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13)

  第479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13)

  桑顯和攻入了陌刀陣,並且帶著幾十名親兵一道將陌刀陣撕開了缺口。他們憑藉過人的武藝奮勇衝殺,不斷深入。可是,他身邊的親兵也越來越少,交替地倒下。隨後,陌刀陣上的缺口越來越窄,慢慢變成了猛獸之嘴,慢慢合攏。


  伍天錫在指揮著陌刀手們變陣,瞬間從方陣變為橫陣,又從橫陣向前反彎。論及個人勇武,除了他本人外,陌刀隊中無第二人選可以擋住桑顯和。但在陣型變化當中,所有陌刀手都跟桑顯和勢均力敵。有人向桑顯和砍出一刀,然後立刻受到同伴們的保護。下一名陌刀手再砍出一刀,也被重重刀影保護起來。整個陣型還沒變化完畢,桑顯和身邊的弟兄已經寥寥無幾。追隨者們要麼戰死,要麼被擋在陣門之外,竭盡全力卻無法提供有效接應。


  這是什麼陣法?桑顯和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憑著多年行伍經驗,他能覺察出伍天錫還沒將陣型變化完全演練嫻熟。可即便如此,他也被陷在了陣中,像一頭困獸,咆哮,怒吼,張牙舞爪,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隋軍士卒自然不能眼看著主帥被殺,在主簿楊甫和幾名忠心耿耿的將領督促下,不斷地向陌刀陣發起反擊。而詭計得手的程名振和王二毛兩人則拿出了最後的家底,團團護在陌刀陣的前後左右,將殺過來的隋軍一支支堵截,一支支擊敗。然後又吶喊著攻向下一支。


  幾度有人衝到了陌刀陣內,差兩步就能跟桑顯和匯合。但伍天錫迅速擋住了他們,將他們一個個劈翻在地。也有人試圖用磨盤戰術,一點點磨光陌刀陣的鋒芒。他們十幾個人組成小股,在陌刀陣外圍零敲碎打。這種戰術有效果,但進展極其緩慢且代價巨大。每一名陌刀手倒下前,至少要換走三到無名大隋精銳。而陌刀陣只是稍作移動,剛剛被磨出的破綻便又消失不見。


  他們不是磨盤上的穀物,而是真正的磨盤。外圍的所有人,包括官軍和綠林,都圍著磨盤在動。擠壓,研磨,粉身碎骨。血腥味越來越重,陌刀陣邊上的屍體也越來越多。後續卻還有更多的人,敵我雙方的人填進來,迫不及待地變成屍體。


  如此慘烈的殺戮,超過了雙方將士所經歷的任何一場戰鬥。很多士卒殺著殺著眼睛幾開始變紅,慢慢被血光迷失了本性。他們突然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英勇,被刀砍傷卻感覺不到疼痛,被槊戳中卻感覺不到恐懼,他們聞不見鮮血的味道,聽不見同伴的呼喊。他們感覺不到汗水滾落帶來的勞累,無視於上峰的任何命令。他們徹底地陷入了瘋狂,徹底在血海中失去了屬於人類的一切特性。他們揮刀,揮刀,再揮刀,直到倒下,目光中依然閃爍著殺戮的快意。


  桑顯和也漸漸陷入了這種迷亂。他擋住一桿砍向自己的陌刀,然後撲入一名敵人的懷中。他用半截長槊戳破了對手的肚子,然後翻滾得避開砍向要害的兵器,張開嘴巴,咬在一個人的鐵甲上。鐵甲發出刺耳的聲響,令聞者無不皺眉。桑顯和卻絲毫不受其害,抬起膝蓋,頂破對手的下體。


  他覺得很累,很累。內心中充滿絕望和恐懼,卻停不下來。他想喊一聲「別殺我,我投降!」嘴巴里只發出了「諤諤」的聲音。陌刀手又在變陣,周圍的空隙驟然增大。他卻不知道逃走,兀自揮舞著半截斷槊,原地不斷打圈。


  一名壯漢大踏步向他衝來,刀光凜然如電。解脫了,桑顯和瞬間清明,如釋重負。意料中的劇痛卻沒有傳來,閉目等死他愕然睜眼,卻發現自己不知道何時已經置身陣外,而主簿楊甫則帶領著一堆人簇擁著自己,快速向戰場外逃遁。


  「程名振在哪?整隊,他麾下沒多少人!」稀里糊塗地逃離生天,桑顯和首先想到的不是追問自己脫身的緣由,而是試圖重新搶回戰場上的主導權。既然陌刀陣沒有困住他,就說明大隋將士還有一戰之力。既然大隋將士還有一戰之力,就有希望將敵軍打翻,將勝利重新奪回來。


  「瓦,瓦崗軍,瓦崗軍來了!」主簿楊甫指著不遠處還膠著在一起的士卒,語無倫次。


  「什麼?」桑顯和凝神細看,才發現打著黑紅色戰旗的洺州軍正在試圖跟自己的兵馬脫離接觸。以程名振為核心重新結陣。而自己麾下的弟兄們則亂成了一團,或者跟敵軍死纏爛打,或者沒頭蒼蠅般跑來跑去。


  稍遠一些的地方,就在雙方交手的戰場之外。數以萬計的瓦崗嘍啰涌了出來。洺州軍和官軍的騎兵都停止了互相攻擊,策馬盤旋著在瓦崗軍陣前跑來跑去。他們卻誰也無法靠近,誰也無法阻擋瓦崗軍的去路。對方人數太多了,足足是官軍的四倍,洺州軍的十倍以上!

  就是出於這個緣故,程名振放了我?桑顯和還是不敢確定。他依稀記得在自己手忙腳亂的時候,有把橫刀砍了過來。而從身影上判斷,持刀者有可能就是伍天錫。但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錯了,希望死在伍天錫手裡而不是死於無名小卒手裡。無論如何,不該是伍天錫主動放了他,否則伍天錫定然難逃軍法處置。


  「將軍,趕緊下令整隊吧。瓦崗軍賊心難測!」見桑顯和還是迷迷糊糊,楊甫真後悔自己剛才帶人救了他。為了將陌刀陣衝出一個缺口,他至少付出了三百多名忠心耿耿地衛士為代價。要不是因為瓦崗軍的出現引得程名振調度失誤,說不定大夥今天就全都得葬在這裡。


  可瓦崗軍顯然不是來救援他們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一個多月來,武陽郡兵、清河郡兵、巨鹿賊、洺州軍、桑家軍,幾支隊伍馳騁河北戰場,都想做那個攫取最後利益的漁翁。都想犧牲別人,成全自己。誰也沒想到,當初向官軍乖乖讓開通往清漳去路的瓦崗軍王德仁部,才是真正獲利者,真正的漁翁。


  「收兵,收兵,向我靠攏。向我靠攏!」桑顯和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扯開嗓子喊道。楊甫一揮手,眾親兵立刻齊聲吶喊,將這道命令傳遍全軍,「收兵,收兵,向大帥靠攏。向大帥靠攏!」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角聲響了起來。「噹噹噹噹!」沙啞的的破鑼聲也響了起來。洺州軍和官兵都在收縮,都在迅速後退,試圖集結成一個穩固的陣型。瓦崗軍王德仁部卻不給他們機會,迅速敲響了戰鼓。「咚咚,咚咚,咚咚……」鼓聲撕天裂地。千餘精銳迅速湧出,旋風般捲入官軍當中。


  早已被洺州軍殺得疲憊不堪的官兵沒力氣抵抗,被殺得潰不成軍。更多的瓦崗軍嘍啰小跑著沖入戰團,將官兵們趕羊一樣趕成一堆堆,然後一刀刀殺死,砍掉腦袋,扒下鎧甲。


  同樣疲憊不堪的洺州軍無法加入交戰雙方的任何一方,只能盡量確保自己不被捲入。但瓦崗軍王德仁部明顯不想放過他們,一面分出近半弟兄對官兵窮追猛打,一面兩路包抄著向他們迫來。


  足足兩萬瓦崗弟兄,以逸待勞,精神抖擻。殺起官軍來不會手軟,如果洺州營不肯低頭,他們的刀下,恐怕也容不得半分憐憫。


  狼群當中,頭狼只能有一個。瓦崗軍已執天下牛耳,任何挑戰,都要消滅在萌芽狀態。此乃天道,由不得程名振選擇,恐怕也由不得王德仁!


  「奶奶的,真不要臉!」雄闊海氣得破口大罵,拎著長槊就要跟瓦崗軍去拚命。「我去宰了他們,什麼玩意兒!」


  程名振用滴血的長槊攔住了他的去路,「別主動生事,嚴加防範,等我問問他們的來意再說!」


  「還能有什麼來意!」對瓦崗軍好感最深的王二毛亦被氣得兩眼通紅。如果不是怕動搖軍心的話,他寧願現在就一頭撞死在弟兄們面前。與瓦崗軍的瓜葛全是由他而起,與瓦崗軍的盟約也是他極力促成的。然而,曾經讓他佩服並且神往的瓦崗英雄,卻在最關鍵時刻出賣了大夥,並且在大夥后心連捅無數刀。


  「整隊,不要露怯!」危機關頭,程名振反而慢慢冷靜了下來。放桑顯和一條生路的命令的確是他下達的,因為只有確保桑顯和不死,官兵們才可能替他分擔一部分瓦崗軍的威脅。然而雙方畢竟不是盟友,並且已經兩敗俱傷。瓦崗軍王德仁部隨便伸出任何一個手指,都可以輕鬆地碾碎他們。 王二毛和雄闊海等人向身後瞅了瞅,只好無奈地停住腳步。洺州軍已經快散架了。經歷和與盧方元部的火併,與楊白眼部的血戰和與魏德深部的糾纏,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只是不願意將辛苦開闢的基業拱手讓人,才鼓足最後一分力量跟桑顯和部捨命相拼。如今,這最後一分力量也被消耗得乾乾淨淨。瓦崗軍偏偏這個時候趕到,將銳利的刀鋒架在了大夥的脖頸之上。


  發現洺州軍並沒有像官軍一樣潰退,瓦崗軍也停止了繼續靠近。如同蠍子的兩隻翹著兩隻毒鰲站在遠處,時刻準備將獵物夾成碎片。


  「不要慌,不要慌,別給人家瞧扁了!」


  「注意隊形,能戰死別羞死!」王飛、段清等將領也明白大夥被逼到了絕路上,在隊伍中儘力維持秩序。洺州軍有可能全軍覆滅,但洺州軍卻不是因為打了敗仗而覆滅。他們可以被屠戮,卻不能在卑鄙小人面前流露出半分恐懼。


  「陌刀隊還可一戰,就是不知道敵軍主將的具體位置!」


  「我帶人纏住他們,你領大夥退向太行山!」


  伍天錫和杜鵑先後趕來,低聲跟程名振商議對策。他們都想的是玉石俱焚的主意,程名振輕輕搖頭。「王德仁是為了平恩三縣和巨鹿澤而來,咱們可以先跟他周旋一番,再做決定!」


  「那你……」杜鵑咬了咬牙,目光中充滿了屈辱。程名振的分析一點兒也沒錯,王德仁肯定是看上了洺州軍的地盤。比起其他戰亂之地,平恩三縣可謂亂世中難得的富庶樂土。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三縣,就必須先讓程名振屈服。


  「先保全弟兄們的性命要緊!」程名振咧嘴苦笑。他何嘗不感到屈辱。但向瓦崗軍王德仁部投降,也許還有翻本的機會。如果硬抗到底的話,恐怕麾下這四千餘眾無一能逃出生天。


  「教頭!」「教頭!」雄闊海等人也明白了程名振到到底在如何打算,扭頭望著他,慢眼悲憤。綠林道上向來是弱肉強食,如果大夥在戰場上敗給了瓦崗軍,即便投降也不算丟人。而現在……


  正當大夥準備勸程名振殊死一搏的當口,遠處又傳來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千餘騎兵,風一般卷過山崗。「程大當家,俺們幫你來了!」帶隊的將領一馬當先,如入無人之境。


  「程大當家,俺們幫你來了!」


  援軍人數不多,也就是一千出頭。卻是清一色的騎兵,人和戰馬都精神抖擻。這下,輪到瓦崗軍王德仁部慌張了,他們剛才急著撿便宜,東一堆,西一片將人馬分得很散。而附近的地形又十分開闊,非常適合騎兵的快速衝殺。


  「結陣,結陣,原地結陣!」再也顧不上追殺官軍,王德仁從人堆中跳出來,揮舞著胳膊叫嚷。「結陣,結陣,原地結陣!」幾百名嘍啰扯開嗓子,將慌亂的命令傳遍全軍。


  見到瓦崗軍被嚇得雞飛狗跳般模樣,帶領援軍的主將非常不屑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呸,還瓦崗軍呢。丟人!」說罷,也不立刻上前撿對方的便宜,命令麾下眾騎兵找了個相對高的地勢整隊休息。自己卻空了雙手,策馬走向洺州軍。在距離程名振一丈左右的距離上帶住坐騎,拱手施禮:「豆子崗王伏寶,見過程大當家!」


  千軍萬馬中赤手空拳獨來獨往,光是這番膽氣,已經令人心中好感頓生。程名振滿臉迷惑,拱了拱手,笑著道:「王將軍多禮了。程某有事在身,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王伏寶知道程名振懷疑自己的來意,將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聽聞官軍過了博望山,竇天王就知道事情有變。所以立刻命我率軍來援。不料……」他向身後瓦崗軍方向看了看,鼻孔中發出一聲冷笑,「不料有些宵小之輩沿途阻攔,所以在路上耽擱了些時日。好在還沒來得太晚,否則,王某的腦袋就是被砍一百次,也無法贖罪!」


  戰場上聲音嘈雜,他的話只有程名振身邊幾百人能聽得清楚。但就是這幾百人聞言所發出的歡呼,也讓遠處的王德仁知道情況不妙了。


  桑顯和及其所部殘兵已經逃遠,不可能再增加場上的變數。如今,是新來的一千多騎兵和程名振的殘部並肩對抗瓦崗軍的局勢。單從人數上看,王德仁依舊佔優。可洺州軍素來驍勇善戰,而另外那位王伏寶,在竇建德麾下亦有飛將軍之名。


  正在王德仁猶豫著下一步該如何做的時候,程名振與王伏寶二人已經開始互相配合著調整隊形。洺州的全部騎兵和步卒統一組成了一個碩大的方陣充當中軍,王伏寶所部騎兵分成左右兩部分,拱衛在洺州軍的兩翼。整個大陣一邊調整一邊轉換角度,不一會兒,就完完整整地對在了瓦崗軍斜前方。


  他們準備發起攻擊?!王德仁雖然弄不明白對方擺出的陣型叫做什麼名字,卻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王伏寶居然把手下所有騎兵的指揮權交給了程名振!程名振居然不顧其兵微將寡,準備不顧一切上前跟自己拚命!老天,這是什麼名堂?程名振什麼時候跟竇建德的人勾結到了一處,相互間還如此深信不疑?!

  關於最後這個問題,眼下程名振心裡其實也是一頭霧水。他傳承的是張金稱的衣缽,竇建德的基業來自高士達。張金稱生前千方百計想擺脫高士達這個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控制,甚至取而代之。竇建德據說也跟巨鹿澤第一任大當家孫安祖有舊,與張金稱不共戴天。所以,按血統傳承算,他跟竇建德二人也該老死不相往來才對。誰能想到在危難時刻,竇建德居然會仗義援手。


  當然,這個援手肯定不無代價。以洺州軍目前的情況看,如果竇建德試圖強行吞併,大夥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但關鍵一點是竇建德這招玩得漂亮,無論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人家是千里迢迢跑來幫忙的,並且恰恰出現於洺州軍被逼上絕境的關鍵時刻。而王伏寶這個人也足夠磊落,讓人根本無法懷疑他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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