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6)
第472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6)
程名振的不濫殺無辜的好名聲再次發揮了作用,很多投降者們讓開道路后,主動要求加入「平叛」大軍。「我是二當家的手下,被逼入伙的!」「我是山字營的!」「我原來是林字營的,張爺,張爺,天可憐見,我可算又看到你了。」
張豬皮帶領麾下弟兄緊隨著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身後趕到,立刻承擔起收容俘虜,清理戰場的任務。「老熊和老武儘管向前,這兒交給我。」他大聲向伍天錫和雄闊海兩個保證,也不管對方能否聽見。然後,抓起一根倒地的戰旗,將其在火把上點燃,向地面上用力一戳,「不願意給盧方元賣命的,都給我站到旗下來。九當家保證不翻舊賬!」
「張爺!張爺!豬皮大哥!」投降的嘍啰兵們如棄兒再見父母,紛紛涌到燃燒的戰旗下。「弟兄們,跟我一起喊,就說九當家來了,讓大夥別跟著姓盧的送死!」張豬皮見身邊嘍啰越聚越多,其中還有不少熟悉面孔。靈機一動,大聲呼籲。
「九當家來了,大夥別跟著姓盧的了!」
「九當家救咱們來了,大夥趕緊散開,別擋了九當家的道!」
「九當家……」
「九當家……」
「九當家詐開的營門!」
「九當家奪了前寨!」
「九當家……」
「盧大當家的老兄弟被伍天錫一刀劈了……!」
「盧大當家的親筆潰了!」
「哎呀,盧方元那廝自己跑了,咱們還打個什麼勁兒……」嘈雜聲夾著哭喊,從半夜一直響到黎明。
直到東方發白,混戰雙方才不得不接受了一個誰也不願意相信的事實。巨鹿澤大當家盧方元在營地遇襲沒多久,就丟下部眾,獨自逃了。
混戰迅速結束。
膽敢繼續頑抗者要麼被陌刀隊劈碎,要麼被原本隸屬於張金稱、薛頌或者郝老刀部屬砍死。為了表明自己依附於盧方元實在是出於被逼無奈,「反正」的嘍啰們對盧方元的親信下手特別殘忍。甚至連已經放下兵器混入俘虜群中者,也被他們揪了出來,七手八腳亂刀分屍。那一瞬間表現出來的「忠勇」是如此突然,甚至令段清、張瑾、韓葛生等人連制止的命令都來不及發出。或者說,段清、張瑾等人故意縱容了這場殺戮。綠林規矩,新人入伙照例是要交投名狀的。大敵當前,沒法一一甄別歸附者的忠誠,讓他們通過屠殺來證明自己是條切實可行的捷徑。
儘管如此,留下來的俘虜數量還是非常龐大。遠遠超過了洺州軍的本身。造成這種結果的直接原因是由於盧方元對嘍啰們的不信任。趁張金稱出戰時竊取了巨鹿澤大當家之位后,盧方元唯恐別人以同樣的手段來謀奪自己的基業。所以出征時總是將澤地中所有能戰者都帶在身邊。儘管這樣做,不僅增加了糧草的消耗量,而且未必會增加隊伍的戰鬥。但安全往往能成為選擇的第一理由。
當王二毛奪取了營門,宣布給程名振前來替張金稱報仇,對受盧方元脅迫者既往不咎之後。大部分非盧氏嫡系嘍啰都選擇了臨陣倒戈或持械觀望。對於他們而言,程名振這個九當家的號召力比八當家盧方元強得多。當然,前者的武藝和獲勝的機會,也遠非後者所比。
洺州軍上下對這群牆頭草的態度並不友好。將士們總拿著一種高高在上的眼光看著他們,下達命令的時候也粗聲大氣,彷彿對方欠了自己幾百文肉好般。由於同出於巨鹿澤一脈,底層軍官在俘虜中往往還能看到些舊相識。當這些熟悉的面孔帶著獻媚的表情試圖向老朋友打個招呼的時候,前者幾乎本能地將頭扭開。
「認識你我嫌丟人!」
「別跟人說我和你曾經是兄弟!」
話沒說在明處,目光卻把心中的真實想法表達得清清楚楚。俘虜們很快便明白了自己眼下所處的境地,於尷尬屈辱之餘,心裡本能地生出些憤慨來。「德行!不就是跟了個好上司么?假如當時我們也被分到九當家麾下,你那身軍官號衣還說不定誰來穿呢?」
憤慨歸憤慨,現實卻讓人無奈得眼紅。望著程名振拍拍這個的肩膀,給那個清理清理傷口,客客氣氣地跟洺州軍弟兄寒暄。被俘者只能嘆自己的命運不濟。一年前九當家和張大當家分道揚鑣時,大夥可是誰也沒想到會有今天。當時洺州軍的實力可遠不如巨鹿澤,即便在平恩城外逼得大當家不得不退兵,過後程小九還得自稱為張大當家的部將。該送往巨鹿澤的孝敬四季不斷。
可今天,巨鹿澤偌大個基業居然敗了。當初僅僅佔有三個小縣的洺州軍卻混得風生水起。如今打敗了盧方元,想必用不了多長時間,整個巨鹿澤也要併入洺州軍治下了。自己辛苦積攢的那點細軟,還有留在澤地里的老婆、孩子,今後都得看人家的臉色才能保全。想到這層,俘虜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沖著程名振的背影叫嚷起來,「九當家,九當家,我們一直盼著您呢!」
「九當家,大夥可把您給盼回來了!」
「嗚嗚。盧方元那小子,可把咱們坑苦嘍!」
真真假假的喊聲一句句鑽入程名振的耳朵,不由得他再對俘虜視而不見。事實上,眼下他心裡正在為如何安置俘虜的事情著急。這夥人一時半會兒形不成戰鬥力,可稍有處置不當,就等於在自己身後堆了一大堆乾柴。而將他們屠戮殆盡又太不現實,首先,大多數弟兄們心裡不會落忍。其次,那實在有損於洺州軍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好名聲。
「大夥稍安勿噪!一會兒我就命人給你們送吃食來。折騰了小半宿,弟兄們都餓了吧?!」饒是素有急智,面對著人數眾多的俘虜,程名振暫時也只能擠出這樣幾句不咸不淡的片湯話來。
他說著覺得彆扭,俘虜們聽在耳朵里,卻如同久旱逢到甘霖一般。九當家還想著給大夥弄吃食,九當家不想殺我們。九當家向來說話算數。「九當家……」有人真的哽咽出聲,想說幾句感謝或者表忠心的話,卻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辭彙。
「九,九當家,您還認得我不?我,我是韓,韓世旺啊!」一片含混的悲鳴中,終於響起了某個清晰的聲音。帶著幾分獻媚,落在耳朵里卻十分之親切。
「狗日的,你還沒死!」程名振瞬間福從心至,扯著嗓子罵了一句髒話。
韓世旺這個人他怎可能不記得?當初巨鹿澤大火併,此人不願意跟著劉肇安和韓建紘兩人送死,就十分機靈的投靠了程名振和杜鵑,平安渡過了一劫。後來洺州軍和巨鹿澤分家,此人又不看好洺州軍的前途,找借口留在了巨鹿澤中。再往後,張金稱派此人堵住洺州軍的退路,試圖將程名振等人活活餓死在太行山中。此人也是陽奉陰違,故意暴露了目標,引程名振麾下的斥候警覺,使得張金稱襲取平恩的計劃功敗垂成。
隨後,此人就失去了消息。程名振一直以為這傢伙被張金稱給殺了,或者在去年張金稱兵敗時戰死在南宮城外了。卻萬萬沒想到,韓世旺這傢伙做事情不靈光,保命的本事卻屬於天下一流。居然到現在還活著,並且官越做越大,看服色至少已經是個分寨主了。
「沒死,沒死,托九當家您的福,這不一直勉強湊合著混日子么?」韓世旺為人是何等的機靈,聽程名振嘴裡突然說出了髒話,就知道自己今晚的好運氣又來了。分開眾人,從俘虜堆中笑呵呵地走了出來。
「遠邊上站著!好好跟教頭說話!」對於這個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韓葛生深以為恥,上前一步擋在其和程名振之間,厲聲呵斥。 「葛生兄弟……」韓世旺正準備跟他也打個招呼,被他生硬的姿態嚇了一跳,所有熱乎話全憋在了喉嚨中。
「都是自己弟兄,他還能謀害我?葛生,讓他過來吧!」程名振見狀,趕緊笑著下令。韓世旺的出現無形中等於給了他一個安撫俘虜的最佳契機,怎可能再因為對方的形容猥瑣而耽擱掉?
「自己兄弟,自己兄弟!你就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跟教頭伸手啊!」韓世旺將兩手分開,以示自己毫無威脅。
「哼!」韓葛生狠狠瞪了他一眼,憤憤退開。
三個人的這番動作和答對,眾俘虜們都看在了眼裡,聽在了耳朵內。心裡的感覺登時又輕鬆了不少。看來,儘管洺州軍的弟兄們對大夥還有些「誤解」,但九當家必然能一視同仁。當嘍啰么?跟著誰還不是吃糧?況且九當家跟張大當家早已重歸於好,由他來接張大當家的位置,倒也名正言順。
「又高升了?夠快的!」在一片迷惑與熱切的目光中,程名振捶了韓世旺一拳,笑著調侃。
「嘿嘿,嘿嘿!」韓世旺捂著肩膀乾笑,「上回不是辦事不利,沒完成張大當家交代的任務,得罪了他么?等他老人家從平恩返回來,就把我給打了一頓,丟到西寨去看牲口棚。待盧大當家上了位,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帶領以前的弟兄,就又把我給拎了出來充數。其實,我這點本事教頭您想必也知道,就是一團扶不上牆的爛泥巴!」
「你啊!」程名振又給了對方一下,然後笑著搖頭。韓世旺的聰明之處就在於,他能及時地想到你關心什麼。這不?就幾句話,已經將其陞官的原因以及跟盧方元的關係剖白得清清楚楚。
因為沒能將洺州軍堵在山中,所以被張金稱治罪。因為不受張金稱待見,所以被盧方元看中,並且提拔起來穩定人心。而其本人,卻是沒有為盧方元效力的忠誠,所以寧願做一團扶不上牆的爛泥……
「嘿嘿,嘿嘿……」猜到程名振已經聽出了自己的話外之意,韓世旺繼續乾笑,「混日子唄,人怎麼著也得活下去呀!」
「這群人中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官大?能讓弟兄們能服他?」程名振看了一眼支著耳朵聽消息的俘虜們,迅速轉換話題。
韓世旺壓根兒不需要往同伴隊伍中看,撓撓腦袋,訕訕地道:「好像,好像沒了。盧大當家只提拔了三個寨主。趙寨主被那個黑大個一刀劈了。高寨主死在了前營。我看到是您的旗號,就讓麾下弟兄們放下了兵器……」
「那好,這些弟兄今天暫時全歸你統率。你的稱呼改一改,我這裡沒有寨主,你先做個偏將軍。」程名振迅速打斷,大聲宣布對韓世旺的委任。
俘虜們的眼神立刻明亮了起來,嘴裡發出低聲歡呼。上來就封將軍,也就是九當家能有這個心胸氣度。換了別人,怎麼著也得掂量掂量再說。
「聽到了沒有,教頭還拿咱們當兄弟呢!」韓世旺不負所望,扭過頭去,沖著眾人喊道。
「聽到了!」嘍啰們興高采烈地回應。
「那還不謝謝九當家!」韓世旺繼續鼓動。
「謝九當家!」眾俘虜齊聲高喊,士氣立刻振作了起來。
「眾位兄弟!」程名振大步走到俘虜跟前,趁熱打鐵。「明天早上,我就要跟楊白眼決戰,給張大當家報仇。大夥如果願意跟我一起,就撿把刀,走在隊伍後面。如果累了,就營地內休息,別給我添亂。等打完了仗,咱們大夥一塊兒回巨鹿澤!」
「看教頭這話說的,您拿我們當兄弟,我們也不能不給您長臉不是?」韓世旺第一個站出來大聲抗議。扭過半個身子,他將臉對準所有俘虜,「咱們跟著教頭一道殺楊白眼去。不敢去的就麻溜地自己找根歪脖樹吊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去,一起去。不能給教頭丟人!」眾俘虜七嘴八舌地回應。誰都明白這是大夥證明自己的唯一機會。
程名振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有了這伙新加盟者,關於如何對付楊善會,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非常具體的想法。「天一亮,我要跟楊善會決戰。你們由韓將軍統領,站在我的左翼。大夥有什麼本事都拿出來跟官兵招呼去。你等放心,只要戰場上還有一名活著的弟兄,我絕不會自己後退。」
「教頭!」聽到這話,性格謹慎的張瑾忍不住出言阻攔。把一群烏合之眾帶上戰場,並充當左翼,簡直是拿所有人的性命在做賭注。楊善會即便再不懂得打仗,也能看出這支隊伍的破綻在哪兒。屆時只要其瞅准了左翼窮追猛打,將這群烏合之眾擊潰,洺州軍整體肯定將陷入一個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的話被程名振用一道冰冷的目光瞪回了肚子內。與此同時,俘虜群中也射出了數千道憤怒的目光。「張將軍儘管放心,只要您不退,姓韓的肯定站在敵軍面前!」受到了如此奇恥大辱,饒是性格軟弱如韓世旺,也忍無可忍。拱了下手,信誓旦旦地說道。
「韓兄弟……」張瑾想解釋幾句,韓世旺卻不肯給他機會,扭過頭,在眾俘虜面前肅然而立。「弟兄們,既然教頭瞧得起咱們。咱們自己不能打自己的臉。明天早上,我老韓拎著刀站最後一排。不想去的,現在就走,韓某絕不阻攔。等到明天兩軍陣前,誰要是聳了蛋,可別怪老韓不認識你!你們放心,把你們都殺完了,老韓自己抹自己脖子,絕不活著給別人看笑話。」
「呸!是騾子是馬遛遛才知道!」
「您瞧好了吧。誰褲襠下沒長倆蛋蛋!」
七嘴八舌的聲音再度響起,憤怒中透著決絕。
第二場戰鬥在清晨準時開始。發覺自己坐失良機之後,清河郡丞表現得異常果斷。迅速命將士們卯時三刻結束晨餐,辰時列陣出戰。
經歷了一夜惡戰的洺州軍肯定非常疲憊。所以對於揚善會來說也沒有錯失了太多。他這樣想著,並且準備趁敵之虛。卻沒料到自己的部屬昨夜也被號角聲折騰得徹夜難眠,身體與敵人一樣地疲弱。
兩支疲兵就這樣在在晨光中展開了生死搏殺。雙方一上來后都全力試圖搶奪戰場上的主動,但雙方都無法順利達成既定目標。兩邊的將士像趕集一般擠做一團,刀矛互向,大聲斥罵,吐沫星子和血珠飛濺於彼此的臉上,骯髒、猙獰。然後又在各自主帥的指揮下移動,分離,準備開始下一輪對沖。
在揚善會的督促下,清河郡兵攻得很積極,連續三次推入敵陣,連續三次又被頂了回來。而洺州軍在程名振的調度下也開展了三次反撲,每次均宣告徒勞無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