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16)

  第435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16)

  正是這種臨時爭奪指揮權的做法導致了數千名弟兄無辜慘死。如果不是幾隊銳士犧牲自己的性命換取了時間;如果身邊的這些銳士不是程名振一手帶出來的,沒有鼓角也能執行他的命令;如果不是他在巨鹿澤的威望足夠高的話,今晚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程名振沒有勇氣將今晚的戰鬥再重複一次。更沒有勇氣與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張金稱別苗頭。他現在由頭到腳,都打滿了巨鹿澤的印記,如果與張金稱發生了衝突,他將會被天下人看做什麼?!


  「你專心打仗,大當家那邊,有我呢!」發覺到程名振有心事,杜疤瘌笑著大包大攬。「他就是那麼個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不過他跟我是多年老哥們兒了,有什麼話三言兩語就能說開!」


  程名振又笑了笑,算是接納了岳父的好意。交情這東西值多少錢?到現在他也沒算清楚。當年林縣令和董主簿還跟他親如一家呢!轉過臉來還不照樣試圖至他於死地?而王二毛跟他之間的交情,卻厚重到可以將性命交託,任憑別人用多少金錢也買不到。


  想起王二毛,程名振心裡又是一陣抽搐。為了殺一個馮孝慈,他把好兄弟的命搭了進去。巨鹿澤和官府勢不兩立,馮孝慈還沒死,又來了紫騮駒魏文升、虎賁郎將王辯。而他卻沒有第二個王二毛可以交換,沒有第二個好兄弟可以為他引開敵軍。


  不遠處的絞殺還在繼續。銳士們彼此之間的配合越來越嫻熟,右武侯的抵抗越來越微弱。輪不到上前交戰的弟兄們全都穩住陣腳,遠遠地圍城一個大圈子,舉著火把看這場殺戮表演。郝老刀、盧方元、孫駝子等人也都轉了回來,滿臉佩服地沖著程名振挑大拇指。


  一名校尉小跑著上前,在程名振的腳下抱拳施禮,「九當家,大當家問你,這是什麼陣型?」


  程名振迅速低頭,看清來人是故交周禮虎。「盤龍陣,也叫磨盤陣。咱們巨鹿澤銳士從前訓練過的,陣圖和陣法我曾經畫在紙上交給過大當家,他手裡應該有,估計沒來得及細看!」


  「噢!我估計是大當家公務繁忙忙,一時沒想起來!」周禮虎又向程名振拱了拱手,轉頭回去覆命。跑開幾步,他又停住腳步,迴轉頭,眼巴巴地看著程名振說道:「九,那個,九哥。完后能不能教教我這招。看上去挺好使的!」


  「嗯!」程名振笑著點頭。在館陶縣一道起事的弟兄們中間,周禮虎算是比較機靈的。更難得的是這小子會做人,上上下下都能吃得開。教會他一些東西,也能讓自己平時的事務多一個人分擔。多一個人跟自己分享練兵和整軍的權力,張金稱那邊也會更放心。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周禮虎屁顛屁顛地跑去向張金稱彙報了。沒等程名振根據戰場情況發出新的指令,此人又屁顛屁顛地跑回來,仰著脖子喊道:「九,九哥。大當家問你,能不能活捉馮孝慈這老小子。他想挖了老傢伙的心肝來給王堂主祭靈!」


  這是張金稱的示好方式,程名振無法拒絕。略作猶豫,沖著身邊的傳令兵們喊道,「中七旅後退,左二旅原地結陣。右四旅原地結陣,中三旅向前五步,結陣。」


  「中七旅後退,左二旅原地結陣。右四旅原地結陣,中三旅向前五步,結陣。」傳令兵們扯著嗓子將最新指令喊了出去。正在於右武侯交手的銳士們聞令,迅速做出調整。幾隊人馬或前或后,圍成了一個六邊形,將渾身是血的馮孝慈和最後的十幾名右武侯將士困在中央。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程名振繼續吶喊。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不光是傳令兵,連同戰場核心的銳士們都扯著嗓子大喊起來。敵人能在他們的輪番攻擊下支撐這麼久,已經贏得了他們的尊重。


  即便是土匪流寇,也尊重那些有本事、有骨頭的傢伙。右武侯殘部個個都是好樣的,值得大夥放棄仇恨。


  聽到喊聲,僅存的右武侯殘兵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了看自家主將,滿臉茫然。廝殺了大半夜,他們早已經精疲力竭。作為士卒,他們已經為大隋盡了力,此刻投降也不能算做恥辱。況且對手能展開如此威力巨大的戰陣,本身也不能再被看做土匪流寇。


  馮孝慈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擦拭自己手中的鐵槊。槊桿已經在剛才的激戰中斷了,他握在手裡的只剩下帶著槊鋒的小半截。即便是這僅存的半截上也布滿了傷痕,就像老將軍的身軀,隨時都可能支離破碎。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放下兵器,降者免死!」唯恐老將軍拒絕,銳士們扯開嗓子,齊聲重複。


  「放下兵器,我送你等平安回家!」郝老刀擠到銳士們中間,苦口婆心。


  回答他的是一聲冷笑。馮孝慈突然扭過頭來,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舉起鐵槊,指向程名振。


  「老傢伙,你找死啊?」郝老刀又急又氣,紅著臉叫囂。「咱們大當家很欣賞你,不會難為你的!」一片突然而來的寂靜當中,他的承諾顯得分外清晰。


  馮孝慈又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向前移動。他沒有招呼任何人與自己同行,只是低低的發出了一聲吟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右武侯殘兵們突然一愣,然後眼神迅速亮了起來,比巨鹿澤群雄打起的火把還亮上十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脩我戈矛……


  「與子同仇!」一個高亢的聲音加入,針一樣刺破旁觀者的耳朵。


  渾身是血的馮孝慈、從頭到腳不知道有多少條傷口的姜延麟,還有最後十幾個普普通通,名字永遠不會被人記住也無所謂遺忘的右武侯士卒,互相攙扶著,向巨鹿澤銳士發起了新一輪攻擊。


  他們衰弱得幾乎被輕輕一推就可能倒地,他們卻牢牢地握緊手中的刀。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脩我矛戟……」


  「與子偕作!」歌聲一句比一句蒼涼,一句比一句高亢。


  瘋狂的舉止,低沉而洪亮的歌聲幾乎震撼了在場所有的人,包括站在馬鞍上指揮調度全軍的程名振。「他們瘋了,他們唱的是什麼啊?喊魂呢啊!」腳下,杜疤瘌楞楞的問,帶著幾分不解和惋惜。


  程名振的身體晃了晃,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怎樣解釋才能讓杜疤瘌懂得歌聲中的奧秘。此歌出於千餘年前的一曲古風。但後來卻被歷代中原漢人王朝當軍歌用。所謂袍澤一詞,便出於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脩我甲兵。」


  「與子偕行!」


  巨鹿澤群雄面面相覷,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反擊。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馮孝慈等人撞上前,撞上前……


  在程名振幼年時候,幾乎每隔幾天他都會被父親抱到校場上,聽這首他不理解,卻能引起共鳴的戰歌。


  今天,他終於聽懂了這曲古風,卻是站在歌唱者的對面。


  他知道自己毀滅了什麼!

  他還知道自己不毀滅對方,自己就得被毀滅。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脩我戈矛。」 「與子同仇!」


  姜延麟倒了下去!余者繼續前行,義無反顧。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脩我矛戟。」


  「與子偕作!」


  馮孝慈倒了下去,余者繼續前行,義無反顧。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脩我甲兵。」


  「與子偕行!」


  最後一名右武侯士卒在槊鋒中蹣跚,躑躅,仰面而倒。歌聲噶然而止,程名振晃了晃,一口熱血噴口而出。


  還是驢屎衚衕那座茅草小屋,院子里飄滿了葯香。黃衣老漢滿臉堆笑,露出的牙齒卻令人不寒而慄,「你的確沒見過我,但的確幫過我的忙。昨天我的小孫子偷偷跑出來玩,沒想到遇上了我的兩個仇家。結果被仇家從濟北一直追殺到館陶。本來都以為要葬身釜鑊……」


  又來了,又來了。程名振知道自己又在做夢,那成了精的黃水老怪不止一次在夢中糾纏過他,口口聲聲說是要報恩,卻沒一次不是拂袖而去。


  只要睜睜眼皮,程名振知道自己就能將噩夢趕走。但此刻他卻寧願在夢裡多停留一會兒!驢屎衚衕那段日子雖然窮,卻窮得簡單。雖然苦,卻苦得乾淨。而現在,他記起其後那一次次背叛與陷害,還有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犧牲掉的東西。他覺得很累,很累,累得不想掙扎。


  誠伯死了,老傢伙算計人算計了一輩子,到死時連口棺材都沒混上。林縣令死了,他不擇手段栽贓陷害屬下,只不過是為了保住頭頂上的官帽,被砍頭前腦袋上卻砸滿了爛菜葉子。劉肇安死了,他奉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之命前來對付張金稱,死後高士達連個屁都沒多放。周寧死了,她這輩子就做了一次惡,還沒能硬起心腸來做到底,偏偏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王二毛也死了,他一直想證明自己不是靠朋友的照顧而存在,證明的代價卻是屍橫荒野。


  短短的一年半光景中,這些該死的人和不該死的人都死了。死得稀里糊塗,莫名其妙。他們本來還有更多的選擇,沒必要將別人逼上絕路,也沒必要自己走上絕路,可他們偏偏要往那條絕路上走,義無反顧,永不回頭。


  藥罐上霧氣升騰,遮斷人的視線。


  「要不,我讓這一切都停下來?」黃水老龍又從迷霧中探出個大腦袋,牙齒間寒光閃爍。林縣令、誠伯、董主簿、劉肇安、馮孝慈、王二毛,那些該死和不該死的人突然都站在了眼前,不是人,是魂魄,由霧氣凝結而成的魂魄。栩栩如生,或坐或立,眼巴巴地看著他,等著他開口。「你,你,你……」程名振倏地一僵,渾身上下都冒起了涼氣。他想拉住濃霧中的一個,拉到自己的身邊,讓黃水老龍兌現承諾。同時將那些與自己有仇的討厭傢伙收走。每次伸出手去,卻要麼抓錯了人,要麼抓了個空。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年青人,別太貪!」黃水老龍一甩袖子,看模樣是又準備不告而別。「你,你回來!」程名振再也顧不上抓迷霧中的靈魂,扯著嗓子大叫。「這也算一個願望么?」老妖怪回頭,滿臉狡詐。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程名振迅速睜眼。這不能算個願望,他不能便宜了一直捉弄自己的老王八蛋。濃霧、魂魄、黃水老龍都消失了,只有藥罐子還在,咕咕嘟嘟地在炭盆上翻著氣泡。


  他醒了,心卻被更大的恐懼所攫獲。黃水老龍真的顯了靈,將他丟回了一年半之前。所有發生過的災難還要再來一次,他可以重頭開始,卻不知道是否能將命運改變。


  我在做夢!他告訴自己,同時伸手去提藥罐。卻被一股巨大了力量壓住了肩膀,硬生生按倒,「別,你別嚇唬我。郎君,郎君……」


  這回,他徹底醒了。壓住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妻子杜鵑。兩隻眼睛腫得像爛桃子般,鼻涕淚水唏哩嘩啦。


  「我不嚇唬你。我沒事!真的沒事!」程名振趕緊將胳膊彎回來,用手去替杜鵑擦淚。這個已經很久不見的親昵動作讓杜鵑瞬間漲紅了臉,轉身躲了開去。


  「呵呵,我說他醒的時候,只會看見你一個人吧!」帶著一點慵懶的調笑聲從側面傳來,讓杜鵑的臉色更紅。程名振這才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不止是杜鵑一個人,柳氏、郝老刀、孫駝子、杜疤瘌都在,滿臉促狹。


  「我,我剛才沒注意!」程名振訕訕地解釋。心裡依舊迷迷糊糊。他記得自己暈倒之前,正準備傳令打掃戰場。當時是在滏陽城南,周圍一片冰天雪地。而現在,屋子裡的擺設漸漸熟悉,是他新婚時所蓋,卻沒用了幾天的家。窗戶上的喜字還在,只是褪掉了一點顏色。娘親就站於稍遠的窗口,正撩起衣角擦眼睛杜疤瘌終歸是程名振的長輩,不能像別人一樣取笑自己的女婿,沖著窗口笑了笑,及時轉換話題:「親家母,你哭啥呢?!小九不是好好的么?」


  「是啊,小九隻是累壞了,睡上幾天就能緩過來!您快過來看看,他其實一點事兒都沒有!」寨主夫人柳兒最會體貼人,上前攙扶住程朱氏的胳膊,低聲安慰。


  「娘,兒子不孝,讓您受驚了!」程名振的心裡一疼,掙扎著坐起身,沖著娘親施禮。程朱氏的嘴角動了動,笑眼含淚,「沒,沒事。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


  「老姐姐,我跟您一塊去。誰做的東西,都比不上自己親娘做的合口!」柳氏夫人迅速接過話茬,同時回過頭來,向大夥使了一個眼色。


  「呵呵,呵呵,我出去透透氣,受,受不了這葯腥味兒!」本來還打算繼續調侃程名振夫妻幾句的郝老刀笑了笑,趕緊找個借口開溜。


  「我也得回去看看了,營中的小兔崽子們吃飽了就瞎折騰,沒一個讓人省心!」杜疤瘌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兒和女婿,敲打著腰桿往外走。


  杜鵑心疼老爹,趕緊站起身相送。杜疤瘌半邊身子堵在門口,笑著拒絕:「回去,回去,別出來了。外邊冷,別把你自己凍著了。他剛剛好一點兒,你再躺下,那咱們就甭過年了!」


  杜鵑不依,倔強地攙扶住老父的胳膊。疤瘌叔掙扎了幾下,拗不過女兒,只好由著對方的性子,一道走向門外。


  屋子中轉眼只剩下了程名振和孫駝子兩人,老眼瞪著少眼。一個想問問自己的病症,另外一個卻不知道如何說起。彼此之間傻傻了看了好一會兒,孫駝子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啊,純粹是把自個給累著了。練武之人,平時有一點半點兒毛病看不出來,要麼不躺下,躺下就得十天半個月!」


  「我昏迷了多久?」程名振咧嘴苦笑,「十天,還是半個月?」


  「大隊人馬都從滏陽郡退回巨鹿澤了,你說是十天還是半個月!好在昏迷時還能吃進東西去,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名振笑著咧嘴,心情稍稍放鬆。這一覺睡得可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好在夢裡的一切都是假的,自己無需把經歷過的災難再重複一次,也無需再目睹同樣的慘事。


  「你說你小小的年紀,心裡想那麼多事情幹什麼?」孫駝子接下來的話讓程名振的笑容又開始發僵。老人家是出自一番好心,但除了沉默外,程名振根本沒有第二種辦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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