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9)

  第475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9)

  「楊善會跑了,楊善會跑了!」喊聲越來越大,沒起到提醒搶功的巨鹿澤嘍啰劫住楊善會的效果,卻令清河郡兵的士氣越發低迷。將乃全軍之膽,郡丞大人自己逃了,眾郡兵哪裡還會有抵抗的意志?一些反應機敏者拋棄同伴,四散而去。個別反應速度慢的人還在苦苦支撐,猛然發覺同伴一個不見,略一分神,被洺州軍揮刀砍成了兩段。


  「楊善會跑了。降者免死!」對手逃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程名振耳朵里,他立即做出決定。郡兵都是各地青壯,即便不能補充進自家隊伍,抓回平恩墾荒也是一把好手。況且這些人都出身於本鄉本土,家中親朋眾多。於平恩縣種上兩年地,知道了洺州的好處,慢慢地將家裡的老婆、孩子、兄弟、父母也就全給拐帶了過來。


  眾將士跟清河郡兵也沒什麼解不開的大仇,聽到了中軍傳來的號令,旋即放緩對敵人的砍殺速度,圍住來不及逃走者,大聲勸降,「楊善會都跑了,你們還打什麼勁兒。投降吧,我們那兒人人都給分房子分地!」


  當了俘虜不但不會被砍腦袋,還會分給田產,郡兵們不敢相信這等好事。但抵抗的力量卻越發微弱。當即有人趁熱打鐵,跳出來,大喊證明:「咱就是上回被楊老賊扔在狐狸淀的,兄弟,你聽聽我這口音!」


  猶豫中的郡兵們仔細分辨,果然在對方的聲音里聽出了幾分故人味道。手中的刀便再握不住,順著戰靴掉在了腳邊。有人率先扔掉兵器,立刻就有人效仿。「叮噹」「咣郎」的聲音充耳不絕,來不及跑到的郡兵們大多數都把兵器扔掉,雙手抱頭,任人宰割。也有少數幾個試圖頑抗到底,雄闊海帶著一群壯漢衝過去,一棍子一個,全部打翻在地。


  戰場的形勢一清晰,楊善會的去向立刻就暴露了出來。程名振下令追殺,伍天錫、段清、王飛等人立刻尾隨而去。大夥追了一程又一程,從戰場邊緣追到了郡兵的老營,又從郡兵的老營追到了漳水河邊。終於再度將楊善會等人咬住。


  「棄械者不殺!」第一個趕到的段清怕敵人背水拚命,導致麾下損失過重,站住腳步,大聲勸降。


  沒等楊善會做出反應,王飛帶著所部兵馬也趕到了,與段清合兵一處,緩緩向河岸迫近。兩人的麾下加在一起接近千五,而楊善會身邊只剩下了不到兩百死士。勝負不用交手便已經分明。楊善會見此,忍不住搖頭苦笑:「天要亡老夫,又何必拉上你等陪葬!罷了,罷了,都降了他吧!程賊不是張金稱,不會濫殺無辜。老夫一人殉國,也算對得起陛下往日舊恩!」


  說著話,他調轉長矛便準備自盡。耳畔突然又傳來了一嗓子斷喝:「援軍,大人!援軍來了!」


  「何必再騙老夫!」楊善會笑著搖頭,奮力將長矛刺下去。正準備一了百了的瞬間,矛桿卻又被庄虎臣死死握住,「援軍,大人,援軍真的來了!您看一眼,看一眼再死成不成?」


  「哪?」楊善會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離,任由庄虎臣將長矛從自己手中奪走。絕望中,他茫然轉頭,發現河道上游數十艘小船沖自己如風而至,亂箭如雨,射得賊軍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由於急於砍下楊善會的首級,眾嘍啰早已丟棄了笨重的巨木盾。那是他們對抗羽箭的唯一有效武器,缺了它,就再沒有其他辦法突破羽箭編織的死亡柵欄,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河面山殺來的援軍放下舢板,將楊善會等人逐次接上大船。待伍天錫率領著的陌刀手趕到,大船已經再次升起木帆,在一片跳腳大罵聲中得意洋洋地駛向對岸。


  「大夥一塊兒砍樹,扎筏子,追過去殺了那老王八蛋!」罵了一會兒后,伍天錫憤憤不平地建議。陌刀手們個個都身披重甲,不懼怕羽箭的遠程狙殺。只是跑動的速度也受到了裝備重量的拖延,沒有趕上剛才的那場廝殺。


  「說的容易。等咱們紮好了筏子,楊善會早跑回清河了!況且木筏也不經撞,萬一人家用船撞過來,這大夏天的,正是河水最急的時候!」王飛掃了他一眼,不屑地聳肩。在他看來,作為一個後起之秀的伍天錫最近有些恃寵而驕的意味。拿了最好的裝備,吃著最好的給養不說,遇事還總喜歡充大頭蒜。有敵方的大船在,扎木筏子根本就是個送死的辦法。並且即便真的能夠過河,首議也應該由段清和他們幾個「老將」提,無論如何輪不到他伍天錫出來表現。


  「他跑回清河,咱們就順手把清河城破嘍!你不敢啊,不敢就在這看著,我自己先帶人游過去。」伍天錫一橫牛眼睛,氣哼哼地回應。如果段清和王飛等人剛才不著急搶功勞,稍稍停下腳步等他一會兒,說不定大夥尚有可能將楊白眼留在漳水西岸呢!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沒有金剛鑽,還總想攬些瓷器活干!

  「誰不敢了。老子拿刀殺人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衙門挑酸泔水呢!」王飛也不是個受得了氣的主兒,聽對方話里隱隱包含輕蔑之意,冷笑著回應。


  說著話,二人就開始脫盔卸甲,兌現承諾。在一旁冷眼觀望的段清見狀,趕緊走上前當和事佬。「算了,算了,大夏天的,都消消火兒。既然情況有變,咱們怎麼著也得等等教頭的決斷不是?萬一他另有破敵妙計呢,咱們幾個愣頭愣腦的衝過去,即便打贏了,恐怕也要挨頓棍子!」


  此語明擺著是在拉偏仗,但把程名振給抬了出來,伍天錫不得不有所顧慮。狠狠地橫了眾人一眼,他停住解甲的右手,「教頭若在,肯定不會眼睜睜地瞅著敵人撒丫子。哼,咱們走著瞧,看看到底誰慫蛋!」


  「知道,殺起咱們這些個人來,你老武下手狠著呢!」王飛憋了一肚子邪火沒地方散,順手全丟到了伍天錫腦袋上。


  伍天錫最恨別人拿他曾經是官軍小卒的身份說事兒。由於當日帶領陌刀隊殺了很多洺州軍弟兄,所以投降后雖然有程名振全力護著,明裡暗裡他依舊吃了許多啞巴虧。他本人又是個火爆脾氣,被人家穿了小鞋兒后肯定要大聲理論一番。而洺州軍這幫老人兒只要一提起校尉張堂柱之死,立刻就抱成了一個團。針插不進,水潑不透,無論有理沒理,肯定不會讓伍天錫找回什麼甜頭去。


  今天的情況又是如此,王飛的話音剛落,嘍啰兵當中已經響起了嘈雜的噓聲。彷彿大夥剛才受到羽箭截殺的錯兒全都因為伍天錫而起。惱得伍天錫怒火萬丈,倒提著陌刀只想找人拚命。又怕坐實了自己就擅長殺自己人的罪名,滿腔怒火和委屈都憋在了臉上,紅得幾乎滴下血來。


  正僵持不下時刻,虧得張瑾帶隊趕到。見大夥一個個眼睛瞪得如同鬥雞,趕緊走上前,厲聲斷喝,「又瞎胡鬧什麼?有力氣別往自己人身上使!再不散開,被教頭看見,誰也逃不掉一頓軍棍!」


  洺州軍軍法嚴格,禁止以任何借口私鬥。無論將領還是小兵犯了,初次是五十軍棍,一捋到底。再次漲到一百,罰往苦囚營做勞役三個月。如果一百軍棍下去沒打死,也沒打出記性來,第三次犯事,甭管以往多大功勞,都會被斬首示眾,腦袋掛在旗杆上以儆效尤。所以伍天錫和王飛等人眼睛瞪得雖然圓,卻誰也不敢以身試法。在他們眼裡軍棍未必顯得可怕,但為了逞一時之快被貶到苦囚營挑大糞還日日招人恥笑的虧本買賣,卻是萬萬都做不得。


  喝住了爭執雙方,張瑾一把攬過王飛,「你也倒是,怎麼官做得越大出息反而越倒退回去了。遇到緊急軍情怠慢不報,會是什麼罪名你還不清楚么?」


  王飛和段清二人被問得頭皮一緊,立刻出言替自己分辨,「已經派人給教頭送信了,可能是送信的傢伙跑慢了點兒,教頭還沒收到呢。嘿嘿,也不能完全怪弟兄們。這不是都累了一宿了么?」


  伍天錫沒有落井下石的興緻,主動替王、段兒遮掩。「我在路上已經遇到了送信的傢伙,跑得滿嘴白沫。估計腿都跑軟了。教頭現在還沒收到軍報,想也是有情可原!」


  沒料到伍天錫關鍵時刻伍天錫會給自己幫忙,王飛心裡很不是滋味兒,皺著眉頭回望了一眼,低聲喝道:「你少插嘴。我的信使有馬可騎。」


  表面上雖然不領情,他心裡對伍天錫的惡感畢竟還是減了不少。頓了頓,繼續補充,「估計殺了半夜,馬也累了。張豬皮那邊有幾匹好馬,比我手中這些糟牲口強得多。下回我拿金子跟他換一匹過來,省得總是耽誤事兒!」


  這種虛與敷衍的鬼把戲,原來在巨鹿澤當軍官是張瑾就見過很多,所以也不覺得惱怒。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勸告,「那你也該抽空安撫一下弟兄們吧!稀里糊塗吃了一場箭雨,少不得有些死傷。忙去吧,我也該先找個地方紮營盤了,中軍隨後就到!」 「唉,唉!」王飛和段清等人連連點頭,趕緊從張瑾身邊逃開,一邊檢點被羽箭襲擊而造成的傷亡,一邊想辦法彌補自己剛才的過失。伍天錫沒撈著跟地方援軍交手的機會,所以也不需要撫慰士卒。就命令陌刀隊原地休息,自己帶領十幾名身體強壯的心腹給張瑾幫忙。


  張瑾知道這是伍天錫表達謝意的手段,笑著接納。然後一邊手把手向對方示範如何選地址,立營盤,定四門,起鹿砦等諸多為將者必備本領,一邊笑著安慰道:「他們幾個嘴巴臭了些,人卻都沒什麼壞心眼兒。處久了,大夥把往日的過節給忘了,也就不處處針對你了!」


  「嗨!」伍天錫悶聲回應,心中湧起一股溫暖。放眼整個洺州軍,一直不拿他當外人的,也就是程名振、王二毛、雄闊海和眼前這位張將軍四人而已。前兩者平素公務都太忙,對他照顧歸照顧,卻不能照顧得面面俱到。而雄闊海的心思和他的外表一樣粗豪,根本不會想到外來戶總被人欺的這些細節。只有這位張將軍,平時雖然接觸不多,卻總能找機會拉自己一把。


  「不過你也別太急於表現。他們的武藝都不如你,立功的機會本來就少。眼見著咱洺州軍越來越興旺,精兵勇將越來越多。他們這些老人落在後面臉上掛不住,難免心裡會著急!」話鋒一轉,張瑾又開始替王飛等人的行為辯解。「我不知道你原來呆的那地方怎麼樣,想必類似的事情也不會少。其實哪裡都差不多,人只要走到某一步,相似的麻煩就會接踵而來!」


  如果說前半句話還令伍天錫心中直犯嘀咕的話,後半句話卻令他心悅誠服。在桑顯和帳下時,他只是個帶兵衝鋒的隊正。因為與主帥的距離近,又總被委以最艱難的差事,已經受到很多人的嫉妒。如今換在洺州軍中,他身份已經一躍成為校尉,比原來高出一大截。又跟眾老人有著殺友之才仇,不被人聯手擠兌才是怪事。


  想到這些,肚子里積蓄的怨氣也就平了。咧了咧嘴,苦笑著答道,「我性子剛才的確急了些。但並不完全是為了搶功。船上的援軍沒多少人,未必能擋住咱們強渡。楊善會是頭老狼,這一回打不死他,等他養過元氣來,少不得又回頭找咱們的麻煩!」


  「一鼓作氣,也是應該。但對岸一旦有埋伏,就你麾下這點兵馬,恐怕支撐不到教頭帶大軍趕來的那一刻。」張瑾先是點頭,然後搖頭。「咱帶兵越多,越得先想保全手下弟兄,然後再想打敗別人。要不然,即便勉強贏了,自己的損失也太重。到後來弟兄越打越少,也支撐不長久。」


  這話倒是帶兵正理兒,雖然有些過於穩妥。伍天錫不是不識好歹的人,笑了笑,低聲道:「也是,我剛才沒想那麼多,就想著占人家便宜了。敵人既然能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乘船而來,想必早有準備。就不知道誰這麼缺德,早不幫忙,晚不幫忙。偏偏等到什麼時候楊白眼把手下的兵丟盡了,什麼時候才出來表現!讓白眼狼既承他的情,今後又沒力氣在他面前扎刺!」


  「附近還能有誰,武陽魏德深唄!」張瑾被伍天錫的分析說得呲牙而樂。「他可是有名的厚道人兒,這回也不知怎麼了,居然突然改了性子!」


  話說罷,他自己也是一愣。憑著過去幾次跟魏德深交手的經驗,張瑾知道對方是個光有一身古道熱腸腸卻沒有什麼精細心眼兒的傻大憨。如果是此人前來援救楊白眼,應該更早一步趕到才對?那樣,此戰就只剩下了兩種可能。一是武陽、清河兩郡的郡兵被洺州軍一勺全燴。另外一種就是趁著洺州軍和楊白眼殺得難解難分之時,武陽郡兵於側翼斷然出手,讓洺州軍吃下出道以來最慘烈的敗仗。


  但這兩種可能出現的結局都沒出現。相反,武陽郡採取了一種既打擊洺州軍氣焰,又不冒險成就楊白眼威名的方式。這隻能說明主持軍務者另有其人,並且懷著某種更長遠的目的。


  「那傢伙也忒陰險了點兒。」倒吸了一口,張瑾決定將自己的見解儘早彙報給中軍。接連打了兩仗的洺州軍已經人困馬乏,對付個兵熊將弱的武陽郡不在話下,如果此時再有新的敵人出現,恐怕就要前功盡棄了。


  他的分析在中午的軍議上得到了肯定。「那傢伙一定是魏徵!」王二毛警覺地站起來,皺著眉頭說道。「此人眼下只忠於元寶藏一個。絕對不會拿武陽郡兵冒險。所以在楊善會最需要的時候才不出頭,等到清河郡兵全軍覆沒了,再出來向其示好!」


  「就是前幾年曾被你打得跑丟了鞋的那個?」杜鵑剛好前來給丈夫送給養,見王二毛說得如此鄭重,笑著打趣。


  王二毛搔了搔頭,沒有回答。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如此看中這個魏大人。其實對方只是名氣大一些,所表現出來的作為直接果斷一些,與大隋官府的其餘庸庸碌碌之輩沒什麼太大區別。


  「謹慎點兒總是沒壞處!」程名振輕輕地瞟了妻子一眼,然後笑著接過話頭。「按以往的常理,武陽郡兵斷然不該觸咱們霉頭才對?這回卻主動找上來,唯恐咱們忘了跟他的過節!嘶——」


  他一沉吟,眾人立刻就都不說話了。按照以往的慣例,無論遇到什麼麻煩,程名振總能想出最佳解決方案。大夥跟著他只有占別人便宜的份兒,從來不會吃虧。


  但是這次,程名振也沒想出什麼巧計來。只是皺著眉頭,繼續自言自語,「按照咱們跟瓦崗軍直接的協定,王德仁至少會拖住桑顯和小半個月。即便他沒那本事,只要憑著地形跟桑顯和兜幾天圈子,留下的時間也足夠咱們打完眼前這仗!」


  「瓦崗軍就那麼可信?」被丈夫瞪了一眼,杜鵑心裡有些不舒服,故意從他的話裡邊找茬。


  「綠林之中,瓦崗軍的名頭可是響噹噹的。況且他們又是主動找上門來結盟……」程名振看著王二毛,猶豫著道。瓦崗軍對王二毛等人有救命之恩,謝映登前一段時間在平恩時又沒少替洺州軍出力,所以大夥一直對瓦崗寨心存敬意。但是……


  猛然,程名振臉色一白,重重地躍了起來,又重重地跌回了座位里。


  他先前之所以敢在巨鹿澤附近與所有勢力大打出手,就是因為與瓦崗軍王德仁部已經達成了默契,對方會盡全力拖延桑顯和所部隋軍的推進速度,在洺州軍徹底解決腹腋之患前,保證其後顧無憂。


  換句話說,到目前為止,洺州軍的所有勝利都建立於瓦崗寨的承諾之上,如果瓦崗寨群雄說話不算數了,眼下的所有勝利都將瞬間化為虛無。


  瓦崗寨是綠林翹楚,他們的素來是一諾千金。瓦崗寨需要藉助洺州軍於河北呼應,才能儘早打開河南的困局。瓦崗寨的哨探總管謝映登、大當家翟讓,三當家徐茂公都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漢,他絕不會做出背叛朋友的舉動。然而,在毫無保留的相信瓦崗寨的同時,程名振發現自己恰恰忘記了一條重要的綠林規則。狼群只能有一個頭狼,洺州軍在河北的輝煌戰績,已經足以與遠處的瓦崗軍交相輝映。他們現在可以是盟友,將來也必將成為對手。能在對手壯大之前將其推向絕地,是綠林道上最常見的選擇。張金稱曾經親口對自己說過,當年他之所以在背後興兵,不完全是因為柳兒,而是因為,巨鹿澤附近再容不下第二個狼王出現。


  如果瓦崗軍想毀掉洺州營,無需多廢精力,王德仁給桑顯和讓開一條道路,已經足夠將洺州營推入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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