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7)

  第473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7)

  大約一個時辰后,雙方不約而同地將陣列後撤,用亂箭射穩陣腳,積極儲存體力,準備下一輪搏殺。郡兵們的制式步弓在此時大發神威,在很長一段距離上令裝備低劣的洺州軍只能被動挨打。而洺州軍將士們的個人素質差異也在這一瞬間顯露殆盡。其中軍和右翼明顯比左翼訓練有素,發覺雙方在弓箭射程上的差距,立刻一邊加大後撤速度,一邊豎起門板樣大小的木盾為自己提供保護。而其左翼的嘍啰則亂轟轟得擠成了一團,撤不下去,也攻不上來,干瞪著眼睛挨箭。


  「該死的小賊!」楊善會目光銳利如刀,迅速捕捉到了敵方表現差異。略一琢磨,他就明白了差異的起因。程名振為了用人數彌補其麾下將士裝備上的不足,將剛剛「吞入肚內」的巨鹿澤賊眾全都拉上了戰場。群賊一窩蜂而上時,人自然難以區分它們的之間的差別。但巨鹿澤群賊畢竟剛剛入伙,人心未穩。所以聽到號令后的反應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其主將的應變能力也遠在洺州軍原班人馬之下。


  以疲敝之師將狐疑之眾,此乃取死之道也。楊善會心中迅速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喜悅,隨後所有喜悅又被憂慮而取代。「程賊會如此大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畢竟在過去的近三年時間內,遠處那個狐狸般狡詐的少年讓他吃了很多次虧。但勝利的誘惑是如此的甘美,如果擊中兵力擊潰程賊左翼,然後橫向右推,就能形成倒卷珠簾之勢。屆時程賊即便是孫武復生,吳起在世,恐怕也沒有辦法力挽狂瀾。


  遠處的程名振顯然也發覺了自家部屬配合脫節。冒著被流箭狙殺的風險策馬而出,順著本陣來回馳騁。每跑過一小段距離,他都高舉橫刀,沖著弟兄們大聲吶喊以激勵士氣。楊善會無法分辨出對手到底在喊什麼,但他能清楚地聽見眾嘍啰的回應,並愈發清晰地分辨出其中差別。中軍和右翼的呼聲中透著疲憊,但士氣未衰。左翼的嘍啰盡量與其他人保持一致,喊聲卻雜亂且無力。


  喊了一陣兒后,群賊在程名振的調度下重新抖擻精神,齊頭並進,緩緩前壓。看樣子,他們準備孤注一擲了。楊善會也謹慎地命令將士們慢慢迎上去,一邊向敵軍迫近一邊用羽箭打擊敵方士氣。雙方從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離上開始互相攻擊,一直射到了八十步。銳利的破甲錐和輕飄飄的竹桿箭來來往往,遮天蔽日。卻沒能給彼此之間造成太多的困擾。賊人這回做足了準備,陣前的巨盾足足疊成了一面移動的木牆。而緊跟在巨盾之後的朴刀手則將皮盾全部斜上方舉起,令偶爾越過木牆的羽箭也尋找不到合適的空隙。官軍這邊對羽箭的防備措施就輕鬆得多了。他們身上的皮甲足夠抵消竹箭的大部分威力。即便偶爾有人中彩被極其稀少的鐵鋒鵰翎命中,也難以形成致命傷。膽小者立即將羽箭從鎧甲上拔出,罵罵咧咧地踩於腳底。膽大者甚至連看都不看,任由羽箭在身上插著,藉以顯示他們的勇悍。


  雙方靠得越近,敵軍的破綻也越明顯。同樣是迎著箭雨前行,洺州軍右翼和中軍與背後的鼓點配合有素。每一步都是不疾不徐。而左翼的嘍啰則不停地調整,調整,適應。很便落後了數步距離。使得整個攻擊陣列變成了一條醜陋側折線。害得居中調度的程名振不得不臨時調整鼓點,以適應拖後者的步伐。


  「賊勢窮矣!」不止一個人看出了洺州軍所處的窘境,走到楊善會面前獻計。


  「賊性如狐!」楊善會皺了下眉頭,低聲否決。雙方馬上就要發生接觸,如果下一步的動作是集中兵力攻擊敵軍左翼的話,現在是他做出調整的最佳時機。但程名振素來狡猾,這麼明顯的破綻他自己怎麼會看不出?


  正猶豫間,洺州軍已經開始全力加速。巨盾手全部停了下來,將盾牌重重地戳在身前。盾牌與盾牌之間不再是緊密相連,而是像柵欄般露出了極大的空隙。長毛手和朴刀手則順著盾牌之間的縫隙魚貫而出,在鼓聲的激勵下吶喊前沖。如此短的距離,羽箭已經難以發揮作用。郡兵們迅速將弓丟在地上,舉起長槊,組成一道鋼鐵叢林。


  「殺!」吶喊聲猶如驚雷,震得周圍地動山搖。郡兵們用長槊組成的叢林迅速出現了裂口,賊兵如水漫沙灘一樣滲了進來。前排的士卒無法選擇,只能跟距離自己最近的人短兵相接。或者將敵人殺死,或者被殺。血色霧氣在陽光下瀰漫,將藍天、白雲、綠樹和黃土全部染成猩紅。


  「擂鼓,擂鼓!」一瞬間,雙方主帥都停止了思考。憑著本能做出最佳反應。楊善會調動全軍,彌補缺口,試圖將群賊驅離本陣。程名振則試圖擴大戰果,將郡兵的陣列徹底撕碎。人血的顏色和氣味刺激著每個參戰者的心臟,令他們的雙眼都變成了可怕的暗紅色。瞪著通紅的眼睛,他們將靠近自己的敵人砍倒,殺死。然後倒在另外一個敵人的兵器下,慘叫,哀鳴,死不瞑目。


  這次戰鬥激烈程度遠甚於前,使得楊善會幾度以為自己的中軍就要被突破。但洺州軍各部之間配合生疏的弱點再次暴露無疑。程名振親自提刀上陣,幾度帶領親兵和中軍插入了郡兵的防線深達二十餘步。其左翼的袍澤非但不能為中軍提供有力支援,反而被郡兵們逼得連連後退。為了保持陣列的完整和攻擊的持續性,程名振不得不帶領親兵轉頭殺了回去。憑著過人的武藝的機敏的戰場把握能力。他成功力挽救了左翼的危機。但中路形成的突破口也被楊善會調遣人馬給硬補了回來。


  雙方激戰近半個時辰,拋下了近千具屍體后再度潮水般分離。程名振將其麾下的嘍啰全部收縮回了盾牆之後,楊善會也將部屬退到了不受對方羽箭襲擾的位置。「傳令,讓周校尉速來中軍見我!」站穩腳跟后,他立刻調兵遣將。但親兵們花了很長時間只送回來一個令他失望的回答。「周校尉身中流矢三支,血流不止,正在後軍救治。大人如果有需要,屬下立刻派人將其抬過來!」


  「罷了!」楊善會惱怒地皺皺眉頭,對周文的好感瞬間消失殆盡。此人是故意消極避戰,以發泄他昨夜建議未被採納的不滿。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楊善會不反對部將有傲骨,卻絕不能容忍傲骨威脅大局。


  「什麼箭,威力居然如此巨大!」早有人看周文不慣,趁機大盡讒言。「難道賊軍自己已經可以造破甲錐了么?還接連三箭都射到了周校尉身上?」


  對於這種喜歡互相傾軋的傢伙,楊善會更是討厭。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笑著問道:「黃校尉,戰到此時,你心中可有破敵良策?」


  「卑職愚鈍,只懂得聽奉大人號令,百死而不旋踵!」黃姓校尉很是機靈,知道自己在謀划方面永遠無法跟周文比肩,所以乾脆直接強調自己的赤膽忠心。


  這句回答令揚善會很欣慰,收起先前的不快,他笑著鼓勵道:「為將者,自然應懂得令行禁止。眼下老夫有一策需要用到你的勇武,你可願傾力一試!」


  「但有調遣,莫敢不從!」校尉黃明遠叉手肅立,大聲回答。楊善會剛升了郡丞,麾下新增了兩個都尉名額,而盯著這兩個名額的校尉、別將卻有十好幾個。平素大夥的風頭全被周文給搶了,才華無法展露。今日時機來臨,傻子才不好好把握!


  「嗯!」楊善會嘉許地點頭,輕聲沉吟。「你且來看,敵陣那邊氣勢明顯弱與其他方位。待會兒兩軍接觸,你儘管帶領本部人馬向其薄弱處衝擊,老夫安排其他弟兄尾隨你向前。如果能一舉擊潰其左翼,此戰首功當非你莫屬!」 「諾!」黃明遠毫不猶豫地答應。


  楊善會笑著拍了拍他的脊背,然後轉過頭,調遣兵馬作為後續投入力量。在他的心目中,試探敵軍虛實的最佳人選應該是周文,因為此人足夠機靈,武藝也勉強說得過去。但既然姓周的臨陣撂了挑子,他也不勉強。清河郡現在人才濟濟,少一個不知深淺的校尉還不至於傷筋動骨。


  沒等他將部署調整完畢,程名振已經迫不及待地發起了另一輪強攻。吸取前幾輪的教訓,他刻意將左翼兵馬的位置后調,右翼為此大幅前傾,遠遠地看上去,整個陣型就像把彎曲的鐮刀。


  「按計劃,分頭迎擊!」楊善會毫不猶豫地結束調整,大聲下令。鐮刀的最安全,也是最關鍵處就在刀柄。而敵軍的刀柄,恰恰是由一夥烏合之眾組成。


  「弟兄們,殺賊護家室!」黃明遠射出一支羽箭,丟下步弓,舉起橫刀。「殺賊!」三百餘武裝到牙齒的郡兵大聲回應。他們在兩軍即將接觸前的剎那間躍眾而出,徑直衝向敵軍左翼。把雙方大部分將士的的愕然面孔留在了身後揚起的血光中。


  洺州軍左翼的嘍啰沒想到敵人會突然暴起反擊,倉促做出調整。但他們的反應速度實在太慢了,根本跟不上戰場形勢的變化。沒等韓世旺將命令用角聲傳完,郡兵已經大舉沖入。前排嘍啰們抵抗不住,紛紛後退。而後排的嘍啰對前方的變化渾然不覺,兀自跟著中軍的鼓點向前推進。


  被自己人和敵軍夾在中間的嘍啰兵成了第一夥犧牲品。他們沒有力量抵抗黃明遠等人的攻擊,亦無法逃避即將到來的厄運。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敵軍衝到自己面前,手起刀落。「啊!」有人在倒下前發出厲聲慘叫,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驚恐。更多的人卻連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手抓著刺入體內的矛桿,雙眼裡充滿了愕然。


  「頂住,都給我頂住,教頭看著大夥呢!」韓世旺勉強將號令傳出,然後扯開嗓子地大喊大叫。幾名忠心耿耿的兄弟護住了他,伴著他一道迎向敵軍。如霜般利刃先後砍來,韓世旺左支右絀,絕不言退。一名郡兵用矛尖刺傷了他的小腿,亦被他抓住矛桿滾過去,一刀砍破了胸口。血如瀑布般澆了他滿頭,下一瞬,韓世旺在血泊中蹣跚而起,一刀捅進臨近自己那名敵軍的小腹。


  他痛得眼淚唏哩嘩啦,心裡怕得要死。但他卻沒有機會兌現夜裡向弟兄們說出的諾言了。他無法站到本陣之後,殺光最後一個逃命者,然後自己把自己殺死。左翼的前方已經出現了崩潰跡象,而身後的弟兄們卻依舊木然地向前推。如今之際,他唯一的選擇只剩下了迎住敵軍,戰死沙場。至少那樣,可以逃避被當做導致戰敗的罪魁禍首而處決的屈辱。


  彷彿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更多的郡兵持械向他衝來。這些傢伙訓練有素,裝備精良。個個的本領都不亞於當日程名振精心訓練出來的銳士。而韓世旺的武藝在銳士當中也不算佼佼者,身上很快落下了更多的傷,全憑著往日積攢的保命經驗在刀矛叢中苦苦掙扎。


  「救韓寨主,救韓寨主!」不得不說,人品有時候很重要。韓世旺雖然膽小怕事,卻從不主動禍害自家弟兄。所以很多嘍啰都念著他的好處,關鍵時刻不忍拋下他獨自逃命。惶急的吶喊聲中,幾十名年青的嘍啰兵冒死沖入戰團,拖起韓世旺,且戰且退。韓世旺卻將雙腿拖在地上不肯隨著大夥離開,手中橫刀亂舞,嘴裡不斷發出含糊不清地叫嚷:「不能退,不能退。退下去后,咱們就沒地方容身了!」


  「咱們沒地方退了!」「巨鹿澤馬上就是教頭的了!」「咱們得罪不起他!」「咱們老婆孩子都指望著人家養活呢!」嚷嚷了半天,眾嘍啰們終於聽明白了韓世旺在喊什麼,也終於明白了平素一直保命為先的韓大哥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勇悍。是啊,大夥已經沒地方退了。如果此戰失敗,楊善會攻入巨鹿澤后絕不會放過裡邊的任何一個活人。而萬一程名振有幸翻盤的話,大夥提前撤退的表現算什麼?臨陣脫逃是什麼罪名,軍法里寫得清清楚楚。況且洺州軍那些傢伙本來就瞧不起大夥,時刻都可能前來找麻煩。若是再主動將把柄放於他們之手,性命、田產還有身後的孩子、老婆,恐怕沒一樣能剩給自己。


  「殺上去,別給人瞧扁嘍!」有人反應過來其中滋味,帶著哭腔喊了一句。這句話引起了極大的共鳴,比剛才韓世旺那通叫嚷的效果遠遠要好。大部分倉皇後退的嘍啰轉身迎敵,還在前進中的嘍啰繼續前推。大夥彼此簇擁著,如同飛蛾撲火般迎向強敵。倒下一個,湧上一批。吶喊呼號,寧可戰死,不肯再退。正殺得順風順水的清河郡兵們無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變換,倉促間竟被擠做了一團,死傷枕籍。


  黃明遠很快就找到了癥結所在,把刀鋒對準了渾身是血的韓世旺。他要親手劈了這個阻擋自己建功立業的傢伙。儘管楊善會所給的命令裡邊,沒有這樣一項。郡兵們跟著他迅速調轉方向,斜刺突進,迅速逼到韓世旺面前。韓世旺抹了把臉上的血,將牙一咬,瞪著眼睛與來襲者白刃相接。


  雙方都在拚命,就看誰殺人的經驗更為嫻熟。韓世旺在此方面略佔上風,幾個回合,便解決了一名對手。靠他最近的另外一名郡兵正獨立抵抗兩名嘍啰的夾擊,被韓世旺從側后衝過去,一刀砍中大腿。「啊——」受了傷的郡兵厲聲慘叫,扭過頭來,面目猙獰。「去你娘的!」韓世旺拔刀砍入他的喉嚨。郡兵的頭一歪,氣絕身亡。


  沒等他緩過一口氣,第三名郡兵已經殺到。這是一個彪形大漢,身材比韓世旺高了整整一個頭。韓世旺抵抗不住,像只猴子般在對方面前跳來跳去。壯漢幾次重擊都打在了空處,氣得連聲怒吼。


  吼聲為他招來了更多的攻擊,兩把橫刀,一桿長矛,幾乎同時向此人襲來。其中一把橫刀被壯漢隔開,另外兩把卻於中途刁鑽地途換了個角度,直接進入了壯漢的身體。韓世旺跳上前補了最後一刀,然後迅速跳開,向幫忙著大聲道謝,「謝謝了,兄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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