經堅持不住了。他手中沒有橫刀,也不知道如何騎馬廝殺,只能憑著過人的膂力,把五尺多長的水火棍單手拎著當砍刀使。這種怪異的姿勢嚴重加強了他在馬鞍上保持平衡的難度。縱使他的騎術再高明,也不知不覺落到了隊伍的後半段。而正是因為落在了衝擊隊伍的後半段,他才比袍澤清楚十倍地看到戰爭的另一面。沒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快意,也沒有讓敵人望風披靡的豪情,有的只是血淋淋現實!那些被橫刀抹中的,被戰馬撞翻的,還有不小心被流矢從馬背上射下來的,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都紅彤彤地攪在一起。馬蹄踏到眼前,他們無法躲閃,只能用血肉之軀去承受。而他們分明還活著,還會哭喊、還會慘叫。「啊——」「啊——」「啊——」,一聲比一聲弱,卻一聲比一聲凄涼。


  雄闊海不敢停下來,衝鋒分為幾波,越到後面,戰馬越多,馬背上的騎手越少。一旦他停下來對倒地者施以援手,就會被陸續衝過來的馬群撞到,踩翻,和地上的傷者同樣變成一堆慘叫著的血肉。然而他亦不忍給那些傷者頭上再補一棍,雖然這一棍子下去,地上的人無論是袍澤還是郡兵,對他都只有感激,不會抱怨。他卻本能地將水火棍抬高,抬高,從斜向下舉成水平,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舉起來,直到高高地舉過頭頂。


  「啊——啊——啊——」,他終於狼嚎一樣喊了起來,眼淚順著古銅色的臉龐滾滾下落,淌滿下巴,在葛衣上凍成一串串冰痕。沒有人理睬他的吶喊,馬蹄聲將吶喊聲淹沒了大半,慘叫聲又將另外一半淹沒了去。他只能加速,孤單的加速,跟在鬼魅般的袍澤身後,在雪與血形成的薄霧中衝出,再隱沒於另外一團粉紅色霧氣中,孤單而絕望。


  一圈,又一圈。從北衝到南,然後從南斜向東北折轉,然後再從東掉頭向西。不知道沖了幾個來回,也不知道還要繼續多久。雄闊海手中的水火棍始終高舉著,沒能殺死一個敵人。但他的臉上、衣服和靴子上依舊濺滿了血跡,有些是馬蹄帶起來的,有些是溶解於霧氣中的。現在都凝聚於他的身上,黏糊糊的讓人無法忍受。整個早晨,他呼吸進肚子的,也都是這些血淋淋的霧氣,說不定已經將他的五腹六臟都染成了紅色。每當湧起這種瘋狂的想法,雄闊海就忍不住像狼一樣哀號,他覺得自就要變成瘋子了,也許變成瘋子後會好受些。至少,不會看到這世界的顏色,也不會聞見這世界的味道。


  這是一片緋紅色的世界,天空、陽光、雪地都是緋紅色的。而人的顏色不過比天空稍微深了一些,可以算作黑紅。無論是死了的,活著的,還是半死不活的,都像一塊塊暗紅的火炭。他們好像是紅色的源頭,絲絲縷縷的紅霧從他們身上往外冒。


  而這些紅色的炭塊和炭塊,還不停地互相碰撞。每次碰撞之間,濺開的都不是火星,同樣是一絲絲的紅煙與紅霧。從一個炭塊中冒出來,又從另外一個炭塊中鑽進去。若是有某個炭塊熄滅了,就會徹底變成暗黑色。一個人形的紅霧就會從暗黑色的炭塊中慢慢升起來,慢慢飄向半空中,被緋紅色北風吹向骨頭架子一樣挺直的樹梢,縈繞幾下,戀戀不捨地飄向緋紅色的朝陽。


  那初升的太陽也沒有半點暖意,只是拚命的吸取著天地間的紅色,好使得自己變亮,變亮。雄闊海看明白了,它就是一切紅色源頭和歸宿。地上的緋紅由它而始,又由它而終。無論存在多久,無論跳動得多歡,終歸難逃飄向朝陽的宿命。


  他不想自己變成炭塊的一員,卻不知道如何逃避。他只有吶喊,吶喊,越喊聲音越凄厲,越喊聲音越絕望。就在他的神智越來越迷糊,即將崩潰的瞬間,終於,前方又傳來了一陣角聲,「嗚嗚——嗚嗚——嗚嗚!」


  「放慢速度,一點點放慢,別勒馬,找死啊你!」朱老根的聲音隨即在身邊響起,一陣火辣辣的感覺驅散雄闊海眼前的緋紅色。有人用刀背抽了他一記,將他從瀕臨瘋狂的狀態硬生生拉回來。劇痛的刺激下,雄闊海呲牙咧嘴,但停止了慘嚎。他快速鬆開繃緊的韁繩,又用濕淋淋的手掌把韁繩慢慢地拉緊。這回他終於又跟同夥匯聚到一起了,四周的歡呼聲讓他體味到一種安全的感覺。瞪大眼睛,所有的紅色都已經消失不見。地面上只有東倒西歪的帳篷和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武陽郡的郡兵潰敗了,敗得毫無懸念。袁守緒和柳老三正帶著各自的部屬尾隨追殺,其他人則在號角的指揮下放慢坐騎,停止衝殺,匯聚在一起檢視戰果。


  戰果非常驚人。在雪地里連續行軍的武陽郡兵本來就已經精疲力竭,再加上戰鬥經驗不足,簡直就像一群羔羊般遇到了屠夫。整個營地一片狼藉,帳篷東倒西歪。幾乎每一座帳篷旁邊都橫著屍體。大部分都是背上挨了一刀,血盡而亡。也有正面倒下的,但很少人手裡拿著兵器。他們是在準備投降時,被高速衝過來的馬群踏死的,渾身上下沒一塊骨頭完整。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