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15)

  第434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15)

  幾名手持陌刀的巨鹿澤銳士艱難地逆著人流而來,推開慌亂的袍澤,彼此掩護著結成一個圓陣。他們的出現使得右武侯的推進速度稍作停滯,但馮孝慈很快便發現了這個陌刀陣的虛弱。他以手勢傳令,調整攻擊角度。果毅都尉姜廷麟心領神會,將身邊的缺口向左擴大了數步,然後丟棄敗退的殘兵,迅速急轉向右,帶領數名心腹斜著插到了陌刀銳士的側翼。手持陌刀的銳士們一面要抵禦輔國將軍吳文忠帶人發起的正面攻擊,一面要抵禦果毅都尉姜廷麟側面斜插,很快便亂了陣腳。馮孝慈迅速帶人從兩桿陌刀的間隙沖了進去,鐵槊橫掃,將一名陌刀銳士砸得口吐鮮血。吳文忠則用盾牌將一桿陌刀頂高,自己蹲身貼著刀桿前撲。他手中的橫刀很快就抹到了銳士的大腿上,深入數寸。受傷的銳士厲聲慘叫,吳文中又是一刀結束了他的痛苦。陌刀陣轟然瓦解,右武侯士卒突入,飛卷,群毆,將各自為戰的銳士們剁成碎塊。


  前方又只剩下了潰兵。馮孝慈大聲狂笑,呼喝酣戰。「殺光他們,殺光他們!」吳文忠舉著已經砍豁了的橫刀,瘋子般咆哮。「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殺紅了眼的右武侯士卒早已忘記了恐懼,也根本不看敵我之間的力量對比。他們眼中只有一群待宰的羔羊,一群廢物,一群膽小如鼠,有便宜就占,見了官兵就逃的流民。很多逃得慢的嘍啰兵被他們從身後砍倒,不管死活地踩在腳下。更多的嘍啰兵只管逃跑,連頭都不肯回。還有嘍啰兵乾脆扔了武器,以手抱頭,蹲在地上等死。雖然右武侯這邊絕對不會給他們憐憫,但他們只要抱住了腦袋,就可以裝作看不見悲慘的命運。


  又一隊手持長槊的銳士逆著人流迎戰。他們不甘心被手下敗將打垮。這隊人堅持的時間並不比上一隊人長,馮孝慈只用了十幾個彈指的功夫便解決了他們。然後老將軍發現第三波銳士又迎了過來,比上一波人數略多些,隊形依舊七零八亂。「找死!」他發出一聲冷笑,帶著親兵前沖。用盾牌撞開當先的槊鋒,用鐵槊刺穿對手的胸膛。血如噴泉,馮孝慈視而不見,槊鋒迅速又捅進另外一名銳士的小腹,拔出,再刺向第三人、第四人。


  這一波銳士死傷殆盡。前方又只剩下了逃命者。馮孝慈追上其中一個,揮刀欲從背後將其砍死。猛然間卻發現一支箭鋒從逃命者的脖頸后透了出來,血濺了自己滿身。緊跟著,又是一陣亂七八糟的羽箭,沒傷得了馮孝慈和他身邊的親兵,卻將逃命的傢伙們射翻無數。正在涌動的人流就像被裝上了水閘般,毫無預兆地停滯了一下。剎那間,逃命的傢伙們發出一聲慘叫,抱著腦袋四處亂鑽。


  一名逃命者甚至撞到了馮孝慈的眼皮底下,被他厭惡地用盾牌一砸,狠狠地砸飛出去。還有數十名運氣不佳的逃命者被吳文忠、姜廷麟等人殺死。他們殺得乾淨利落,絲毫沒遇到抵抗。但右武侯一直持續的攻勢卻因為殺這些沒頭蒼蠅而發生了停頓,再也無法像先前那樣如同行雲流水。


  前方的視野豁然開朗,沒有人再敢跑在右武侯的攻擊方向了。那裡倒著數以百計的屍體,被羽箭射殺者甚至比被右武侯士卒殺死的還多。一些中了箭的嘍啰兵甚至還沒有完全死透,身體血泊中翻滾掙扎,厲聲慘叫。但他們的慘叫聲換不來任何憐憫,一整隊重裝銳士踩著他們的身體走過去,正頂住右武侯的鋒纓。


  這一隊重裝銳士人數足足有五百,舉起的長槊宛若一座移動的樹林。馮孝慈不得不在對方逼近之前整理隊伍,以楔形陣列試圖撕出一條生路。他確實做到了,銳士們的戰鬥力依然不如右武侯,只堅持了半柱香時間便向內凹出了血淋淋的一大塊。馮孝慈繼續向前突進,銳士們驟然分裂,變成兩個長條形陣列向左右移動。右武侯的弟兄迅速填補空缺,從長條陣列中間通過,沒等他們來得及喘一口氣,耳畔又傳來一陣金鐵交鳴,又一隊五百人左右的銳士,排成方陣向他們壓過來。


  「無恥!」對方的戰術幾乎是上一次的翻版,完全靠著人多欺負人少。輔國將軍吳文忠怒不可遏,帶著一群死士沖了上去。雙方列隊而戰,各有損傷,但右武侯憑著嫻熟的殺人技巧再度佔據場面上的優勢。半柱香時間后,敵陣分裂,身上添了至少三道傷口的吳文忠帶著僅有的幾名死士透陣而出。旋即,他看到了第三座正緩緩移動過來的鋼鐵叢林,還是五百人,還是方陣,與上一個方陣一模一樣。


  「轉向,轉向!」有人在背後大聲疾呼,也許是馮孝慈的將令,也許是別人提出的建議。輔國將軍吳文忠聽見了,苦笑了一下,卻沒有回頭。不用回頭,他也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敵將,張金稱或者程名振,已經做出了正確的反應。他們自己殺死了潰兵,以棄子做眼的方式,自己在自家戰陣中清理出來了一個戰場。倒卷珠簾的目標無法達成了,右武侯徹底陷入了絕境。


  的確,右武侯在接受了無數個幸運后,失去了老天爺的青睞。被馮孝慈和吳文忠二人衝散的銳士們還在移動,卻不像其他潰兵那樣亂鬨哄的逃命。他們由一個方陣變成兩個方陣,然後且戰且退,互相呼應著向左右退避。他們在第三個方陣與右武侯發生接觸之前,憑著自己的脊背硬生生地將右武侯與周圍的潰兵隔離開來,進而將潰兵擠出戰場中央。


  精銳對精銳,右武侯周圍再無肉盾可憑。正面,左面,右面,與他們發生接觸的都是十里挑一的銳士。雖然戰鬥力還是很低下,但每戰死兩名銳士,卻可以完全換掉一名右武侯勁卒。馮孝慈身邊的弟兄迅速少了下去,前路不再是順風順水,每多走一步,他都要以生命作為代價。


  「左一旅向前,右四旅側轉,左七旅斜插,中五旅接替右二旅,攻擊敵軍左翼!」清晰的軍令聲在馮孝慈耳畔響了起來,告訴他巨鹿澤銳士的下一步動作。不是憑藉角聲,也沒有憑藉燈籠,完全是靠著幾百人在吼,幾百人扯著嗓子重複同一個聲音。


  巨鹿澤銳士湧來,像潮水攻擊礁石一般,於右武侯弟兄們那裡被撞得四分五裂。轉眼之後,他們又迅速退開,在新的一道軍令下重新組織攻擊。


  同樣是用嗓子喊出來將令,卻能讓銳士們不折不扣地執行。「左一旅後退,原地穩住。右四旅向前,左七旅就地結陣,中五旅退避,右三旅上前補位!」


  新一波攻擊依舊如潮水,來得急,去得也急。潮水退後,右武侯的人數又少了幾十名,剩下只能儘力向馮孝慈靠攏,靠攏,聚集成黑乎乎的一團。


  「左二旅上前補位,右四旅後退,左七旅後退,右三旅原地堅持,中三旅上前補位!」


  「左二旅後退……」


  「中七旅上前……」


  平生作戰,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對敵將的動向了如指掌。對方把命令傳給了自家弟兄,也一字不落地傳進了他的耳朵。但馮孝慈的臉色卻越來越疲憊,身體越來越冰冷。每一輪攻擊發起之前,他都能根據敵將的命令,對自己一方及時做出調整,盡最大努力保全麾下的弟兄。每一輪防禦,他都組織得非常成功!但每堅持一輪,右武侯就不可遏止的衰弱一輪,如同現在的他!


  「什麼東西!」果毅都尉姜廷麟已經被敵軍硬逼到了馮孝慈身邊,兀自不肯服氣。在他眼裡,此刻敵將採用得還是車輪戰的路數,以眾欺寡。僅僅是在表面上換了一下,不再用一個方陣,一個方陣的硬沖,而是幾個大大小小的方陣從不同方向上交替攻擊,輪番出馬。如果是單打獨鬥,任何一個方陣都早已被右武侯廢了,而現在,右武侯卻像一頭陷入了狼群的獅子,嘶吼咆哮,每次都能殺死幾頭距離自己最近的野狼,每次都要被扯下一大塊血淋淋的皮肉。 「是盤龍陣,咱們今天敗在此陣之下,不冤!」輔國將軍吳文忠也被硬擠到了馮孝慈身邊,他的神智已經不太清醒了,說出來的話宛若夢囈。


  果毅都尉姜廷麟滿臉錯愕,在敵軍變陣的空隙抬眼看向馮孝慈。老將軍慘然笑了笑,低聲確認,「不錯,是楚公當年首創的盤龍陣。想當初,咱大隋兒郎用此陣逼瘋了多少南陳名將。老夫,老夫……」


  「哈哈,哈哈,哈哈」忽然,他不顧一切地仰天大笑。「哈哈,老夫今天居然會陷入此陣當中,哈哈哈哈,老夫知足,老夫知足了!」


  「弟兄們,跟他們拼了!」狂笑聲中,輔國將軍吳文忠舉起鋸齒刀,遙遙指向遠方的戰旗。


  讓敵軍轉敗為勝的命令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發出命令的那名敵將居然用一群流寇煉出了楚國公楊素留下來的盤龍陣。雖然這盤龍陣似是而非,但放眼如今的大隋,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將們都未必能掌握此陣的關竅。


  他要看看到底是誰在指揮戰鬥,他要死個明明白白。他要讓敵將看清楚,死在大隋楚公楊素所創的戰陣中的,全是清一色的大隋兒郎。他要讓楚公楊素的在天之靈看清楚,有人在用他當年所創的戰陣,殺死他麾下的大隋的袍澤!


  絕望中組織起來的反撲當然起不到力挽狂瀾的效果,對方只用了兩次變陣,輔國將軍吳文忠身邊便再沒有站著的袍澤。他沖得太快,幾乎與大隊人馬完全脫節,如果馮孝慈身邊那僅有的幾百號弟兄也可以被稱作大隊人馬的話。而果毅都尉姜廷麟又沒能及時填補吳文忠捨命衝出的空缺,接下來的戰局發展便順理成章,輔國將軍吳文忠被一群巨鹿澤銳士包圍,在他身後,數不清的銳士包圍著右武侯的其餘倖存者。


  銳士們抬起頭,等待自家主將發出下一步命令,是將輔國將軍吳文忠生擒還是陣斬?這種胸有成竹的態度讓吳文忠愈發瘋狂。「來啊,殺我!」他大聲發出邀請,跌跌撞撞地沖向正面自己的銳士,鋸齒一樣橫刀舞得毫無章法。那名銳士不由自主地後退,同時用槊鋒擋住吳文忠的去路。吳文忠又向前撲了幾步,一把握住鋒利的槊刃,掌心鮮血直流,臉上卻帶著痴迷般的微笑,「來啊,殺我!」他繼續發出邀請,彷彿死亡是一種榮耀。手中的橫刀一下又一下剁在槊桿之上,試圖將硬木做成的槊桿一劈兩段。銳士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彷彿看著一個瘋子。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新的命令,「左一旅向前,右四旅側轉,左七旅斜插,中五旅接替右二旅,攻擊敵軍左翼!不要停滯!」


  幾柄橫刀交替著砍了過來,砍在了吳文忠被重甲包裹著的身體上。所有瘋狂都結束了,他慢慢鬆開掌中槊刃,慢慢委頓,在屁股與地面接觸的瞬間試圖用橫刀支撐一下,陪伴他征戰多年的橫刀在一聲脆響之後裂為兩段。「這樣也好!」吳文忠笑了笑,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看見無數雙穿著粗布戰靴的腳從自己的身邊走過,整齊劃一。


  「左一旅後退,原地穩住。右四旅向前,左七旅就地結陣,中五旅退避,右三旅上前補位!」單調而響亮的命令聲又響了起來。數以千計的巨鹿澤銳士在程名振的指揮下重複先前做過的隊列配合。這種隊列配合很枯燥,他們曾經在一起演練過無數次,卻沒想到它居然可以用來殺人。而被困在戰陣中央的右武侯此刻就像磨盤下的豆粒,無論多麼堅硬,總有變成齏粉的時候。


  「左二旅上前補位,右四旅後退,左七旅後退,右三旅原地堅持,中三旅上前補位!」程名振繼續發布命令,臉色冷得像頭頂的夜空。他知道馮孝慈支持不了多久了,每一輪攻擊都會讓右武侯再衰弱一分,每一輪攻擊都會帶走十幾條性命。官軍和義軍之間不存在憐憫,生擒活捉只能給老將軍帶來更多的羞辱,同樣,哪天他落到這種境地,也只有戰死一途可選。


  銳士們機械的上前,將手中兵器刺出,砍出,然後在低級軍官的協調下機械地後退。他們也不看攻擊的效果,他們無需看攻擊的效果!群狼搏獅,無論獅子是否已經倒下,野狼們的心裡總是裝滿崇敬。對方是大隋朝十二府兵之一,名滿天下。隨便撕下一塊皮肉來都足夠他們向同僚炫耀,隨便砍上一刀都足夠見證他們的綠林生涯。


  與戰場蕭殺氣氛格格不入的是三當家杜疤瘌,他在剛才的混亂中挨了一刀,但只傷及了皮肉。此刻看到半個時辰前還追得自己想像兔子一般的右武侯瀕臨覆滅,高興得手舞足蹈,「對,就這樣。左,左一旅,向前,向前砍他一刀。砍,就這樣砍。右,右三旅,別退啊,再砍兩刀就結束了。那邊,那邊……」


  沒人聽他的叫囂,負責重複命令的親兵們只認程名振一個。很快,杜疤瘌就跳得沒意思了,呵呵乾笑幾聲,用手輕扯程名振的護腿甲,「賢婿,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派人來接應,我今天就要歸位了!」


  「慚愧!」正站在馬鞍上觀察戰場中央動向的程名振向下低了低頭,輕聲回應。他不敢居功,事實上,將右武侯困住的功勞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在他沒來得及做出調整之前,已經陸續有三隊銳士不甘受辱,主動向右武侯發起了反擊。他們的反擊雖然沒能遏制住右武侯的攻勢,但他們卻用自己的性命為程名振贏來了難得的準備時間。


  「說啥呢!你慚愧啥啊?」杜疤瘌沒能理解程名振的意思,只顧著向自己和女婿頭上攬功勞。「要不是你頂了上去,今天大夥肯定栽到家了!這功勞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見,我看誰還好意思不承認?」


  程名振笑了笑,繼續指揮銳士們絞殺右武侯殘部。功勞,他不想爭了。今晚的舉動能不引來麻煩他就非常滿足。經歷過一場背叛的人,總是對同樣的端倪非常敏感。今晚張金稱的所作所為都非常古怪,程名振謹慎地猜測,張金稱將指揮權收走絕不是因為想要在眾人面前表現一下,更不是因為一時賭氣。張金稱試圖在向大夥表達一個意思,在巨鹿澤里,誰才應該最受尊重,誰才說一不二,一言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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