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8)

  第474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8)

  他瞪圓了眼睛,差點被地上的屍體絆倒。因為幫了他大忙的不是別人,正是程名振的心腹王二毛。沒等他從驚詫中緩過神,黃明遠已經殺到。王二毛一槊挑開黃明遠的兵器,然後迅速命令,「後撤,教頭讓你帶弟兄們後撤!」


  「什麼?」韓世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後撤?程名振居然讓大夥主動蒙受恥辱。王二毛卻不給他抗議的機會,一邊帶人迎住黃明遠的攻擊,一邊厲聲補充,「後撤,別廢話。軍令如山!」


  程名振在巨鹿澤練兵時,最強調的便是軍令的威嚴。韓世旺心裡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不敢由著性子胡來。跳出戰團,從腰間拔出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帶著幾分不甘的號令從他這裡發出,迅速傳遍左翼。正在和敵人拚命的嘍啰們茫然回頭,然後迅速分崩離析。


  亂命,這是一道切切實實的亂命,足以危及全軍。角聲吹響之後,韓世旺便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局勢已經無法挽回,本來就是在強打精神死撐的嘍啰們瞬間失去了最後的一絲動力,在敵人面前潰逃,被人向追兔子一樣從背後追上,刺翻,砍死。


  大廈將傾,王二毛也成了一根獨木。他所帶領的親兵雖然個個堪稱精銳,卻寡不敵眾,被黃明遠等人逼得連連後退。而黃明遠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得兩眼放光,根本無暇再考慮其他,只顧著一味窮追猛打。


  帥旗搖動,楊善會把全軍都壓了過來。左翼絕不是誘餌,沒人任何將領膽敢承受全軍盡墨的風險。將盡一半人數的弟兄當做誘餌拋給對手以換取獲勝的戰機。一旦其把握不住其中分寸,便會萬劫不復。


  在郡兵們的如潮攻勢下,洺州軍左翼宛若雪崩。受到其拖累,中軍,右翼也不得不偏轉過來,彎曲成了一條難看的鉤子型,並且不斷被拉伸,繼續折得更彎,更彎,幾近斷裂。


  「完了!」跟著潰兵跑出數步的韓世旺停住腳步,茫然回頭。這回徹底完了,洺州軍敗了,巨鹿澤也沒了。等待著他的,將是清河郡的囚籠、鐐銬和城牆上掛人頭的木樁。莫名的悲憤當中,他看見郡兵們大舉突入,趕羊一樣驅趕著弟兄們,卷向中軍。程名振所在的中軍無法承受潰兵和郡兵的雙重衝擊,不斷後退。往日那桿驕傲的戰旗失去了顏色,搖搖欲倒。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楊善會的帥旗,長驅直入,所向披靡。


  忽然,有道閃電在晴空中亮了一下,照得韓世旺眼前一片光明。更遠的地方,也就是洺州軍原來的右翼,彷彿難以承受中軍的重壓,迅速向斷裂,飛旋。就像一把斷裂的鐮刀,飛掠數步,狠狠地砍在了郡兵被拉長的后腰上。


  一擊兩斷。


  所有答案在那一瞬間昭然若揭。


  程名振根本就不看好新歸降者的戰鬥力。但是,他也不敢放心地把這麼大一群人擺在自己身後而帶著洺州軍與強敵拚命。一旦這群人中再出現一個像盧方元那樣的善於把握機會者,與清河郡兵拼得兩敗俱傷的洺州軍將再沒有力量轉頭迎戰新崛起的敵人。


  所以,他把新歸降者擺在了自己側翼。不是為了利用他們的戰鬥力,而是利用他們的生命。利用他的生命去吸引對手。真正的殺招其實藏在右翼,一旦楊善會按耐不住取勝的慾望吞下誘餌,昨夜曾經置盧方元於絕地的那支陌刀隊將再度被祭出來,砍斷清河郡兵的脊樑。


  楊善會沒法拒絕左翼的誘惑。


  因為由狐疑之眾組成的洺州軍左翼根本不是詐敗,而是徹徹底底的潰敗。只要把握住機會,清河郡兵就可以趁勢倒卷珠簾,一舉奠定勝局。


  所以,烏合之眾們剛才垂死反擊的勇悍,才是程名振事先沒有想到且決不需要的。他只需要烏合之眾們保持本色,膽怯,潰敗,被敵人驅趕,屠殺。然後他才能看準時機,毅然出手。


  所以,他寧可用一道亂命來毀掉意料之外的僵持之局,把數百甚至上千的嘍啰們像棄子一樣拋給對手。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想明白了其中關竅的韓世旺手杵橫刀,僵立當場。脆弱的橫刀根本支撐不住他沉重的肩膀,不斷變彎,變彎,幾近斷折。但是他卻對此毫無知覺。任由自己的身體跟著傾斜下去,任由潰退的袍澤從自己身邊跑過,然後,任由突然發現身後情況變化的袍澤們轉過頭來,跑過自己,重新加入戰團。


  真正無力回天的將是楊善會,韓世旺知道無論自己這些人加入不加入,都不會影響全局。在清河郡兵沖入自己這伙烏合之眾里,大肆砍殺的剎那,此戰的所有結果都已經寫就。差別只在自己和自己麾下這伙烏合之眾的被犧牲數量上,是全軍盡喪,還是折損過半,從此元氣盡失而已!


  無論哪一種結果,今後,大夥對程名振都不可能再構成威脅。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處角聲又起,催促大夥全部壓上,徹底置清河郡兵於死地。韓世旺抹了把嘴角上的血漬,蹣跚著趕往陣前。想明白了全部關竅的他決定將自己的所有想法都隱藏起來,不再告訴任何人。


  在聰明者面前,傻瓜總比另外一個聰明者更安全。況且,如今的程名振才更適合做一個大當家,其原來近於懦弱的善良,只會讓他在亂世中的結局更悲慘。


  也許,今天這個樣子的程名振才是真正的程名振。乳虎在沒長全牙齒之前也許善良如貓,但老虎就是老虎,一旦其長大了,便要嗜血。這是本性,誰也改變不了。


  況且,督促著這頭老虎長大的,是素有狼王之譽的巨鹿澤大當家張金稱!

  發現自己又一次上了程名振的當,楊善會心頭禁不住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憤。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栽於對方手中了,前一次中計,可以算做輕敵大意的緣故。而這一回,他卻是加了十二倍的小心,謹慎再謹慎,沒想到還是防不勝防。


  程賊太陰,用兵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如果換了楊善會自己,他絕不敢把整個左翼都丟給對手。因為這種策略只要稍有控制不當,便會導致滿盤皆輸,把中軍和右翼一併送將出去。


  只有對用兵之道已臻化境的百戰名將才有如此見識和膽略,而程名振只是剛出道不久的小蟊賊,連真正的大陣仗都沒見過,怎可能與百戰名將比肩?與其說他是天生的將才,不如說他是一個瘋狂的賭徒。因為尋常人中,只有賭徒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也只有賭徒才會在失敗的邊緣上尋求那一線勝機。


  他賭,賭官軍受不了速勝的誘惑。賭自己在官兵與潰軍雙重衝擊力下堅持得比伏兵沖斷敵陣所需的時間要長。楊善會痛恨自己沒提早一刻發覺對手賭徒嘴臉,在發現洺州賊左翼完全崩潰的剎那間,他已經把麾下所有兵馬壓押了上去。如今,骰子已經落地,無論多麼不甘心,誰也無法逆轉坤乾。 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沒等楊善會從絕望中振作起來。程名振已經又揮動令旗,將後續殺招接連使出。雄闊海、伍天錫二人所率領的陌刀隊成功斬斷了敵軍的「腰桿」之後,刀鋒陡轉,由橫向縱,斜著再度殺入了郡兵當中。而其中軍和剩餘兵馬則保持一個厚厚的長方陣列,穩步左推。如同一塊砧板迎向兩把刀鋒。


  清河郡兵就像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魚,無論如何掙扎都屬徒勞。兩支陌刀隊銳不可當,轉眼間將郡兵的陣型從兩段切成了四段。並且越割越零,逐漸向八段,十六段演化。而先前已經掉頭逃走的賊人們又毫無愧意的轉了回來,以從沒有過的勇悍加入了戰團。他們就像一群見到血的野狼,攻擊雖然不像洺州賊主力那樣有條不紊,卻勝在人多勢眾。郡兵們在外有群狼環伺,內有刀鋒剖骨的境地下,各自為戰,越戰心中越絕望。


  「撤吧,郡丞大人!撤得越早,撤回去的弟兄們越多!」都尉庄虎臣仗著自己一身的武藝,在親兵的護衛下沖回了楊善會身邊。他曾經在楊義臣老將軍帳下歷練過,心態遠比其他同僚沉穩。在別人發覺上當亂作一團的時候,率先發覺敗局已定,所以力主楊善會接受失敗,想方設法與敵軍脫離,從而盡最大限度保存實力。


  「撤,向哪?」楊善會從自怨自艾中被驚醒,沒好氣地回應。


  庄虎臣被問得喘不過氣來,心中暗罵,「如果不是你非要撿什麼漁翁之利,怎麼有今日這般結果?」但作為下屬,他只有替上司背黑鍋的義務卻沒有指責上司剛愎自用的權利,忍了又忍,低聲解釋道:「屬下,屬下的意思是。現在壯士斷腕還來得及。清河郡城剛剛修葺過,我等據守待援,賊人一時半會兒未必能攻得下!」


  「你帶本部兵馬先走吧!」楊善會嘆了口氣,緩緩從腰間抽出橫刀,「清河子弟全在這兒,老夫不忍棄他們於不顧!」


  「大人何必喪氣如此。壯士斷腕,圖的乃是將來!」早已經被四野里的喊殺聲嚇得六神無主的幕僚們發覺楊善會起了玉碎之心,趕緊七嘴八舌的勸解。


  「昔日越王勾踐若不卧薪嘗膽,又怎可能雪滅國之恥!」找理由,文人們一個比一個在行。大夥心裡都明白,如果楊善會肯突圍的話,跟在他身邊,大夥還有機會逃離生天。萬一楊善會非要與敵人拼掉老命,大夥固然滿腹經綸,可誰也頂不住土匪迎頭一刀。


  「老夫,倦了。虎臣,你武藝好,能護著幾個人能出去,就護著幾個出去吧。不必回后營,直接過河,然後想去哪就去哪吧!」楊善會早就看穿了眾人心裡那點東西,慘然一笑,將橫刀架在了自己脖頸上。「至於老夫,就在這看著。等賊人將清河子弟殺盡了,老夫就隨弟兄們一道去!」


  「大人!」眾幕僚凄然淚下,或因感動,或因為懼怕即將到來的命運。楊善會笑著沖大夥搖頭,「老夫年近五十,今日才死,已經不算早夭。況且以身殉國,乃千古留名之美事,諸君又何必做小兒女狀?」


  「援軍,大人,援軍來了!」危急時刻,有人突然扯著嗓子尖叫了一聲。


  「哪?」楊善會本能地扭頭張望。剛一分神,庄虎臣已經合身撲上,一巴掌拍歪了他的刀刃。眾幕僚也顧不得斯文了,亂鬨哄上前,扯胳膊的扯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將橫刀從楊善會手中給掰了出來。


  楊善會急得額頭青筋直冒,一邊奮力掙扎,一邊大叫道:「諸君切莫誤我,諸君切莫誤我。我大隋有戰死的雄鬼,豈有降賊的郡丞?」


  「回清河,回清河。回去后再想辦法!」眾人不肯鬆開他,一邊拖著他向戰團外退,一邊回應。


  「回去何益,回去何益?援軍在哪,援軍在哪?」楊善會被眾人控制得動彈不得,一邊落淚一邊嚷嚷。


  他不是沒有壯士斷腕的勇氣,只是經歷了多年戰爭,清河郡的精銳都已經被折騰得差不多了。眼前這些弟兄,幾乎是他能籌集起來的最後力量。如果把這些將士再丟給程名振,即便自己平安撤回郡城,一旦賊人尾隨來攻,城池也守不了多久。況且臨近也不可能再有援軍,南宮郡劉子和跟自己的關係本來就處得很淡。而武陽郡魏德深,卻是個光有忠心沒有本事的笨傢伙,即便來了也是給程名振添菜的貨!


  眾幕僚和武將們卻不了解他心中的無奈,很快以庄虎臣為先鋒,由親兵和少數精銳組成了一支突圍隊伍,專撿敵軍薄弱的地方且戰且走。有人一邊走,一邊還不斷替楊善會想著退路,「若是北去趙郡,博陵軍定無袖手旁觀之理!待大將軍載譽而回,我等尾隨其後,必能雪今日之恥!」


  「你等,你等,嗨!」正在尋死覓活的楊善會聽到大將軍三個字,立刻停止了掙扎,任由眾人拖著自己而去。


  博陵軍大總管李旭年初橫掃河北,殺得群賊無人敢搠其鋒櫻。雖然現在其人奉命前往虎牢關附近掃蕩瓦崗,不在博陵。但其積威尚在,綠林豪傑出門掠奪,都將博陵六郡視為禁地。楊善會帶著麾下殘兵敗將跑去投奔他,自然也就保住大夥的性命。但就在年初的時候,清河郡里有人曾經替李旭牽線,試圖勸楊善會效仿涿郡丞郭絢,帶領全部兵馬依附於博陵軍旗下。一則此人聖眷正濃,跟著他容易混出頭,二來此人的確驍勇善戰,追隨他能保平安。可當時由於瞧不起姓李的出身寒微,楊善會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並且將李旭在博陵的種種狂悖越軌舉動都寫在信中報告給了東西兩都留守。如今他於走投無路之際在送上門去,縱使李旭耐著同僚的顏面肯收留他,博陵六郡的官員想必也不可能給他任何好臉色看。


  只是為了眾人的性命和大隋江山計,這點個人榮辱又算得了什麼。想清楚了其中利害,他用力掙扎了兩下,從攙扶著自己的親兵手中將胳膊扯了出來,「放手,這樣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給老夫一把刀,老夫跟你們並肩而戰。」


  親兵們驚疑不定,不敢奉命。楊善會橫了他們一眼,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把帶血的長矛來,「老夫雖然體力已衰,卻不會成為你等的拖累。走,守穩陣型,別給賊人可乘之機!」


  他重新恢復振作,令前方開路的庄虎臣等人壓力大減。這小股兵馬趁著亂,既不扯旗,又不吹角,悶聲不響向外沖。沖了一陣,還真殺出一條血路來。這也怪程名振過於忽視了其左翼的力量,沒能及時將返回戰場的嘍啰們有效組織,使得他們各自忙著斬首級立功,結果不小心漏掉了手邊的大魚。


  嘍啰兵們沒注意到「大魚」的動靜,負責帶隊衝散敵陣的伍天錫可是一刻都沒忘了砍楊善會的腦袋。程名振對他夠朋友,把造價高昂的整支陌刀隊都給了他指揮,並且從不橫加干涉。作為回報,他亦得拿出些像樣的戰績來才能堵住某些心存嫉妒者吐沫橫飛的大嘴巴。


  將敵陣又切開了一道口子后驟然回頭,發現楊善會的帥旗倒了,周圍一個卻一個歡呼者都沒有,伍天錫立刻知道賊人想溜,扯開嗓子大喊道:「楊善會跑了,大夥把眼睛睜大點兒,楊善會跑了!」


  「楊善會跑了,楊善會跑了!」段清等人聽到了提醒,也發現了局勢的新變化,跟著伍天錫一道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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