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43)
第462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43)
「嗯。小九子用兵越來越精明了!」張金稱輕輕點頭,「先收拾最強的那個,然後再對付軟的那倆。他比咱們強,老六,你說是不是?」
「的確,他讀過很多書。這些年您又沒少指點他!」孫駝子笑著承認,很是為程名振的作為而感到自豪。
「戰報呢,能不能拿給我看看?」張金稱精神突然又變得大好,從床榻上坐起了,伸手討要戰報。
孫駝子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起身。張金稱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冷了下了,撓了撓自己的頭,笑著給自己找台階下,「不方便么?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想隨便看看,小九子辦事,比我牢靠!」
「我這就給你去拿!都在老疤瘌手裡,他不會不給!」孫駝子把心一橫,低聲答應。
「不必了!」張金稱伸手拉住了忠心耿耿的老兄弟,「你即便拿來,我也沒精神頭看。你隨便跟我說說吧,我只是想解解悶兒!」
這倒是個不讓任何人為難的折衷方案。前方送回來的戰報孫駝子粗略都看過,杜疤瘌和程名振也沒要求他向張金稱保密。「就這幾天的事情。瓦崗軍那個謝映登給小九出的主意。然後跟王二毛兩個各領一哨疑兵,夜渡漳水,嚇住了魏德深和段令明。小九自己則趁夜過河,直撲桑顯和的中軍。雙方據說打了一整夜,桑顯和支持不住,一個勁地向友軍求救,可是魏德深和段令明兩個窩囊廢愣是沒敢出營門一步!」
「呵呵。武陽郡兵早被咱們打怕了!」張金稱很是得意地笑了起來,彷彿自己又親領大軍一般。「小九子那邊傷亡如何?損失大不大!」
「據說還能承受!」孫駝子在張金稱身邊找了地方坐下,跟老兄弟慢慢嘮嗑,「小九子之所以遲遲無法脫身,一則是因為武陽郡兵和東都驍果到現在既不肯不戰又不肯退,活脫變成了狗皮膏藥。二來,他俘虜了很多府兵,還抓到了一名叫伍天錫的勇將。短時間內沒法吞下!」
「吞不下就殺掉算了。朝廷的勇將,也就那麼回事兒!他不願意投降,咱們也不稀罕!」張金稱搖搖頭,對所謂勇將很瞧不起。
「小九子看中了此人的本事,據郝五哥說,此人是使陌刀的高手!」孫駝子笑了笑,又道。「小九子這回繳獲了不少陌刀,我估摸著,他準備自己建個陌刀隊出來!」
「陌刀,小九子弄那東西做什麼?那東西又費料又難練。一時半會兒成不了氣候!」張金稱大為不解,瞪著眼睛問道。不待孫駝子解釋,他就立刻猜到了其中關鍵,「小九子要用陌刀對付騎兵。他想對付博陵軍,是不是?駝子,你說,是不是?!」
孫駝子點了點頭,沒有否認。在看到程名振派人送回來的陌刀的樣圖和戰報那一瞬間,他心中已經猜到了答案。
博陵軍當日給大夥的印象太深刻了,簡直就像一場噩夢。而對於養不起也買不到優良軍馬的洺州營而言,抵禦騎兵攻擊的唯一希望便是用長槊和陌刀結陣硬頂。而長槊只適用於阻截,陌刀卻可攻可守。由雄闊海那樣的壯漢持刀奔著速度被長槊逼慢的騎兵衝去,一刀揮落,人馬俱為兩段。
張金稱也不再說話,臉上的震驚一點點消散,慢慢變成了佩服和感動。「難為小九子了,希望老天多給他一些時間!」半晌之後,他端起葯碗,幽幽地說道。
「是啊,也不知道老天爺能不能再保佑大夥一次!」孫駝子也跟著嘆了口氣,低聲祈禱。
老天爺真的長著眼睛么?這一刻,兩個老江湖誰也沒有懷疑。
「我儘力收降伍天錫,的確是存了組建一支陌刀隊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老天肯不肯眷顧,能再多給我幾天的時間!」數百里之外,對於手下這支隊伍的未來,程名振也非常迷茫。
他不知道那天博陵軍為什麼突然大發慈悲放過了張金稱。但他卻清楚的知道,以洺州營現在的實力,戰場上遇到博陵軍,連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下。
「你怕了?」猛然間聽到好朋友說出如此喪氣的話,王二毛瞪圓了眼睛問道。
「有什麼好怕?」程名振搖頭苦笑,「自打入了巨鹿澤,直接死在你我兩個之手的人還少么?加上那些戰死的,冤死的,還有被亂兵禍害死的,咱倆身上都不知道背負多少條人命債了!要說怕,早幹什麼去了,現在怕還管個蛋用?!」
說著話,他又嘆了口氣,「我只是覺得不值,也不甘心。平恩這一帶也是十幾萬條生靈,老天憑什麼連個活路都不想給?!」
能讓他如此沮喪的,自然不會是臨近的另外兩支隋軍。段令明和魏德深二人都不是用兵之材,聽聞桑顯和戰敗的消息后,一個立刻引兵後退了五十餘里。另外一個雖然沒有像前一個那樣被嚇破了膽兒,卻也緊閉了營門,採用了不戰,不和,亦不走的「三不」妙計,硬生生地跟洺州軍乾耗。
而洺州軍正需要時間來消化擊敗桑顯和后的勝果,所以短期內樂得跟武陽郡兵在漳水河畔相對著泡蘑菇。一旦將士們休整完畢,魏德深如果還不果斷後撤,肯定逃不過跟桑顯和一樣的結局。
眼下令程名振真正倍感壓力的是博陵六郡討捕守拙大使李仲堅。幾個月前張金稱覆沒那一仗,洺州軍的將領們幾乎是眼睜睜地看到曾經如日中天的巨鹿澤群雄如何潰不成軍。博陵精騎那泰山壓頂般的一擊,令程名振眼界大開,同時也給了他太多的震撼。他不怕死,但如果明知道無論如何也看不到勝利的希望,卻依舊衝上去做無謂的犧牲,那就等於主動自殺。程名振不想落到如此下場,他卻幾乎找不到任何解決辦法。伍天錫的歸降讓他在陰暗的前方隱約看到了一點亮光。只是這一點兒亮光究竟是意味著黎明的到來,還是荒野里的幾點鬼火,一切還未可知。
最令人難以承受的不是沒有希望,而是分明看到了希望的所在,卻沒有時間去把握它。此刻的程名振就覺得自己正處在這樣一個當口,所以憂心忡忡。白天時,身為一軍之主,他必須做出信心十足,豪情萬丈的姿態。因為大夥都在看著他,如果他頹廢了,整支洺州軍,包括漳水河西岸的三縣百姓就跟著全失去了信心。而到了晚上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的脊背就明顯的馱了下去,彷彿隨便再加上一片樹葉,便足以將其的骨頭壓折。 王二毛沉吟了片刻,慢慢想明白了癥結所在。作為半個局外人,他看得到比程名振這個當局者更樂觀些。伸手拍了拍好朋友的脊梁骨,彷彿試圖將那裡的彎曲拍直,「不至於吧!一個李仲堅就讓你這麼頭疼?王世充,楊白眼、馮孝慈哪個是浪得虛名之輩,不也都敗在你手下了么?當時你手頭的實力還不如現在呢,怎麼兵越打越強,人的膽子反倒變小了?」
「當時咱們兩個就爛命一條,自然什麼都不必考慮。大不了衝到人堆中戰死了,臨死前拉一個夠本,拉兩個賺一個。而現在呢……」程名振繼續苦笑。沒家沒業的人膽子最大,因為他沒什麼可失去的,所以也不怕失去。而人一旦有了牽挂,自然便開始謹慎。古人說「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所論及的雖然是有恆產者不會輕易與人拚命,其實和佔山頭圈地一個道理。
「現在還是什麼也沒有!」王二毛笑了幾聲,迅速介面,「平恩三縣是你自己親手開出來的,所以你把它們看得極重。但這三個彈丸小城,和十幾萬百姓,別人卻未必看在眼裡。否則,朝廷不用派什麼李仲堅,早點兒把楊義臣調回來,或者命羅藝南下,也早就沒什麼巨鹿澤、豆子崗和你的洺州了!」
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聽完王二毛的話,程名振的眼神立刻開始靈動,「朝廷看不上這裡!」他一邊點頭,一邊神神叨叨地嘀咕,「說得也是,人家是六郡討捕守拙大使,哪看得上我這巴掌大的地方!」
「即便他看得上,朝廷也未必允許他管得太寬。」王二毛笑了笑,繼續幫好朋友排憂解難。「姓李的才二十幾歲,就一下子佔了六個郡,你想想,皇帝身邊得有多少人看著他兩眼通紅。即便狗皇帝再賞識他,把讒言都當耳旁風。如果他攻入巨鹿澤,便是第七個郡,攻入武安,便是第八個郡。半個河北轉眼在手,麾下又全是精兵強將。無論是誰,也得掂量掂量這背後意味著什麼!」
「倒也是!」程名振苦笑。不為自己,而是為大隋朝廷。楊義臣領軍在河北剿匪不過耽擱了七八個月時間,朝廷便迫不及待地將其召回去。寧可讓戰事半途而廢,亦不給他長期領兵在外慢慢做大的機會。李仲堅雖然屢立奇功,但其陞官的速度和受寵程度,於大隋朝廷而言絕對是異數。按照東都那邊防備武將比防備匪患還小心的傳統,恐怕其博陵精騎擊敗張金稱后沒有繼續南下的怪異舉動,背後未必沒有什麼玄妙。
想到這兒,他心情立刻輕鬆了許多。看了一眼王二毛,笑著誇讚道:「古人說行萬里路如讀萬卷書,看起來果不其然。你這趟瓦崗沒白去,想事情比以前清楚多了,甚至連我都不如你!」
「見了很多高人,又想起了很多事情,自然得長點本事!」王二毛毫不謙虛,笑著接納了朋友的嘉許。「你也不含糊!我還以為,打敗了桑顯和之後,你會得意忘形幾天呢。沒想到這麼快你就開始居安思危了!」
「少拍馬屁!你拍馬屁的水平實在不怎麼樣!」程名振笑著罵道。
「嘿嘿,嘿嘿!」王二毛一邊笑一邊搔頭皮,目光里充滿讚賞。事實上,他的確非常擔心程名振被暫時的勝利沖昏心智,學著張金稱那樣準備逐鹿問鼎。以他目前看到的情況,那可能只會是死路一條。首先,平恩三縣所處的位置,就不是個能夠從容發展壯大的位置。其次,瓦崗山一行,他見識了徐茂公、程知節、單雄信、王伯當、李密等大名鼎鼎的豪傑,甚至遠遠地看了一眼張須陀及其麾下除了李仲堅之外的另外兩傑,秦叔寶和羅士信。憑心而論,這些英雄裡邊隨便挑一個出來,包括眼高手低,喜歡吹牛說大話的李密,本領都不在程名振之下。程名振如果不自量力地與這些人爭雄,結局必然不會太好。但如果程名振還是像當年二人剛剛入伙巨鹿澤時那樣,只想在亂世中保全自身和所關心的人,卻並非一條沒有希望的路。
這回,程名振沒有看透王二毛笑容后隱藏的心思。陪著對方傻笑了一會兒,關切地追問道:「怎麼著,既然回來了,日後有什麼打算?你也老大不小了,早就該成個家,免得你老娘天天念叨你。有沒有看順眼的,改天我讓鵑子給你做媒人去?」
「誰有你那麼好的運氣!打仗都能打出個婆娘來!」王二毛被問得一窘,面孔耳赤地反擊。提到杜鵑,他猛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頓了頓,低聲問道:「仗打完了,你派人給嫂子送信兒了么?每次都不讓她替跟你一道,也不問她有多擔心你!」
「總得有人替大夥去守後路!」程名振無奈地苦笑。他不是個胸懷大志的人,也不願意聽天由命。所以杜鵑跟了他后沒少受拖累,甚至忙得連夫妻之間的體己話都顧不上說。但二人之間的配合,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默契。有時一個剛剛心裡有了想法,還沒等開口,另外一個就已經率先去執行了。
「那倒是!」王二毛輕輕點頭,「把退路交給嫂子,肯定比交給別人放心。張金稱呢?難道你就放心他在平恩縣休整。他可是名正言順的大當家,認真算起來,你的洺州軍也歸他調遣!」
「一個已經被打趴下的人了,估計沒什麼心思再瞎折騰!」程名振帶著幾分憐憫的口吻回答。「畢竟他曾經為我的故主,他不離開,我就不能趕他走。否則,被人將話傳開去,叫洺州軍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你還在乎這個?」王二毛不太理解好朋友的想法,皺著眉頭反問。
「師父曾經說過,道義看上去沒有力量,卻無處不在!」程名振搖搖頭,低聲回應。目光里隱約又閃起一絲擔憂。
「道義他看似軟弱,卻無處不在!」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程名振正身陷囹圄。心中除了濃烈的恨意之外,對整個人生都瀕臨絕望。老瞎子這番啰里啰嗦、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自然不可能聽得進去,也不可能令他信服。可經歷了無數風波之後,他卻慢慢地感悟到老瞎子話中所包含的深意,並且對這個只教導了自己不到半個月的師父越來越感到佩服。
放眼世間,即便是再大奸大惡之人,也不會公然宣布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流氓惡棍。他們總會給自己的行為找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各地蜂擁而起的綠林同行,雖然幹得是打家劫舍、綁票索贖的勾當,卻非要扯上什麼替天行道,劫富濟貧的幌子;某些老奸巨猾之徒,雖然靠卑鄙陰險手段謀得了一時之利,過後也必然給自己的行為打上個正義的銘記;而官府衙門每天都在明火執仗、強取豪奪,對外宣稱卻是教化百姓,維護公義。這些人之所以這樣做,無他,心裡終擺不脫對「道義」二字的敬畏而已。
對於程名振本人而言,張金稱曾經救過他的命。所以他就不能在張金稱落難時再踩上一腳。否則,他洺州軍這桿大旗上便會落下一團濃重的污點,很難吸引來更多的豪傑投靠。而萬一某日他程名振不幸遇到挫折,麾下的將領們就可以學著他今日對待張金稱的樣子對待他,並且內心深處不會有半點愧疚。
一飲一啄,未必有天定。但種下惡因,實有八九卻會收到同樣的果實。這才是程名振善待張金稱的真正原因,不是為了感激,而是為了對心中某種理念的堅持與認同。你可以笑他稚氣未脫,或者愚不可及,但你同時也無法不佩服他的執著。
這份執著不僅僅被王二毛一個人感覺到了,除夕過後的平恩城內,還有更多的人悄悄做了選擇。他們突然發現,眼前看似簡單和平淡的生活,居然如此地令人留戀。以前肆意縱橫的日子雖然酣暢淋漓,卻永遠換不來一夕安枕。而天空中的炊煙和周圍的笑聲猶如一付良藥,讓人輕易地便能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